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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刀子刮在沈南寶那張秀致的臉上,狠狠一眯,“這是打哪兒來的,竟到我們這僻壤地界了?”
說著,那尼姑幾步邁到了跟前,上下把沈南寶細細打量一番,又把跟在她身後那群擠擠插插瞧了個遍,這才嗤笑道:“瞧你們這些個的行頭是打京來的?我前個兒收到了信,說是沈府的五姑娘回來,你便是那個五姑娘?”
她說話不客氣,語氣裡也帶著鄙夷,風月便不兜那個笑臉,凜一雙眉看她,“你又是個什麼人?”
尼姑捵了捵身上的緇衣,“你瞧我穿的這樣式,你說我是什麼人?”
“瞧你這樣……應當是個師太?”
風月躑躅著,驚疑望著來人,見她嘴角一點抿就地點了點頭,有些訝然,“這不是寺廟麼?怎有尼姑?”
尼姑聽罷,操著那長眸微睞,“是寺廟,不過離這十里之外有個依傍而建的尼姑庵,前些時日遭了劫匪打劫,便只好暫時到這歇腳了。”
風月聽了撇嘴作啐,“原是如此,我還以為這廟變了庵吶,作得那一派當家主的樣兒。”
聲音小小,本是細若蚊吟,但那尼姑耳力比常人好,又離得近,便把這話聽了個清清楚楚,當即秀眉一蹙,抬腳湊到風月的跟前,“你說什麼吶!”
沒壓制的嗓音尖銳得像利刃擦刮瓷器,衝得竹林各處鳥啼驚飛,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這一幕,捂著耳朵緊閉了眼。
風月平日在沈府受慣了那壓榨氣,沒想到了這裡竟還遭一個沒得出處的師太嗆聲,哪裡還能忍,擼了袖子就要呲嗒一句。
也就是這時,廟門倏爾打了開,伴著清脆悠長的門臼轉動聲,穿著一身漿洗得又硬又白直裰的僧人走了出來,頂著那顆光緻緻的頭,合十了雙手迎向沈南寶,“阿彌陀佛,您便是沈府來信說的那個為兄長祈福的五姑娘罷。”
沈南寶點了點頭,依葫蘆畫瓢地也將雙手合十,朝僧人鞠了一躬,“師父好。”
僧人笑,“五姑娘不必客氣,叫我聖定便是。”
一壁兒說著,一壁兒轉過頭,看到那尼姑,眼梢笑紋如水波一推,推出深深的幾個褶,“這是前個兒落宿在我們寺廟的釋慧師太,看你們這樣子,應當已經相互認識了。”
風月哼了聲,在那兒兀自嘀咕,“可不是吶,不打不相識。”
釋慧呢,刻薄的面容登然換了副敦厚和氣的笑,“才剛說了兩句,師父您便開門了。”
聖定沒瞧出她們之間的劍拔弩張,引著沈南寶一行人往裡入。
站在山門外頭,看著粉牆和垂柳,只以為是座玲瓏小院,但推了門往裡走,或因著依山傍立,又或因著南方特有的韻調,反正不似京畿的那些,方方正正,修得有幾進幾齣,相反獨自錯落。
往東兩道榆柳成蔭,順著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一徑能達韋馱尊者,往西九曲十八彎,通到各自的住所,就跟那話本,你得細細覽就方才品咂出獨特的韻調。
“朝東供僧人,朝西供香客,不過一向沒有香客,又因著前頭庵館遭了劫擄,遂這西間便借給師太她暫用,西間本來就有兩處的,不過因著年久未修,其中一間發潮窗子也有了破損,所以還得請五姑娘同師太擠一擠,暫時將就一室。”
沈南寶倒不甚介意,就是進了宮裡,擠那個他坦,她也自有一番從容應對。
不過沈南寶不介意,釋慧倒介意得很,“師父你瞧瞧這一箱籠一箱籠的,這從京畿來的小娘子就是皮細肉嫩的,哪裡是我們這樣的粗人能共處一室的,還是分了間的好,不然便是沒遭什麼白眼,指不定東西沒了扣到我頭上來吶!”
