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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隨安抱著千淨站在秋苑客舍霜葉居天字號房門口,看著花一棠搖著扇子在屋中慢慢踱步。昨夜案子剛破,掌櫃還沒來得及收拾,現場還保持著他們離開時的狀態,尤其是那張木床,因為實在太重,需要三個人才能搬動,依舊孤零零擺在屋子中央。

方刻說要補覺,死活不肯出門,靳若倒是跟來了,可簡單溜達了兩圈,便說要出去散心,一轉眼的功夫,人就跑沒了。

最後,只留下了林隨安和花一棠。

其實林隨安感覺到了,他們是特意為她和花一棠留下獨處的空間,當然不是因為什麼曖昧的理由,而是因為從水榭開始,她身上溢位的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殺意——這倆傢伙大約是覺得惹不起躲得起,將花一棠當成了擋箭牌。

不得不說,他們的直覺很準。

林隨安很早就發現了,與花一棠在一起的時候,能夠更容易壓制她的殺意,或者換一種說法,她這具身體似乎對花一棠有種天生的親近感——林隨安尷尬撓了撓腦門,直覺這事兒不能細品——不過這一次的殺意與前幾次戰鬥時的嗜血殺意不同,隨著時間的推移不但沒有減弱,反倒有增強之勢,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彷彿沉睡在心底的什麼東西被喚醒,再也不肯閉上眼睛。

千淨受到影響,在她懷中發出低低的嗡鳴,震得她心口抽著疼。

真是久違的感覺啊,林隨安心道,她剛穿越到這具身體的那一刻,便是這般心如刀絞。林隨安有種感覺,這應該是來自身體深處的記憶,莫非,這股殺意與原主的死因有關?

看來,她對這具身體的瞭解還遠遠不夠。

而更奇怪的,是花一棠。

一路從別院過來,他一句話都沒有,和平日裡的話癆形象判若兩人,此時蹲在床頭,盯著那兩筆死亡留言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其實,我幼時曾見過當今聖上一面。”

林隨安:“啊?”

“彼時,她剛即位不久,只有十九歲,穿著最簡單的羅裙,頭上只有一根白玉簪,笑著送了我一個小糖人。”花一棠的聲音的很輕、很柔,彷彿透過遙遠的時光將他的回憶送到了林隨安的眼前,“自那日之後,幾近沒落的花氏便成了‘獨樹一幟,以商立世’的花氏。”

林隨安腦中“轟”一聲,什麼勞什子殺意都被這個重磅訊息震散了。

那些看似合理又不合理的問題全都有了答案。

富可敵國的花氏,特立獨行的花氏,飛速崛起的花氏,名揚海外的花氏,處處張揚狂妄招人恨的花氏,為何偏偏是花氏,為何只有花氏——因為花氏不僅僅是花氏,而是聖人的花氏,或者說,是唐國的花氏。

好傢伙!這種事兒是她能聽的嗎?!

林隨安立即屏息凝神,側耳細聽,甚好,四周並無人息,此處是安全的。確認了這一點,她鬆了口氣,快步走到花一棠身邊,一把將他揪起來,仰著頭盯著他的臉,放低聲音,“花一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花一棠明亮的眸子一動不動看著她,輕輕笑了,“知道此中關係的,除了大哥、二姐、三姐和我之外,你是唯一一個。”

林隨安:“你還說!”

花一棠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我雖然嘴上說的漂亮,但也僅僅是將花氏的榮華放在了首位罷了。”

林隨安瞪大了眼睛,花一棠低垂著睫毛,眼角蒙上了一層紅色的水霧,嘴唇抿得發白,“你說,我是不是和他們是一樣的人?”

林隨安的心臟狂跳起來,這一瞬間,她似乎、好像、彷彿在花一棠的眼瞳深處看到了一種絕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現的情緒——

好傢伙!

定是她昨天沒睡好,眼珠子被眼屎糊住了,林隨安忙閉了閉眼,果然,再次睜眼的時候,他眼中那一抹情緒早已消失不見,只是眼瞳變得愈發深邃莫測。

果然是中二期的小屁孩,情緒太不穩定了。

“花一棠,你以為你是誰?孔聖人嗎?莫非還想拯救蒼生不成?!”林隨安用指節咚咚咚敲著花一棠的肩膀,“你一個紈絝,做好你自己,不禍害別人就謝天謝地了。”

花一棠睫毛微微顫動,瞳孔裡漸漸生出兩團光來,倒映著林隨安嫌棄的臉,喃喃道,“你是說——但知行好事,莫要渡他人——嗎?”

