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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心頭雖一驚,面上卻懶懶牽了一笑,“多謝殿帥出手相助,外頭曬,殿帥且先進來再說。”

因剛中暍過,臉上、眼梢都還透著紅,半臥在那片昏暗涼爽地界,迢迢看過來,竟有一種秋波相渡的況味。

掖著轎帷的指尖虛虛攏住,蕭逸宸偏過臉輕嗯了聲,從那片光瀑裡俯身踱了進來,坐下時卻不忘哂然一聲,“幸得好五姑娘是個記恩的主兒,不若只怕是用‘三歲不同席’將我打發了去?”

風月扶著沈南寶起身,眼觀鼻鼻觀心地把視線守住,不讓它亂覷。

但即便如此,活生生的一人,挺在這狹窄的民轎內,依然很扎蕭逸宸的眼,抿緊唇,攥著拳,每一絲神情都寫滿了他的不虞。

沈南寶呢,看見就當沒看見似的,靠在車圍上,閒閒地一笑,適時簾攏被風吹起,散進來一片天光,漫上她的臉,發出瓷釉一般令人炫目的耀白。

“殿帥說笑了,好歹這是您的轎子,我再怎麼顧忌這個,那也得是我走人,怎能打發您呢?”

蕭逸宸看著她,那五官生得多靈動啊,可是為什麼說出來的話那麼氣人呢。

為什麼非要這樣牽五扯六,同他劃乾淨界限?

明明先前她還同方官說那些話,為什麼轉過頭就全變了樣呢?

難不成她後悔了?

還是她覺得這份感情見不得光?

疑惑在心裡醞釀成了千丈高的巨浪,拍得蕭逸宸腦袋嗡嗡的,全然沒了具體的思考。

他麻木地撫摸著蹀躞帶上的玉瑞獸佩,凹凸的紋路膈著指尖,彷彿膈應到了心裡去,和那些憤怒啊、酸楚啊凝實成一根根的線,穿過他的四肢百骸,將他做成提線木偶,任由擺佈的拍出那枚玉佩,質問她。

“五姑娘,當時你還玉佩說的那些話你還記得麼?”

清脆響亮的聲,震得風月身軀一抖,沈南寶腦裡颳起了狂風。

沈南寶不明白他為何突然發這樣的問,還用那樣的眼神看她,那種純情小娘子遭風流小郎君輕薄後的滿臉怨念。

她囁囁著,遲疑地點頭,“我當然記得。”

挺好,記得就好。

他就怕她開口說個不記得,堵他個倒噎氣,把先前那些全都搪塞了過去。

她既然敢作敢當,那麼他也就不迂迴斡旋了。

蕭逸宸嘴角浮現一點笑紋,“那五姑娘,你當時說的是什麼,可否再說一遍?”

沈南寶翣了翣眼,有些不可置信,“再說一遍?殿,殿帥,您確定麼?”

看到蕭逸宸篤定的點頭,沈南寶心頭更為納罕,直用一種鮮異的眼神看他。

那話又不是什麼好話,他怎麼非要再聽一遍呢?

是平日裡聽多了那些漂亮話聽出了怪癖?好這一口?

她也不是沒有這個成人之美,何況這樣就是動一動嘴的事罷了。

但那話之前是由方官轉述,所以說出口的時候,並不覺得那麼的難以為情,但而今這麼兩兩相顧著,倒有些說不出口了。

沈南寶埋下頭,侷促地搓起手指,甚至在忐忑他讓她再說一遍,是不是想趁機尋她話柄好教訓她。

但她那低眉不展的模樣落在蕭逸宸的眼底,卻是羞惱的表現,羞惱他這麼刺剌剌當著風月的面問出來,羞惱他明明心知肚明她的心意還非得再問一遍。

蕭逸宸明白小女兒家臉皮薄,不像他們喜歡就說出來,若是先前,他倒還能體恤,畢竟在這些事上總是要男子更主動些。

但他主動,她卻後退了,並且一退就是十萬八千里,比那個猴兒翻筋斗雲還厲害。

都不要承他的情了。

所以他不得不逼她說出口。

說出口了就好了,所謂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套在小娘子身上也適用!

蕭逸宸深然想著,轉過眸看見一旁裝聾作啞的風月,揮了揮手,“我和你姐兒有話要說,你先退下罷。”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雖說是在僻壤,但誰知道會不會被人看見,再添油加醋地說一番呢。

沈南寶一下握住風月的手,朝蕭逸宸澀澀地笑,“殿帥,也不是什麼藏私的話,風月聽了也就聽了。”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極為艱鉅的決定,緊緊閉上眼道:“其實我那日還這玉佩也沒說什麼,就只是覺得這玉佩向來是定情之物,殿帥您交給我,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何況這要是被有心人瞧見,指不定怎麼傳呢,我是還好,名聲就這樣了,有沒有人娶我我都不在意,但殿帥可不一樣,您且得娶妻生子吶。”

