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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關愛,王監察秉公辦事,難免有急進的時候,只要我解釋清楚,想必就天下太平了。”
他是刀切豆腐兩面光,既救了南弦的急,也不讓王朝淵下不來臺。
抬手掩住唇,他清了清嗓子,復轉過視線望向王朝淵,和煦道:“這兩日我正服用向娘子開的藥,較之先前已經好多了,王監察不用擔心。向娘子於我有恩,還請監察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為難向娘子。”
王朝淵見真佛來了,慌忙站起身長揖下去,“不知王嗣子駕臨,有失遠迎。我這人生來嗓門高,一著急容易失態,並不是有意慢待向娘子,還請向娘子不要多心。”
這番託詞當然用不著南弦回應,神域笑著接過了話頭,“可不是麼,我就說王監察不是這樣的人,向娘子亦大度得很,這件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說罷又問王朝淵,“不知向娘子的訊可應完?若是應完了,就讓我送她回去吧。眼看天將暗,女郎獨自趕路,不便得很。”
王朝淵還有什麼可說的,原本打算一步步引這女郎入套,結果這小子一來,打亂了滿盤計劃,只得諾諾道是,“該問的都已經問完了,向娘子隨時可以離開。”
嘴上這麼說,心裡早就恨出了血,只是礙於人家的身份,暫且只能按捺,但來日方長,山水總有再相逢的時候。
神域不管他怎麼暗中咬牙,只管輕快地招呼南弦,“那阿姐,這就隨我走吧。”
南弦求之不得,朝王朝淵行了一禮,忙跟著神域出了門。
穿過前院甬道,這回再沒有人盯著她看了,神域走在前面,偶爾回頭瞥她一眼,見她就在身後不遠,便舒展廣袖,意態閒適地負起了手。
也算見識了一回這泱泱□□最黑暗的一面,雖然僅僅只觸及一點皮毛,但酷吏之流的兩幅面孔,足夠南弦咂摸一陣子。
腦子裡一直反覆唸叨一句話,日後行事當愈發謹慎……忽然發現神域嘴唇兀自開合,她一時未聽清,“啊”了一聲問:“小郎君說什麼?”
小郎君叫得順理成章,也如他喚她阿姐一樣順溜。
先前的話,忽然變得沒意思了,他當即調轉了話鋒,“今日是臘月二十九,節前連累阿姐進了這汙穢之所,是我的罪過。”
能夠脫身就好,剛才的陰影很快就消散了,南弦擺了擺手,“那日你說朝中正在徹查此事,我也料定會有人傳訊我。也好,審問完了,日後就沒事了,反正要過堂,宜早不宜晚。”
然而日後果真無事了嗎?這個問題連神域都不好回答。
踱出朱雀航巷道,馬車就停在巷外,他比了比手,“上車吧,我送阿姐回家。”
從朱雀航到查下巷雖有一段路,但也不算太遠,南弦不便與外男同乘,更不能讓一個大病初癒的人為她扶車,遂道:“在校事府這半日,手腳都被綁縛住了,正想鬆散鬆散呢。我自己回去就好,小郎君不宜受寒,還是早些回清溪吧。”
作為男子,是斷不能把女郎扔在半道上的。神域含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陪阿姐走一程吧。”
走一程也好,活動開了筋骨,就不覺得冷了。
兩個人順著堤岸慢慢往回走,南弦邊走邊嘀咕:“我進校事府,允慈那丫頭果然放心,居然沒來接我……”
神域聽見了,忙替向二娘子說了句公道話,“我來時,的確見貴府上有人在等候,不過校事府詭譎無行,我又是頭一次與王朝淵打交道,不敢確定能否立刻把阿姐帶出來,因此勸她們先回去了。”
南弦不是當真計較,不過玩笑著抱怨兩句罷了,便笑道:“是該先回去,天太冷了,不知要等到幾時呢。”
緩步而行,長堤兩岸的樹都掉光了葉子,傍晚的餘暉穿過枝丫照在人身上,把兩道影子拉得老長。
過了好半晌,神域方把話題掰回來,“我來之前,王朝淵可對阿姐無禮?”
南弦說沒有,“起先一切如常,王監察也不曾刻意刁難,但問及小郎君身上殘毒是否清除,卻怎麼回答都不對。王監察似乎有意引領我,將小郎君身上病症說得越重越好,難道他別有深意嗎?或者是在暗中協助你?”