林隨安:“……”

您這理解能力真是太牛了。

花一棠倏然笑了,露出了閃閃發亮的白牙,學著林隨安的動作用扇子敲了敲她的肩頭,“你也一樣。”

說罷,又蹲下身繼續研究那兩筆死亡留言。

林隨安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莫非他特意擺出可憐巴巴的模樣,其實是為了讓她在安慰他的同時也開導自己?

噫!這個猜測頓把林隨安雷得裡焦外嫩。

“或許,我們都猜錯了,”花一棠用手指凌空描繪那兩筆,“單遠明最後寫的不是兇手的名字,而是一個地點。”

林隨安撩袍蹲身,“是地名?”

花一棠搖頭,“你仔細看,這兩筆的筆勢皆是從右至左,與寫字的筆勢恰好相反。”

林隨安定眼看去,果然,經過一夜的沉澱,血痕的顏色和濃淡看得更為清晰,右邊顏色較左邊顏色更濃。

林隨安:“他不是寫字,而是畫畫。”

花一棠的手指沿著兩道筆畫的傾斜角度慢慢延長,最終兩筆匯在了一處,形成了一個銳角狀的符號,彷彿一個指示方向的箭頭。

林隨安和花一棠對視一眼,花一棠立即退後數步,林隨安雙手握住床頭,呼一下將整張床抬起向西牆走去,花一棠上前盯著床腳印指示方向,“往左一寸,向前半寸,多了,向後一寸,放!”

大木床穩穩放在了原來的位置上,四隻床腳與地板上的痕跡嚴絲合縫。此時再看那個“箭頭”,微微上斜,指向的位置正是西窗前的衣架。

衣架上掛著兩件常服,花一棠抓起來抖了抖,什麼都沒抖出來。

莫非箭頭指示的不是衣架,而是窗戶?

林隨安繞到西窗前,開啟窗扇上下左右掃了一

圈,很乾淨,沒有什麼特殊的標記,她又跳到窗外,在房屋牆根和外牆牆根處巡視,還是沒有發現,又翻回屋子,發現花一棠好像只豚鼠鑽進了衣櫃裡翻騰,將單遠明不多的幾件衣服翻得滿地都是。

林隨安:“有發現嗎?”

花一棠退出衣櫃道,“單遠明大部分衣衫都是新買的,皆是花氏成衣鋪的上品,衣架上的兩件還是最新流行的款式,”他抖了抖手上的一件剛挖出來的衣服,“唯有這件是舊衣,裁剪針腳都不算精細,應該是他自己裁布縫的。”

林隨安摸下巴:“他留下這件舊衣是有什麼寓意嗎?”

花一棠沒回答,手指沿著衣領、袖口、衣袂邊角處細細摩挲,突然,提起左邊袖口,拇指和食指指腹捻了捻,上牙咬斷袖口的線,一抽一撕,從袖口翻折的布料裡取出了一塊疊好的紙塊,小心展開,竟是一張票據。

好傢伙,這個單遠明真是太會藏東西了。

林隨安忙湊上前,發現是一張名為“西風當行”的當票,地址“西市北曲永安街三十七號”,當物日期為“玄奉八年十月初三”,當品名稱一欄是空白的。

二人大喜,單遠明存在當鋪中的物品很有可能就是金手指所指示的軸書,立刻出門,門外木夏駕著馬車早已等候多時,載著二人出了永太坊,直奔西市。

西市位於東都城西南角,南臨厚載門,為東都三市中交通最便利的,以大宗貨物交易為主,相當於現代的大型批發市場,其中,胡人、波斯人商戶居多,因為時近年關,來往的商隊數量正值年底高峰期,從淳華坊外就開始堵車,花一棠和林隨安只得棄了馬車,改為步行。

能同時並行八輛馬車的大道被駱駝、馬匹、貨物、車隊擠得水洩不通,這種境況下,無論是富可敵國還是武功蓋世,都只老老實實排隊,磨磨蹭蹭向前挪。

日光很高,駱駝毛好似漫天飛舞的黃色蒲公英,掃得人鼻頭癢癢的,下腳的時候要萬分謹慎,一不小心就會踩到溼噠噠的駱駝糞,頭戴氈帽的胡人牽著駱駝,操著捲舌音的唐語嘰裡呱啦聊天,期間還夾雜著聽不懂的外國語,林隨安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覺得她的身高有些悲劇,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連綿不絕的駝峰和高大的胡人,根本看不到前路,濃郁的香料味兒、食草動物的草腥味兒,糞便的潮臭味兒交相輝映,燻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種時候,身邊這隻香噴噴的紈絝真是起了大作用,仿若一個行走的大號香薰淨化空氣器,林隨安走著走著,就不自覺貼了過去,越貼越近,花一棠小扇子搖出的小風香噴噴的,吹得林隨安很是愜意,心道以後定然不吐槽花一棠愛臭美了,這身臭美的行頭關鍵時刻還是很頂事兒的。

