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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南弦那邊,自然不覺得拒絕了這個莫名的邀約,有什麼不妥之處。

臨近年關了,今日二十九,明日就是年三十,家裡忙於佈置過年一切所需用度,巷子外的大街上,售賣對聯和桃符的攤子從街頭綿延至街尾,還未出查下巷,就能聽見喧鬧的吆喝聲。

這建康城,正熱烈地準備迎接過年,每個人都變得寬容大度,連後院那個兇悍的擔水老翁,這幾日都不罵人了。不管身上是不是有病症,大家不約而同決定過完年再生病,因此年下南弦是很有空閒的,可以在家剪窗花,等日頭升高一些,帶著允慈出門採買。

年輕的女孩子,但凡要逛街市,都得仔細打扮一番,但因還在孝期內,不能穿太過明豔的衣裳。允慈換了件藕色的曲領衫,配上山礬的交窬裙,在地心愉快地轉了兩圈,“阿姐你看,好不好看?”

南弦正在妝臺前梳頭,就著黃銅鏡子看她,連連稱道:“很有春日的明媚氣韻。”

直起身緊緊裙上腰帶,那霽藍色的雜裾鋪滿裙腳,細長的飄帶從圍裳中飛流直下,走上兩步,有翩若驚鴻之感。

南弦笑著說:“我這樣打扮,好像也很好看。”

那是自然的,在允慈眼裡,阿姐怕是建康城最美的女郎了。因為時時有官眷登門,見過不少閨中的小娘子,要論眉眼,阿姐最為端莊,要論身段,阿姐那一捻柳腰,十五歲的自己都要遜她三分。要不是阿姐有懸壺濟世的宏偉抱負,漫隨應選的女郎們進宮採選,不說當上皇后夫人,當個寵姬是不成問題的。

小孩子口沒遮攔,還真與阿姐這樣說過,被阿姐毫不留情地捶了兩下。

該出門了,兩個人牽著手走出巷道,阿姐習慣性地緊緊拽著她,彷彿一個疏忽,人就會走丟。

允慈也申辯:“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亂跑的。”

南弦說不行,“過年人多,說不定混進了拍花子。你這樣不設防的女郎最好騙,回頭套上麻袋抓走,賣到外埠給人做婢女,天不亮就讓你起來生火做飯洗衣裳,看你怎麼辦。”

當然這都是用來嚇唬人的,真要被抓走,賣去做婢女都是前世燒了高香了。

允慈皺皺鼻子,不敢反抗了,老老實實挽著阿姐一起逛。

經過肉鋪的時候見好多人圍著,鋪子的屋簷底下掛著一排大鐵鉤,懸掛著蹄髈、肋條、心肝。允慈說:“我昨日看了一本雜書,書上寫了個故事,到如今想起來還很難過。”

南弦好奇追問,就聽她喃喃吟誦起來:“芙蓉骨肉烹生香,乳做餺飥人爭嘗。說洪景年間大旱,顆粒無收,百姓窮苦,餓死了好多人。有一對小夫妻剛成婚不多久,實在熬不過去,一日妻子忽然拿了三千文交給丈夫,自己含淚出門了。丈夫忙出去找她,找到時候發現妻子的手臂懸於市集上,原來她拿自己換了三千文錢,成全丈夫活下去,阿姐說,可是很讓人悲傷啊?”

南弦聽了,心下不免唏噓,可說出來的話卻打破了允慈的幻想。

“正是新婚,才願意拿自己換錢,要是成婚十年八載,不把丈夫賣了就不錯了。”說著便笑起來。

允慈乾瞪眼,“為什麼?”

南弦道:“你看來咱們家治髒躁症的,哪個不是牢騷滿腹。上回尚書右丞家娘子抓藥之餘還治腰傷呢,說是夫妻閨中打仗,不小心扭傷了。”

這下允慈無話可說了,實在是她們每日都能聽說一些別家秘辛,老夫老妻,很容易起干戈。

唉,算了算了,感動就留在書裡吧,現在要緊是滿足口腹之慾。允慈指了指郡城牆下的小攤,“說起餺飥,我就餓了,咱們去吃兩碗好不好?”

