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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應天門城樓的報曉鼓被第一縷曙光照亮時,分佈在各坊的一百零八座鼓樓依次敲響,隆隆的鼓聲猶如驚蟄春雷,喚醒了沉睡的東都城。寺廟悠遠的鐘聲交織著裊裊炊煙迎接朝陽,一百零三坊坊門和九大城門從南至北依次敞開,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商隊湧入這座繁華的巨大都城。
靳若駕著馬車,滿嘴流油啃著剛買的蒸餅,眼角還瞄著胡人攤主案上焦黃酥香的胡餅,餺飥湯鍋咕嘟嘟冒著蒸汽,土灶中明亮的火光跳躍,映得桌邊食客滿面紅光。
車輪碾過叮叮噹噹的駝鈴聲,斑禿的駝峰擦著馬車路過,一隻駱駝探頭湊近車窗,毛絨絨的嘴嚼著食草動物特有的白沫,花一棠忙用扇子亂扇一氣,駱駝噴著不爽的鼻息,走遠了。
方刻在睡夢中打了個噴嚏,歪著腦袋靠在角落裡,睡得很不舒服,臉愈發的白,眼窩子愈發的青,緊緊抱著他的大木箱,姿勢像個沒安全感的孩童。
林隨安:“方兄這身體著實太單薄了些,怕是不能熬夜。”
花一棠:“無妨,多喝點參湯雞湯甲魚湯,沒幾個月就能養胖。”
“要不給凌司直也備點,我看大理寺張少卿的臉色,凌司直回去以後可能連飯都沒的吃了。”
“不光大理寺、京兆府,金吾衛這幾日大約都吃不好飯了,”花一棠搖著扇子惋惜道,“真是可憐啊。”
林隨安黑線:“你還有空幸災樂禍,姜東易一朝入獄,太原姜氏和花氏的樑子可結大了。”
“不光是花氏,淩氏、雙白氏、蘇氏都和太原姜氏結了怨,五姓七宗裡太原姜氏得罪了五個,足夠姜氏家主頭疼了,”花一棠把玩著那枚銅鑰匙,“何況我們還有這個。”
林隨安摸下巴:“你猜軸書裡到底寫了什麼?”
“不管是什麼,定是太原姜氏的一個大把柄。有這東西在,太原姜氏定然不敢輕易招惹我們。”
“你就不怕他們狗急跳牆?”
花一棠笑了:“我花氏以商立家,這種好東西當然要找個識貨的買家賣出去,好好賺一筆啊。”
林隨安頓時來了精神,“賣給誰?”
“你難道沒發現宴會上少了一宗嗎?”
林隨安暗暗數了數,昨夜宴會上只有五姓六宗,“沒有乾州姜氏的人。”
“若說五姓七宗中能與太原姜氏並駕齊驅的,唯有乾州姜氏,這兩家你來我往鬥了好幾百年,新仇舊恨罄竹難書,壘起來能高過東都的南城門,賣給他們最是適合。”
好一招禍水東引,果然是黑心眼子的奸商。
林隨安:“可惜,不知單遠明將軸書藏在了何處。”
花一棠收起銅鑰匙:“不急,慢慢找——嘶!”
他突然倒吸涼氣,瞪著眼睛看向林隨安右後方,林隨安頭皮一麻,轉目看去,方刻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漆黑無光的眼珠子正死死盯著一人。
完球了!她和花一棠的大聲密謀八成全被聽到了。
現在要怎麼解釋他們是如何知曉“軸書”存在的問題。
林隨安忙向花一棠打眼色:你不是說插科打諢吹牛扯皮是紈絝的看家本領嗎?展現你功力的機會來了!出擊吧,花四郎!
花一棠搖扇子的手有些僵硬,臉上的笑容卻是紋絲不動,“方兄,你——”
豈料就在此時,方刻又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裡咕噥了一句“好吵”,腦袋一歪,又睡過去了。
一人:“……”
花一棠湊上前,對著方刻小心扇了扇風。
方刻:“呼嚕嚕——”
花一棠:“睡蒙了?”
林隨安撓腦門:“……”
“恭迎四郎回府!”
