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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天生讓人覺得易親近,比如南弦。
神域端詳了她半晌,笑著說:“不知怎麼,看見向娘子就覺得熟悉,好像早就認識一樣。”
南弦與男子打交道的機會不多,除了識諳,就只有經常給她添麻煩的卿上陽。因此聽到他這樣說,一時不知道應當怎麼回答。
還是管事解了圍,接過話頭說那是當然,“郎主病重時候,是向娘子救郎主於水火,郎主的命可是向娘子從閻王爺手中奪回來的,難怪有一見如故之感。”
神域頷首,復又對南弦道:“原本早該來拜會娘子,只因俗務纏身,一直拖延到今日,還請娘子不要怪罪。”
南弦坦然道:“郎君行動自如,比我原先預判的恢復得更好,只要頑疾根除了,什麼時候蒞臨鄙宅,都是良辰吉日。”邊說邊向內引領,“二位請裡面坐吧,天寒地凍的,先暖和暖和,吃杯茶。”
女郎不像男子,待客的時候面面俱到,又忙著吩咐婢女準備香飲與茶食,連該用什麼茶葉,烘焙至幾分光景都有仔細交代。
轉身退回堂上,因面前這人是識諳臨行前託付的,所以比對待其他病患更上心。南弦在案後坐定,便和聲道:“小郎君請上前來,我再為郎君診診脈,看看體內的毒素是否排除乾淨了。”
神域聽了起身,那上等的絲絨斗篷因微微的一彎腰,漾出一片柔旖的光。
斗篷之下是柔軟的繚綾,袍子自腰部織出無數寸來寬的褶兒,一層一層地趕赴,腳下一挪步,袍裾便纏綿開合,凌波而來一般。
抬手把腕子擱在脈枕上,她在潛心診脈,他則平靜地望著她,向她說明自己的症候,“我近來時常有心悸胸悶之感,尤其入了夜,渾身無力,請娘子為我診斷。”
南弦呢,聽過中書監娘子的話後,心裡便有底了。他說不適,那就是不適,她也不必直言脈象平穩,只是順著他的話頭道:“小郎君體虛血虧,還需要調養。回頭我開個方子,郎君吃上十日,料想就差不多了。”
對面的人聽後目光一凝,對這診斷心照不宣。
脈診完了,他緩緩收回手,卻沒有急於起身,只道:“我與娘子一見如故,又蒙受娘子大恩,實在是有緣。娘子也知道,我不是建康人,在這城中也沒有親友投靠,每常覺得自己孤零零的。尤其上回中了蕈毒,愈發覺得群狼環伺,寸步難行。”
南弦還是習慣性地從醫者的立場開解他:“小郎君不必憂心,這蕈毒雖然厲害,只要清除得當,不會留下病灶的。”
至於他的處境,她想了想道:“小郎君回建康,是孤舟歸港。這城中王族遍佈,都與小郎君是血親,小郎君千萬不要自苦,應當敞開心扉才好。”
結果卻引出了他的苦笑,“娘子以為城中王族都認我這血親嗎?前幾日還有人在朝堂上質疑,要滴骨驗親呢。”
南弦吃了一驚,所謂的滴骨驗親,是要將他的血滴在馮翊王的骸骨上,血能滲透便是至親。這種方法最早出現在《會稽先賢傳》中,看上去合乎父子血脈相連的道理,實際卻是無稽之談。骨骼在地底下埋藏多年,早就酥軟了,別說拿人血滴,就算拿魚血滴,也是能夠滲入的。
“那麼小郎君答應了嗎?”
神域垂下眼說沒有,“掘出先父的遺骨,是大不敬,我寧可回到湖州,也不願驚動先人。”
一旁的管事憤懣道:“這些非分的要求,不過是不願我家郎主認祖歸宗的託詞。朝中宰執見過郎主後,誰不說郎主與先馮翊王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再說別人不知道,難道聖上也不知道,被幾句讒言就矇蔽了視聽嗎!”
這話著實逾越了,神域低低叱了聲:“傖業,不得妄言!”