一番話又長又多,她竟是一個囫圇都沒打的一口氣說完了。

說完,她悄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從那條縫裡細細地覷蕭逸宸。

他好像受到了極大的震撼,端坐的姿態都僵挺了起來,在那片晃盪的天光裡,目光筆直又散漫地盯著前方。

沉默,可怕的沉默。

似乎都能聽到冰鑑裡鎮冰融化的聲音。

沈南寶忍不住地滾了滾喉嚨,一口氣還沒勻淨呢,蕭逸宸突然把目光調了過來,凌厲得彷彿一把刀,能剖開她的皮囊,剖出她的心肝把玩。

沈南寶便連氣都不敢吐了,緊緊靠著轎圍,等待他下一瞬的凌遲。

他的確凌遲了,只是凌遲的這把刀有些不成樣子,一點也不尖利,削鐵如泥,反倒還透出一股子酸澀淒涼的況味。

“五姑娘,這就是你當時說的話麼?”

沈南寶有些不敢直視他,卻點了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我當時覺得,殿帥……玩笑開得太過了,長此以往,對誰都不好,還不如……劃清了界限的好。”

所以,什麼喜歡他,什麼惆悵,那都是假的?她從來就沒有這個心思?

這樣的認知一浮現在腦海,巨大的怒火就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把他攏在那方寸的地界裡,要把他燃燒殆盡,他都不知道現在該怪誰,怪方官的誤導?還是怪他自個兒自作多情?還是怪她?

應當是更怪她罷。

怪她跟個木頭樁子,他替她做了那麼多,她卻一味的裝聾作啞!

為什麼?覺得他不是良人?和別人一樣覺得他殺了那麼多的人?

腦袋疼,一圈一圈的,擴散到四肢百骸,又抓撓不到,那種無力讓他又氣餒又氣憤,一雙目也噴火似的,看得沈南寶有些無所適從,不禁挪了挪身子。

“殿帥您幫了我那麼多,那些情我以後定會好好報答殿帥您的。”

報答。

拿什麼報答?

財?他有。

權?他也有。

他唯獨沒有的是她。

而她能給的,他看得上眼的,也就有她自己罷了。

但她卻不想給,跟他說一些可笑的、虛無縹緲的報答。

他想得越深,神情越發的冷,看得沈南寶一顆心都在腔子裡痙攣,“殿,殿帥,我休息得足夠了,便不鳩佔鵲巢,叨擾殿帥您了。”

她說著,縮著脖子就要起身,那虧心的模樣像極了勾欄裡提了褲子就跑的恩客。

至於自己,就是被白嫖的章臺人,要上臉子對峙罷,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能討什麼公道。

蕭逸宸落寞地勾了唇,沒管沒顧地拽住她,想起先前她死命掙脫自己的那些姿態,那些話,手緊了緊,不留間隙的,“五姑娘,且就留在這歇著罷,難不成你還想回那個蒸籠裡去?”

‘蒸籠’這個詞用得好,簡直叫沈南寶一霎回想起這兩日奔波的所有噩夢,甚至在這裡就能夠感受到那罩子般的悶熱。

沈南寶腦子打著哆嗦,打從心底的不想回去,但這裡還有蕭逸宸,她剛剛說了起子的話,他可不得想活剮了她。

她怔忪著、躑躅著,前有狼後有虎的模樣看得蕭逸宸直想拿刀亂劈。

真是沒心肝,沒心肝的傢伙!

自己為她做了這麼多,沒動搖就罷了,居然還這麼警惕他。

自己都那麼說了,她怎麼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蕭逸宸挫敗,眉目沉沉,嗓音也彷彿從深淵湧上來般,寒涼得厲害,“還是說五姑娘喜歡中暍?你要是喜歡的話,那我也不攔著。”

沈南寶臉上不是顏色起來,這話說的,活像她喜歡找虐似的。

就是她喜歡找虐又如何,關他什麼事!

他住河邊的麼,管恁麼寬!

腹誹歸腹誹,她又不敢這麼說。

再怎麼說這可是堂堂殿前司的指揮使。

沈南寶舒了口氣,儘量平心靜氣地道:“多謝殿帥的體恤,我也不是說喜歡中暍,只是我還得趕路,若是去遲了,只怕不好向祖母爹爹交代,所以勞煩殿帥‘高抬貴手’?”

說著,象徵地掙了掙那鐵腕。

輕輕的力度卻把蕭逸宸嘴角那一丁點的笑意捺沒了,“五姑娘,你跟我說一句真心話,你真要趕路麼?你不是躲著我?”

大概是傷心罷,所以他說這話時,戛玉似的嗓音平日裡聽起來有多麼高高在上,此刻就有多麼低微,低微到了塵埃,叫沈南寶品咂出一絲心碎的味道。

沈南寶故作疏遠的姿態就像巫儺面具有了裂痕,一寸寸剝落下來,露出裡內惶張,還有那牽絲攀藤,一下一下湧上來的酸楚。

她在那股子酸楚的境況裡撇過了頭,鼻有些齉,“殿帥不應當很清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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