可漸漸的,花一棠的扇子越搖越慢,路線還越走越歪,眼看腦袋就要撞到一匹駱駝的駝峰上,林隨安手疾眼快一把將他揪了回來,卻見花一棠梗著脖子,腦袋轉到另一邊,脖頸耳朵通紅一片。

林隨安詫異:“你臉怎麼這麼紅?”

花一棠眸光亂飄,“我駱駝毛過敏。”

“哦。”林隨安忍笑,不動聲色與他拉開距離。

堂堂揚都第一紈絝,臉皮這麼薄。

可她挪開了,花一棠反而湊了過來,手中扇子的位置也挪低了,原本是在他的胸口,現在放在了林隨安肩下,搖動的頻率也加快了,很明顯是特意為林隨安服務。

林隨安更樂了,“等回去後,我也找木夏給我兩個香囊球掛掛。”

花一棠:“這香囊球掛在身上甚是累贅,與人打鬥時不方便,你若喜歡這味道,我多掛兩個就行了。”

林隨安哭笑不得:“難道我要把你掛在身上不成?”

“行啊。”

林隨安腳步一頓,豁然抬頭。

花一棠扇子停了,兩隻眼睛圓溜溜的瞪著前方,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喉結快速動了兩下,“我、我們是搭檔嘛,生死與共,不離不棄,自然要形影不離。”

林隨安無奈,心道:這搭檔的附加條件怎的還越來越多了?

前方的隊伍行進速度漸漸變快了,西市坊門近在眼前,二人被人流卷著進入了西市,眼前豁然開朗,井字形的四條大道成功將商隊分流散開,二人鬆了口氣,沿著路標進入北曲永安街,三十七號西風當行夾在兩家米行中間,與鄰家相比,幾乎沒什麼客人,門口掛著“店鋪轉讓”的木牌,櫃檯內只有一名打瞌睡的夥計,看樣子快倒閉了。

花一棠將當票拍在了櫃檯上,夥計睜開眼瞧了瞧,問道,“這是託物票,信物呢?”

花一棠立即明白了他問的是什麼,遞出銅鑰匙,夥計從櫃檯下的櫃子裡翻一個木匣,又從木匣裡翻出一張鑰匙的拓圖,與銅鑰匙比對確認無誤後,將鑰匙還給花一棠,轉身進了內庫,大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捧了一個木箱出來。

林隨安雙眼一亮,正是金手指中的木箱。

二人將木箱搬到靠牆處,用身體遮擋著,用鑰匙開啟銅鎖,那捲名為“花開堪折直須折”的軸書安安穩穩躺在裡面,花一棠取出軸書唰一下拉開,這是一卷以龍鱗裝幀法制作的軸書,花花綠綠的頁面猶如魚鱗般翻飛而起,前面的書頁有些發黃,後面的漸漸變白,頁面上除了少量的字跡外,皆是一幅幅的化作,似乎是白描的人物畫——

林隨安正想看個仔細,豈料花一棠倏然雙手一合,飛速將整卷書收了起來。

“我還沒看清——”林隨安話說了一半,發現花一棠的臉竟變成了青紫色,不由大驚,“莫非這書上有毒?!”

花一棠將軸書塞回箱子,低聲道,“速速回別院。”

林隨安這才看清楚,花一棠的臉是因為血液急速上湧才變成了這般詭異的顏色,用一句通俗的話解釋,就是“紅裡透黑,紫中透綠”。

揚都第一紈絝什麼大場面沒見過,能出現這般臉色,顯然是這軸書中的內容非同小可,林隨安不敢怠慢,立即護著花一棠出門,可剛踏出門檻一隻腳,突覺前方一道寒光襲來,林隨安扯著花一棠的腰帶將他甩進門,自己飛身拔刀迎出,千淨綠光掠過眼瞳,劈飛了一個黑衣人。

門外不知何時出現了六名黑衣蒙面人,齊刷刷圍在當鋪門前,林隨安眯了眯眼,她發現這些黑衣人的武器皆是二尺長三指寬的黑色橫刀,除了刀刃的顏色之外,造型幾乎與千淨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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