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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臉色一變,忙忙掀了車簾進去,就著錦帕給沈南寶額上拭汗,“姐兒,可是要喝水?”

那水燙得很,入口能叫人打心底的煩躁,沈南寶搖了搖頭,“你去請車伕尋個陰涼僻靜的地方,歇一歇腳。”

風月雖不情願,卻只有照做。

車把式還是那副輕描淡寫的面孔,揚著鞭說一聲知道了,便再也不用正眼瞧風月。

風月不免氣恨,扶著沈南寶躲在樹蔭下納涼時,臉拉得老長,撞進沈南寶惺忪的眼,惹得她遲遲的笑,“小性兒,同他置氣做什麼?”

她聲音有氣無力,彷彿下一瞬就能斷了似的,風月便不好同往常一般同她鬧,囁囁嚅嚅的,手絞著衣衽搓成麻花的樣式,“小的就是瞧不慣他,姐兒都這樣了,還說那樣的風涼話……”

沈南寶虛虛拍了下她的手,“大娘子支派的人,能有多好,快把嘴揚起來罷,別出了沈府都還捺著。”

手還在徐徐拍著,一陣風來,蒼勁的綠葉抖擻出瑟瑟的聲響,那些均勻分佈的天光便都支離破碎起來,琳琅滿目,帶著灼痛人的力度。

沈南寶眉心細弱地一蹙,先前積攢的舟車勞頓彷彿在這一刻湧了上來,腦子昏昏沉沉的,睡意漫上來,耳畔風月的聲音跟著浸在了水裡,嗡嗡噥噥的,她聽得不真切,卻沒力氣去管顧。

就這樣罷,暫且不去管,她自重生回來就沒好好休息過,趁著現在睡一覺,醒來之後再細想那些事罷。

清秀美好的臉架子,因中暍從額頭一路到脖頸都像被火光攏著,發紅得厲害,隨著眼睛的一閉,就差蹬腿那麼一下了。

風月急得煞白了臉,在地心跟個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轉著轉著,轉過了眼,瞧見車伕在那裡就著水囊大口大口地解渴,方才被的怒火,止都止不住的從細厄的喉嚨裡噴薄出來。

“你這下滿意了?高興了?可以志得意滿回去稟告大娘子,你多忠心吶,因著她的吩咐你的謹遵姐兒暈了!”

車把式睇了眼閉目的沈南寶,那兜頭徹臉的紅,常年馬足車塵,一看便曉得是中暍了。

他心裡惶惶的,沒了方才不可一世的神情,磕磕巴巴地道:“你胡嚼些什麼呢!俺……”

到嘴的辯駁支稜不起來,聽得愈發讓人覺得心虛。

心虛是實在的,畢竟他確確領了彭氏的令,叫他不必多管顧五姑娘,遂一路也沒管路途的顛簸,日頭的毒辣,怎麼能磋磨了人就怎麼的來,反正他皮糙肉厚的,都習慣了,能在大娘子跟前討得了好才是正經的。

但這話怎麼能說,說出來不就是自尋死路?

打了個囫圇,車把式又硬仗腰子的一啐,“是你們催著趕路,俺才馬不停蹄的,這會兒子反過頭來怪俺了,當真是好話全都叫你說盡了!”

風月氣得又笑又哭,直顧點頭讚歎,“好好好,真真是好一條衷心的狗,且到你家主子跟前搖尾巴,看看五姑娘遭事了,她還得不得認你這條癩皮狗。”

車把式身子一怔,後知後覺的明悟了起來,五姑娘雖說不討主子們的喜歡,但怎麼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要是出事了,往衙門跟前一擊鼓,到時候大娘子能護著他?

只怕先下手為強,將他埋哪個旮旯喂野獸都不知道。

車把式渾身打起了哆嗦,當即哪敢再話,倉促爬起來,“再吵下去,五姑娘命都沒了!我先去河邊打些水,你先將就著水囊那點的給五姑娘擦拭晾涼,我再去河邊打些水來,你記得掐人中、合谷……”

那聲音越來越遠,抬眼一看,人已經躍到了老遠。

風月自不去管他,惶惶收回眼,照著車把式的話用水囊的水濡溼了錦帕,將沈南寶能拭的地兒都拭了一遍。

待要拭第二遍時,水囊裡的水已經傾囊殆盡,一種空前的絕望摧枯拉朽般的襲來,風月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呢,明明先前還好好的……”

耳畔打來厲厲的風,剎住了風月的哭,還來不及反應,沈南寶就被人攔腰摟起。

“姐……”

被淚水泡模糊了的眼眶映出一張風光霽月的臉龐,風月驚住,不由翣了翣眼,眨巴幹了眼淚,卻沒將眼前的人兒眨巴了去。

她訥訥的,泥塑木雕地杵在地心,看得那本就單寒的嗓音越發凌厲如刀,“傻了不成?還是要叫你家姐兒曬死過去?”