南弦說好,招呼隨行的婢女先行找座兒,自己與允慈隨後跟了進去。

剛要坐定,忽然見棚外進來兩個人,穿著武侯的甲冑,一臉的橫肉絲兒,大步到了她們面前,聲如洪鐘地問:“哪位是向家大娘子?”

大家面面相覷,南弦不動聲色將允慈拽到了身後,坦然道:“我就是。不知效用找我,有何貴幹?”

那兩個人倒也還算客氣,畢竟向家女郎為城中女眷治病,以前不曾打交道,不擔保以後也不打交道。遂拱起手行了個禮,“我等是校事府的人,請娘子撥冗,跟我們走一趟。”

允慈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緊緊拽住了南弦,探頭道:“我阿姐又不曾做壞事,你們憑什麼拿她?”

結果那兩個人把眼一瞪,“校事府辦事,小娘子還是不要質疑的好。”

所謂的校事府,奉命討奸、治獄、督察官員親貴奢侈逾制不法等事。以前還是個正當的衙門,後來逐漸演化,變成了人人畏懼的酷吏機構,但凡他們傳召,確實不需要交代緣由。

南弦心裡明白,想必就是毒蕈事件引發的,那日神域說的朝廷正徹查,原來竟是校事府承辦。

怎麼辦呢,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事,早就該作好這種準備。南弦安撫允慈:“沒什麼要緊的,我跟他們去一趟,你且回家,守好門庭。”

允慈和邊上的婢女乾著急,忙跟著追出去,可那兩個人頭也不回地帶著南弦一路往北,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市盡頭。

校事府坐落在朱雀航的左路,那兩邊原本是百官府舍,今上御極之後,將官舍遷往橫塘,這裡則改建成了各路官衙。

南弦小時候跟隨阿翁來過這裡,彼時還是廷尉的府邸,現在門楣上掛上了冷冰冰的“校事”二字,硃紅的抱柱也被漆成了黑色,站在臺階下看,像個巨大的虎口。

雖說行得端坐得正,但到了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也還是有些膽寒的。

引路的人向內比手,“向娘子,請吧。”語調裡透出了幾分請君入甕的意思。

南弦提起裙裾進門,臘月二十九了,官衙內毫無懈怠的跡象,兩邊獄吏釘子一樣執刀站立著,面前有人經過,十幾雙眼睛齊齊盯著,幾乎要把人盯出滿身的窟窿。

南弦硬著頭皮邁進正堂,堂上沒人,徑直被引進了偏廳裡。

這偏廳被佈置成了書房模樣,校事府的長官倒是個頗有情調的人,案上的陶瓶內插了一枝花,邊上的銅鶴爐裡輕煙嫋嫋,燃著松柏香。

聽見腳步聲,案後坐著的人抬起眼來,並不像傳聞中凶神惡煞的樣子,反倒有幾分儒雅氣,站起身問:“來人可是向娘子?”

南弦說是,向他行了個禮。

他點點頭,緩聲道:“今日請小娘子來,不過是尋常問話,不算過堂應訊,娘子不必害怕。”

南弦微俯了俯身,“我一定知無不言,請大相公詢問。”

她喚人家大相公,通常大相公是用來稱呼宰執的,一個區區的監察,當不得這樣殊榮。

案後的人說:“我叫王朝淵,朝堂上只是個從四品的官職,小娘子可以稱呼我為監察。大年下的驚動小娘子,是為馮翊王嗣子中毒一事,朝中正在偵辦這樁案子。小娘子作為親歷的女醫,免不得要回答幾個問題……哦,例行公事而已,小娘子據實交代就是了。”

據實交代,慣用的言辭裡,帶著不易察覺的威嚇。

南弦復又欠了欠身,不知他會如何層層盤問,自己能做的是儘量撇清,千萬不能讓向家攪合進這件事裡來。

果然,王朝淵的頭一個問題,就是事先是否認識王嗣子。

南弦搖了搖頭,“從來不曾結識。”

這個回答顯然不能令王朝淵滿意,他沉吟了下道:“這就說不通了,我聽聞小娘子向來只為女眷看病,且從不出診,如何深更半夜有人登門相請,小娘子就欣然前往了?”