“豬人!回家,喝茶!”
木夏和伊塔的聲音在車外響起,林隨安和花一棠對視一眼,樂了,同時推開車門,車外璀璨的陽光將一人的背影描上了一圈金邊。
方刻嘴裡打著呼嚕,啟開眼皮,一人耀眼的背影映在他漆黑的瞳孔裡,多出了兩點光。
勞累了整晚,眾人草草用了些早膳,便各自回房睡了。林隨安一覺睡了三個時辰,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未時。她迷迷糊糊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感覺腦袋還是有點懵,套上鞋襪,提著千淨,溜溜達達出了門。
花一棠為她安排的園子名為“碧煙”,種了數萬株翠竹,放眼望去,碧色如海,水霧如煙,風過之時,竹葉如落雨繽紛,沙沙作響,竹林特有的潮溼香氣混著風拂過臉龐,一片竹葉掃過千淨刀鞘,發出“錚”一聲。
林隨安停住腳步,她感覺到了來自千淨的呼喚,不覺有些好笑,莫非千淨也覺得此情此景,若不練個刀,耍個帥,太浪費資源了?
也好,趁著肌肉記憶還在,將昨晚的戰鬥復個盤。
千淨緩緩出鞘,陽光星星點點落在碧綠的刀鋒之上,映得千淨的顏色也柔和了許多,仿若正在褪去那如毒蛇般的色澤,林隨安手腕一抖,送刀前衝,千淨髮出悠遠的刀鳴,與風聲和陽光相和,刀身的震動沿著指尖一點點傳送至手腕,小臂、大臂、肌肉、血脈,直抵心臟,林隨安嘗試著舞動起來,她的動作很慢,用心體會著每一次揮動千淨時肌肉的變化,力圖將肌肉的記憶和大腦的反應連線起來。
這具身體顯然不適應這樣溫吞的練習方式,速度總是不知不覺變快,林隨安一次一次壓慢速度,不厭其煩地嘗試著,和身體的本能持續對抗著,這比她想象的還要耗費精力,才練了半盞茶的功夫,已是滿頭大汗。
昨夜的戰鬥,她頗有幾分收穫。
這是她第一在嗜血殺意控制身體之前將其壓制了下去。再聯想之前幾次失控經驗,她似乎漸漸摸到了一些規律。
殺意失控大約與她的心境有關。
在揚都府衙那一次,是因為被周太守的誣陷惹怒了。
與東晁對戰時,是因為不敵強敵,預感到自己要輸。
昨夜亦是如此,因為暫時處於下風,心中焦急——
所以,真正令她失控的底層原因是:憤怒和恐懼。
對敵人的憤怒。
對死亡和戰敗的恐懼。
為了對抗這些負面感情,嗜血殺意會控制身體,幫她的意識逃離——林隨安豁然加速,千淨刀風劈開飄落的竹葉,切碎空中飛灑的汗珠,破開萬道金光。
嗜血殺意其實就是這具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
換句話說,是她膽怯和逃避的衍生物。
林隨安笑出了聲,隨著她的刀越來越快,笑聲也越來越大,碧綠刀風捲起漫天竹葉,如龍捲狂旋,似碧海滔天,無數竹葉被刀刃擊得粉碎,鋪天陽光化作萬千流螢湧入千淨刀鋒,流入她的眼瞳。
突然,千淨刀鋒狂震,倏然定格,風過聲寂,葉落無痕,一束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的頭頂,感覺暖洋洋的,林隨安深吸一口氣,伸開手掌,感受著日光的溫度,又緩緩捏緊手指,攥住掌心那一團金色的陽光,只覺身心舒暢。
這便是所謂的“頓悟”吧,林隨安心道,真是萬萬沒想到,她一個穿越來的半吊子,何德何能,居然也能體會到如此奇妙的感觸。
“你、你你你走火入魔了……嗎?”
三十步外,靳若頂著滿頭殘葉,手裡拿著半塊桂花糕,桂花糕上面全是灰,兩隻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來了。
林隨安千淨回鞘,“恰恰相反,我是昨夜戰有所得,窺得了武學之天機!”