這麼一句,叫風月回過了神,至於堂堂蕭指揮使為何出現在這等僻壤裡,又為何恁般清楚姐兒的病症,她都沒顧得上問,只尋著他的步子躍進了轎內。

轎子裡放了鎮冰,一掀開簾子那絲絲的涼氣四面八方地要往人毛孔裡鑽,鑽到人心坎裡去,激得蕭逸宸渾身戰慄。

他不明白。

他不過就是來遲了一點,只是一點,怎麼就發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早知道昨個兒瞧她不舒服就不該置氣的,就不該存那些個念頭。

什麼吃點苦頭才念得好。

這人都沒了,拿什麼念,魂魄麼?

他就該叫人偷摸地往她轎子裡放點鎮冰的……

越想越愧疚,但這時容不得他這些慈軟心腸。

他退了出去,看著那濡著淚的風月,“你將你主子的衣服鬆開些,用冷水擦一擦,這裡沒人會過來。”

說完,自顧走到了一丈之外,轉過身看到風月很快撂了車簾跨進去,蕭逸宸這才恍惚曉得勻一口氣,他撐在樹旁,一掌拍下的力度,打得枝顫葉搖。

瑟瑟的聲音帶著尖銳的力量,劃破了他的心臟,所有的血液、溫度都從那條縫裡透出來,叫他乏力、冷戰得厲害。

那不知道是汗還是淚的,又或是都有罷,反正醃漬得眼睛發疼,他睜不開,他捂了捂,愈發的刺癢起來,身旁就此傳來一道輕微的足音。

“主子,那車把式汲水回來了,尋不到人正四處找。”

白潔細長的手微微屈了起來,精瓷的嘴角隱線起一絲笑,“怎得?遭樞密院磋磨得,你而今竟膽小得連個車把式都怕了?”

杵臼忙忙道不敢,“小的就是就是怕行蹤敗露……”

話剛剛脫口,就已自知失言,忙忙跪了下來請罪。

蕭逸宸視線下乜,炎炎的境況裡,他的嗓音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過來的,涼寒且寡情,“那個車把式護送有怠,又把人弄丟了,以死謝罪都不為過,還須得著我們惶惶憂切行蹤洩漏麼?傳出去叫其他兩衙怎麼笑我們殿前司?”

末了,輕淺一笑,那錦衣下的白皮兒,清雋的面貌,本來是溫潤儒雅、翩翩小郎君的模樣,卻不知為何,有一種吃人的架勢,能叫人看得頭皮發麻、心驚膽跳。

杵臼深埋了頭,到底是經年跟著蕭逸宸的,知曉他話裡的深諳,當即道是。

對面那雙眼睛終於含了點融融的暖意,化去了一半的涼,蕭逸宸抬起頭睢盱天際,刺目的光針刺的銳芒,他眯覷了眼,散漫地道:“咱們殿前司好歹惡名都攬全了,別沒得空有名而不符實,白白的委屈了自個兒才是。”

杵臼明顯身子一顫,又道一宣告白,便起身循著方才來的方向又踱了回去。

寬闊的地界裡又只剩他和那輛馬車,他們之間隔了道寬闊的草叢,一眼望過去,茫茫的,只有在視線掃到那輛車時,心頭才像是被什麼牽扯住的,勾起密密麻麻的疼。

疼罷,的的確確是心疼。

氣罷,也真真兒的生氣。

多大一個人了,跟小孩似的懼那點的熱,連水都不喝。

還有明明曉得人車把式有意磋磨自己,那就找由頭懟回去,平日裡那麼機靈一人不是,怎麼一出府就跟腦子放在了府裡似的,任人捏扁搓圓,真的是……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

他愣神的時候,裡內傳來風月破涕為笑的聲音,“姐兒,您醒了?”

蕭逸宸聽到自己的心砰砰劇烈的撞擊,他大步走過去,負著雙手,盡力維持著平日往外顯露的端穩持重,但心底兒的焦急操縱著腳步也急促了起來,風攪亂了盤好的發,參差出毛茸茸的幾縷,他在風裡些微的急喘。

他在風裡捕捉到一絲輕微的呢喃,“這是在哪兒呢?”

風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是在蕭指揮使的轎子裡,姐兒您暈倒了,小的正不知道怎麼辦呢,蕭指揮使就來了……”

外頭響起徐徐有力的敲擊,透進來戛玉似的嗓音,“五姑娘,我能進來麼?”

沈南寶才醒來,腦子像掉進了混沌裡,亂麻得厲害,剛要開口呢,風月卻著急忙慌地替她掖起領褖,一壁廂地道:“姐兒不管如何不情願,還是見一見簫指揮使罷,沒有她,只怕您現在都遊走到了地府界兒去了。”

沈南寶蠕了蠕唇,有些沒好氣,別過了腦袋,點了點頭。

風月以為如她所想勸動了自家姐兒,實則不知道沈南寶心裡正正啐罵著她。

到底是殿前司的指揮使,這耳力聽達百丈,她這麼細細弱弱的一聲,自以為掩著簾子人聽不到,實則是聽得清清楚楚!

這下倒好,欠了恩情不說,還添上一筆狼心狗肺的賬。

果然,那道簾子被人挑起,露出蕭逸宸那張玉樽的臉,臉上的神情活像誰欠了他幾百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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