悠悠的一聲,聽得風月氣不打一處來,正要發呢,沈南寶將她扯了扯,拉到了身後,“西院有兩間,另一間正空著呢,我便去那兒住罷。”
因如此平息了一場齟齬,卻惹得風月一徑碎碎念,“姐兒,您同那個師太客氣什麼,您瞧她那樣,一看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您要是這起子讓她一頭,日後指不定要遭她怎麼磋磨呢。”
沈南寶哪能不明白這個理兒,一頭張羅著那些下人打點箱籠,佈置陳設,一頭轉過頭戳了戳風月的額心,“往常我只道你眼孔子淺,而今卻覺得你沒心眼得很。”
她說得雲裡霧裡,風月捧住腦袋,哀嚎一聲,心裡暗想未必這師太是彭氏私下打點的?所以又拉長線的作用,面上卻轉個彎,只道:“我是不懂得那些,我就是覺得也不能讓這麼個尼姑騎在咱們頭上罷,這要是傳到旁人耳朵裡,指不定怎麼掩嘴囫圇笑吶。”
她打著啞謎,沈南寶卻不理會她,看了眼四遭,見各自都忙著手上那點活計,這才賞了一眼她,“管這些你倒勤快,還不快幫襯著收拾收拾東西。”
風月便訕訕不說話了,扭過頭著手拾整起來。
沈南寶此行物件帶得雖多,卻沒有一應鋪排出來,只讓人將這些箱籠壘到一處,待同化緣回來的主持掌院見拜,用過了晌午,便打發了下人回府告命。
本來應當由著班首、廟祝領著到佛堂參拜,為沈文倬進行祈祝的,不過掌院瞧她舟車勞頓便讓了明日再做,所以沈南寶倒偷得浮生半日閒,回屋睡了個底朝天。
等再醒來時,藉著有些窟窿眼的窗子往外瞧,天像掉進了墨汁,黑得透透的,風月也累得很,半臥在牆根,腦袋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
沈南寶剛要喚她,聽得外頭一陣窸窣聲,伴著細微的幾聲足音,“你個死鬼小聲點,你真想讓人聽見吶!”
沈南寶怔了下,踮著腳走到風月跟前將她撼了撼。
見她睜眼咂著嘴正要說話呢,沈南寶忙忙捂住了她,豎起手指示意噤聲,又指了指外頭,讓她仔細聽。
也就這麼幾息的光景,那外頭很快傳來了一道男人的聲音,“你說說你,好端端在下邊空了的庵觀住著,怎非要挑這地界兒同那些個和尚住,是不是嫌了我,想找別家快活?”
風月打了個哆嗦,瞌睡蟲一霎跑了個乾淨,只管睜大了眼豎著耳朵扒窗外的聲,但除了聽見幾聲嬉笑怒罵,隨著一聲門闔,就只能透過那密不透風的牆聽見隱隱約約嗚嗚咴咴的聲。
風月臉紅得滴血,杵在地心無措得厲害,打眼看向一旁,沈南寶那雙眼照舊清凌凌的,映著月華只像一汪清泉,沒有半點窘迫的神色。
也不知聽了這聲音多久,反正等到門再次開闔,一迭聲的足音往外蕩去,風月這才發覺腳站得發麻,直顧錘著腿往杌子上坐。
平日裡說話那麼利索的一人兒,而今卻打起了結巴,“這……這,姐兒,那個……那個師太,她怎麼……”
說了一串又一串,沒說出個所以然,反倒打起了寒戰,虛虛攏住胳膊,把牙齒磕出了聲。
沈南寶見狀替她斟了茶,又給自個兒斟了一杯,在微茫的月色裡捧了盞道:“先喝口水,鎮鎮心再說。”
風月聽她聲線還是那麼無波無瀾,打著哆嗦道:“姐兒,您就不震心麼?”
沈南寶看她慘著臉色捧住茶盞,緊緊握住的樣子想借此尋一點寄託似的,不由得握了握她的手,渡一點溫度過去,“有什麼好震心的,她穿那緇衣非得腰間束絲絛,一雙眼轉動時又有勾人的神色,一看就不是正經的師太。”
風月捧著盞晃了晃,波瀾的茶水盪漾出她那張恍然大悟的臉,“所以,晨間師父分派住所時,姐兒才這麼順遂了那個師太?”
沈南寶抿了抿嘴,靜謐的屋子內只聽得她細細啜飲的聲兒。
風月瞧不清她什麼神情,轉頭看向外面,樹影婆娑,掩在枝椏後頭白牆翹腳簷全然看不見輪廓,便想拿了火摺子點燭,卻被沈南寶抓住了皓腕。
“你不怕那釋慧瞧見?旁邊屋子住了兩個大活人,你覺得她會不會提神,怕我們聽到點什麼?”
風月想說既然怕還這麼做,到底是沒心眼吶,還是那個色牯?
正腹誹呢,門突然被叩響,徐徐敲節的聲,像刀子刮拉在風月的心,駭得她打起了寒顫,盞裡的水就這麼波瀾壯闊灑了出來。
早先還說不過區區一個尼姑,何至於怕她,現下聽著個聲就怕成這樣。
沈南寶都不知道怎麼說她這個丫鬟了,把盞放下,結果她手裡的茶,穩穩當當,輕輕落在桌上,門外頭釋慧的聲音就這麼傳了進來,“五姑娘,你睡了沒?”
貓一樣的細細叫喚聲,就像戲文裡扒牆根,等待著時機進來吸人精魄的鬼。
風月看著窗戶那輪廓模糊的人影,不住吞嚥著喉嚨。
沈南寶呢,卻悄悄拍了她冰沁的手背,指了指那漏口子的窗戶,又指了指床頭,便自顧自地上了床,佯作熟睡的模樣。
風月見狀,撒丫子似的,從杌子上起身,一口氣躍到了腳踏塌著身子作一副熟睡樣,只是心底存了些好奇,慢慢地,慢慢地把眼簾撐起來,撐出一條縫,透過那一線光景看到了趴在洞.眼裡黑咕隆咚的一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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