管事道是,微微嘆了口氣,“小人莽撞了。”
言語雖孟浪,但誰說不是大實話呢。神域復又對南弦道:“我與娘子推心置腹,只是想讓娘子知道我的處境。這偌大的建康城,實在沒有一個可堪依託的人,還不如我在湖州時候逍遙。加上初入城就領教了手段,今後哪裡還敢輕易信人。”
他話中藏著話,說了半日,不曾切入正題。與其費心琢磨,不如干脆言明來意,南弦順口虛應了兩句,正色道:“小郎君有什麼話,就請直言吧。”
她是通透人,這番層層遞進,心裡應當有了準備,於是神域開門見山道:“我也沒有別的心思,只盼結交娘子這樣的朋友,將來在建康城也好有個照應。我知道,我的安危令兄託付過你,但我與令兄,實則沒有淵源,都是看著上一輩的交情。不瞞小娘子,這次來,是有個不情之請,我中毒的事,聖上已派人徹查,到時候朝中恐怕還會傳訊娘子,屆時請娘子為我周全。”
想必就是那一口血的託付,南弦立刻會意了,“小郎君中毒之深,一般人不瞭解,我卻一清二楚。請小郎君放心,若有傳訊,我一定如實稟報,絕不隱瞞。”
可見是不虛此行啊,神域浮起一個笑來,“家母在世時,曾與我提起令尊,稱讚令尊高風亮節,令人敬仰。如今我結識了小娘子,小娘子的風骨亦令我佩服,向家果真是有德之家,我承娘子的情,留待將來慢慢報答。”
其實也談不上是勾心鬥角,只是費力琢磨一個人的心思,實在讓她乏累。南弦一時晃了神,點頭說:“好好好……”忽然覺得不對勁,忙又更正,“我的意思是小郎君別客氣,我家世代行醫,不求什麼高風亮節,只求問心無愧。”
說著轉頭看外面,暗道別不是廚上的人凍僵了手腳,怎麼說了半日話,也還沒見人上茶點。
正要詢問,蘇合帶了兩個婢女進來,將香飲和點心放到了貴客面前。
凝重的氣氛到這時才緩解,南弦笑道:“廚上新蒸的鵝梨酥開竅潤肺,請小郎君嚐嚐。”
本以為人家話交代完了就會告辭,沒想到他卻賞臉坐了回去,那如玉的指尖探出袖褖,捏起一塊鵝梨酥咬了一口。
婢女忙斟茶,美味的糕點換來了讚美。蘇合先前也算見過這位郎君,彼時就剩一口氣,看不出什麼門道,沒想到活過來了,竟是這樣驚為天人,不由悄悄多看了一眼。
場面上的周旋結束了,接下來的談話便鬆散了很多。神域笑著說:“我聽娘子一直喚我小郎君,娘子是覺得我年紀比你小嗎?”
說起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探究。
南弦初見他,就覺得他年歲不大,應當剛及弱冠吧。加之他身中劇毒,又有羸弱的病態,這印象就保留下來了。
但妄自揣測人家的年紀不好,南弦笑了笑,“我偶爾也替孩子看診,隨常稱呼慣了,一時改不過來,還請不要見怪。”
對面的人聽了,也不去深挖她話裡的矛盾,曼聲道:“我是崇嘉九年,十一月生人,小娘子呢?”
南弦差點笑出來,心道這聲小郎君稱得一點不錯嘛。在他期盼的眼神裡,她微正了正身子,“巧得很,我與郎君同歲。”說完又追加了一句,“我是八月裡生人。”
三個月的差距,似乎也能佔足年齡上的優勢。神域窒了窒,重又換了個解嘲的笑,“看來我該喚娘子一聲阿姐才對。我的身世,阿姐都知道了吧,匆匆換了個姓氏,直到現在還不習慣。我的小字叫雁還,阿姐若不棄,就這樣稱呼我吧。早前養父為我取了這個名字,我一直以為再尋常不過,如今想來,卻是別有深意。”
他如此熟絡,談笑間就改了口,一聲聲阿姐叫得震心。南弦雖然有些不習慣,卻也不能讓人下不來臺,含糊兩下也就預設了。
神域輕瞥了下她的神情,知道趁熱打鐵的道理,嘴上自責起來,“我怎麼與阿姐說了這些閒話,真是對不住。不過經歷了上回的變故,我著實信不過其他人了,所以斗膽生出個想法,想請阿姐當我府上醫官,不知阿姐意下如何?”
南弦很覺得意外,一般王侯府邸僱請醫官要在朝中掛名,且向來是男子任職。自己是個未出閣的女郎,世上也沒有女郎任王府醫官的先例,於情於理都不該答應。
神域應當是看出她的顧忌了,忙寬解道:“不是要阿姐常駐在鄙宅,阿姐還可以像以往一樣為官眷們看診,但我若有急事,請阿姐以我為先而已。”
一旁的傖業趨步呈上了一個木匣,“小娘子的俸祿連同上回的診金,我家郎主都命小人備下了,請小娘子笑納。”
可惜南弦並未接,推脫道:“我替人看診,是閨閣中閒來無事消磨時光,並不以此為生計。郎君若是不豫,我照常為郎君看診,但醫官一職就不必了,實在是怕不能勝任,連累家君家兄蒙羞。”
她不答應,神域也不好強求,臉上顯出一點遺憾之色,嘆道:“是我冒昧了,不曾設身處地為阿姐設想。既然如此,還是以阿姐自便為宜。”說著站起身來向她拱手,“打攪了阿姐半日,我也該告辭了。”
南弦道好,轉頭吩咐廊下聽令的僕婦,“替我送郎君出門。”
僕婦得令上前,呵腰比手,“請貴客隨我來。”
神域主僕方跟隨引領往大門上去了。
南弦目送他們走遠,吊著的心神到這刻才放下來。
奇怪,剛才的一番交涉明明再正常不過,卻無端令她緊張。總覺得這人深不見底,彷彿年輕的皮囊下藏著世事洞明的老道靈魂,每說一句話,都得前後思量。
總之抱定一個宗旨,往後儘量少與此人來往。王府醫官這個職務不要貪圖,豐厚的月俸也不要覬覦。人不生貪念就能自保,她和允慈現在過得不錯,不要節外生枝就好。
那廂傖業侍奉家主登上馬車,扶車前行時還在嘀咕:“向娘子甚是謹慎,似乎不欲與咱們過多牽扯。”
神域低頭盤著檀香手串,不緊不慢淡笑了聲,“世事不由人,不欲牽扯也牽扯了。若是正大光明做了我的醫官,或許對她還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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