南弦道:“那夜受命前來的管事,並沒有說明是為王嗣子看診,謊稱國公府上女眷難產,一定請我前往救命。我自小跟隨家君學醫,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他們百般央求,我只好破例,到了清溪東郊,才知道並不是國公府上傳召。”

王朝淵仔細聽她說完,抬起眼輕輕瞥了她一眼,那眼神犀利如鷹隼,“王嗣子身中劇毒不找太醫局醫官,卻去閨閣中請娘子,道理似乎有些說不通啊。”言罷又換了張笑臉,和聲道,“小娘子用不著藏著掖著,幹我們這行的,好些事早就盤摸清楚了。想必令尊和令兄早與王嗣子結交,小娘子是知情的,所以才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救治王嗣子,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這就是在訛人了,要是果真盤摸清楚了,就不會多此一問。

聖上雖然召馮翊王血脈回朝,事先到底有受迫的成分,況且朝中局勢不明,校事府又是聽誰的令、為誰所用也說不清。阿翁參與進馮翊王事件,保下了馮翊王后人,恐怕非但無功,反而有過。聖上接納神域,不表示寬宥違反王命的人,今日校事府只要套出了話,她就別想回去過年了。

斟酌再斟酌,她說:“家君當年是太醫局副使,最愛鑽研疑難雜症,曾不止一次替人解毒,朝野上下人人皆知。如今家君雖然仙遊了,我們兄妹勉強也傳承了幾分,王嗣子家僕來向宅求治,也不算病急亂投醫。”

王朝淵見設下的鉤子被她拆穿了,一時有些悻悻然。

既然此路不通,就從另一條路下手,他調轉視線打量這年輕的女郎,慢悠悠道:“王嗣子中的是鬼筆鵝膏的毒,此毒雖然陰狠,但向副使確實有解毒的妙手。小娘子傳承了衣缽,醫術精湛,想必已經化解了王嗣子身上的殘毒。只是不知道經此變故,王嗣子將來會不會留下什麼病根,傷了貴體。”

關於這個問題,南弦早有準備,“刀劍傷在皮肉肌理,毒卻行走經絡五臟,要說完全化解,就算華佗在世也不敢擔保。前幾日王嗣子來鄙宅道謝,我又替他診了一回脈,脈象仍舊不平穩,氣息也雜亂無章,表面看似沒有大礙,實則元氣極度虧損……”

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聽王朝淵忽然暴呵了一聲,“向娘子,沒有人教過你,不要在校事府耍花樣嗎?那日聖上當朝傳召太醫為王嗣子診治,太醫明明說王嗣子已無大礙,你卻還在這裡危言聳聽!”

南弦是閨閣女孩子,家裡人向來輕言細語,來看診的病患也個個客氣有禮,何時被人這樣呵斥過。

王朝淵一番震懾,讓她臉色頓變,但委屈驚惶也沒能令她改口,她咬牙說:“行醫在個人,別人如何診斷我不知道,我的診斷就是如此,監察為何不信呢?”

王朝淵冷笑了一聲,卻並不像南弦設想的那樣,急於逼她承認神域已經痊癒,反倒透出一種怪誕神情,意有所指地引導,“王嗣子身上餘毒未清,實則傷了根基,甚至還有性命之虞,我若這樣理解,向娘子看可對?”

他話鋒一轉,讓南弦措手不及,腦子裡飛快權衡起來,這蕈毒到底是有殘留好,還是沒殘留好。

有殘留,罪在下毒的人,萬一神域有個閃失,也是下毒之人的罪過。

但果真那麼簡單嗎?醫術不精,治死了王族,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忽然聽見門上傳來一道清亮的聲線,氣定神閒地說:“毒雖有殘餘,以向娘子的醫術,早晚會為我清除乾淨的。王監察與女郎說話,何必這樣疾言厲色,要是嚇著了女郎可怎麼辦。”

從來沒有一個人的聲音,讓南弦感覺如此悅耳。自己陷在水深火熱之中,事主的及時出現無異於一場救贖,簡直令她感激涕零。

她匆匆回頭張望,那道清瘦的剪影投射在了夕陽西下的窗紙上。慢慢移動過來,最終在門前現身,他的笑容含蓄卻明朗,目光漫漶過她的臉,溫聲道:“阿姐,我好像來遲了,平白讓阿姐受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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