神域涼笑了聲,眉眼間浮起一片荒寒,“我與校事府,從來沒有任何交情。阿姐知道聖上召我回朝的原因吧?肅宗只有聖上一子,而聖上無所出,宗廟總要有人供奉。縱觀這建康城,王族遍地,但大多是廣平王的後裔,聖上與廣平王隔著一層,算來算去,只有我與他同是皇伯魏王的血脈,要分憂也應當是我。”說著又帶上了自嘲的口吻,“認祖歸宗,享無邊富貴,我的富貴,須得像祖父一樣拿兒子來換。如果這場蕈毒在我身上埋下了禍根,病殃殃的身體還能指望有兒子嗎,那留我在朝有何用,不如從廣平王那支裡挑個人過嗣,也省得如此大費周章。”
南弦聽他平靜敘述,心中巨浪滔天,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想借機直接拿回馮翊王爵位,幕後的人乾脆順勢而為,打算將他逼回來處。
他上次說群狼環伺,並不是危言聳聽,如果沒有他,王族中的男子人人有機會登頂,因此他必定是所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鬼筆鵝膏究竟是誰投進後廚的,已經來不及追溯了,緊要關頭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任何一個有可能被收買的太醫治垮他,所以傖業才會夜半登門,至少向家人不會害他。
轉頭打量他,忽然覺得他很可憐,有些話說出來不好聽,但事實擺在眼前,他就像只小豬崽兒,捉回來是為繁衍子嗣,供人挑選的。
如何安慰他……這種事不能安慰,你站到這個位置上,必有你存在的道理。湖州雖好,但身世被那些挖空心思的臣僚翻出來,就別想再過平靜的日子。與其不知何日何時死於暗箭之下,還不如走到臺前來,直面刀槍劍戟。
“小郎君不易。”南弦道,“既然不易,就更要保重自己。你身上的毒已經解了,誰也不能讓你成為棄子。”
神域綻出了笑容,“那就承阿姐吉言了,但校事府那幫人,恐怕不會放過大做文章的機會,也許今日的問話,明日就會傳入宮中,所以我那日想請阿姐當我的醫官,若是有必要,還可面聖為我正名。”
結果他低估了眼前這位女郎自保的決心,她並沒有一時熱血上頭,衝口答應。他見狀,話鋒又是一轉,“這是我早前的愚見,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反正我知道,若我有難,阿姐不會坐視不理,所以心中篤定得很——這涼薄的人間,多虧還有阿姐。”
他眉舒目展,三言兩語就示了弱,一副要與她貼心貼肝的架勢。
南弦其人呢,外冷內熱,且女孩子對弱小有本能的保護欲,他幾句熱絡的阿姐,再加上畸零的身世,這番話她也就含糊預設了,誰讓醫者有仁心呢。
緩緩行來,已經能看見查下巷口的小門樓了。神域將人送進巷子,將要到向宅門前時,忽然嘆了口氣,“要過年了,我很是懷念在湖州的日子。那時我阿孃還在,養父也沒有病重,一家人熱熱鬧鬧過年,年前就預備好了各色焰火,只等三十晚間守歲,可以跑到庭院裡燃放。”
如今孤零零漂泊在建康,過年也沒有親人在身旁……
他從來不掩飾自己的苦楚,越是這樣,南弦越是同情他,好言安慰著:“今年不平靜,等來年就好了。不知令尊得的是什麼病,看診的大夫怎麼說?我粗通醫理,有機會可以替令尊把個脈,若是能把身子調養好,小郎君也不至於那麼寂寞。”
神域聽她這樣說,腳下頓住了,“阿姐真是菩薩心腸,我養父的病症要是能治癒,那我的孤寂之症也就藥到病除了。眼下他還在湖州將養,等我這裡安頓好,自然接他入京,到時候再勞煩阿姐。”
轉眼行至門前,他掖著手,抿唇笑了笑,“我就送阿姐到這裡了,阿姐進去吧。”
門房上發現大娘子回來,早就派人進去傳話了,還沒等南弦開口,允慈就飛奔出來,一把抱住她嗚咽不止:“阿姐,嚇死我了,我怕校事府的人扣留你,讓你下大獄。”
南弦被她勒得喘不上氣來,掙扎著拍了怕她的後背,“好了好了,有驚無險。”一面向神域道謝,“麻煩小郎君送我回來……我就不虛留你了。”
允慈這時候才想起邊上有人,忙鬆開南弦,尷尬地抻了抻衣角。
神域寬和一笑,復退後兩步,轉身朝巷口去了。
他慢慢走遠,鴉青色的斗篷幾乎融入暮色。不知是不是骨子裡天然的王族貴氣,讓他生來與販夫走卒不一樣,就連步伐,都透著持重肅穆。
允慈看得出神,南弦喊她好幾聲都沒有聽見,最後被強行拖進了門裡。
“這位郎君真好看。”允慈回過神來嗟嘆,“我從沒見過這樣上品的男子,先前在校事府外,他上來與我攀談,我緊張得心都快從嘴裡蹦出來了。”
南弦大呼倒灶,“你阿姐被抓進了校事府,你還有心思看男子!”
允慈說不是,“他從天而降,我沒有提防,才亂了陣腳。反正他人怪好的,很為我們著想,一再勸我們,說天氣寒冷,校事府內外煞氣沖天,會衝撞了女郎,讓我們先行回家,他來想辦法搭救阿姐……你看他多溫存,多體貼。”
南弦挑眼,“所以你就聽話回來了?”
允慈迷茫地點頭,“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的。”
小女郎見了珠玉一般的公子,大生好感,然後扭扭捏捏向阿姐探聽他的情況,譬如多大年紀啊,為人處世怎麼樣。
關於他的身家故事,允慈早就知道,因此當南弦提及先前的談話內容,她就萬分遺憾,“你看人家都在你面前訴苦,說獨自過年多孤單了,阿姐也沒動惻隱之心。把人請來與咱們一起過年嘛,反正算是老相識。”
南弦有些遲鈍,訝然問:“他有這個意思嗎?”想了想搖頭,叮囑允慈,“老相識這種話,以後不許說了,我總覺得與他過多牽扯不好。要是有人向你打聽他,你務必一問三不知,知道麼?”
真的很可惜啊,允慈只得悵然答應。
不過這種事不值得耿耿於懷,轉天就忙於雞零狗碎,準備迎接新鮮的元旦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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