靳若:“誒?!!”
林隨安:“所謂練武,終為煉心。”
換成人話就是:每個人最大的敵人,只有自己。
這便是天下最簡單又最困難的路。
“若你肯拜我為師,我便教你,”林隨安道,“如何?”
靳若目瞪口呆,手裡的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躊躇半晌,默默踹回懷裡,清了清嗓子,“咳,那個——丁坤來了。”
東都淨門的十長老丁坤?哦呦,不愧是淨門,訊息果然靈通。想必是知道她大勝金羽衛,特意來示好的。
“來的正好,隨我去會會。”林隨安笑道。
靳若頗不自在移開了目光,耳根子有點發紅。
很好。林隨安心道,她有預感,這個徒弟很快就能拐到手了。
還沒走進“遊鶯水榭”,老遠就聽到花一棠的大嗓門:
“那姜東易不愧太原郡猛虎之名,眼如銅鈴,拳大如鬥,所到之處,風捲殘雲,撕心裂肺,就在此時,林娘子突圍而出,神來一腳,踹在了姜東易的屁|股上,這一腳,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奧妙無窮,乃是十淨集上記載的絕技,謂之‘破定’。僅一招,便將姜東易拿下,大獲全勝!”
靳若:“……”
林隨安:“……”
這紈絝吹牛不打草稿的嗎?這也太社死了!
林隨安扭頭就想溜,不料那丁坤甚是眼尖,正好瞥見了她,立即起身抱拳高聲道,“東都淨門十長老丁坤,拜見千淨之主林娘子!”
林隨安僵硬轉回身,乾笑抱拳,“丁長老不必客氣,坐。”
花一棠拖過一個軟墊拍了拍,笑吟吟請林隨安坐過去,林隨安太陽穴突突亂跳,放低聲音,“你也太誇張了!”
花一棠忽閃著大眼睛,“這你可冤枉我了,我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親眼所見,絕無半點添油加醋。”
林隨安嘴巴張了張,竟是無法反駁,因為實事求是的講,花一棠的描述的確符合客觀事實。
丁坤坐得很不安穩,木夏和伊塔每在他桌上擺一盤點心,他的屁股就扭一下,好像墊子上生出了一坨仙人掌。木夏和伊塔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竟是在他的桌上壘了一十幾盤鮮果點心,盤子鑲金嵌玉,陽光一照,琳琅滿目,香氣沖天,亮瞎人眼。
丁坤目光在桌上掃來掃去,嘴皮子快速低聲唸叨著什麼。
林隨安納悶:“他在作甚?”
靳若:“大約是在計算這桌點心的價錢?”
花一棠:“這還用算?看一眼就知道了,一共是十六貫錢五十三文。”
此言一出,林隨安、靳若和丁長老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靳若忙將懷裡沾了灰的桂花糕掏出來,吹了吹,填進了嘴裡。
最絕的是木夏還來了句總結陳詞:
“準備匆忙,食物粗鄙,還望丁長老見諒。”
伊塔:“湊合吃噠。”
林隨安算是聽明白了,這幾個人是故意的,故意炫富!
丁長老做了幾番心裡建設,終於鼓足了勇氣,鄭重問道:“林娘子,你當真以一招破定就制服了太原郡猛虎?”
林隨安糾結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不是。”
丁坤剛鬆了半口氣,不料林隨安又補充了後半句,“我只是隨便踢了一腳,並沒有用特別的招數。”
丁坤倒吸兩口涼氣。
“昨夜只有對戰姜塵之時,我用了破定。”林隨安總結,“姜塵的功夫更好一些。”
丁坤臉白了,“林娘子口中的姜塵,可是那位曾單挑鶴仙派十大高手還能全身而歸的姜塵?!”
林隨安一怔,問旁邊的靳若:“什麼鶴仙派?”
靳若:“小門派,不重要。”
林隨安了然,八成就是個炮灰門派,想了想,又道:“昨夜那個姜塵是用雙刀的,不知道是否是丁長老口中之人。”
丁坤:“他的絕技可是雙龍出海?!”
林隨安點頭。
丁坤吸了第三涼氣,林隨安很擔心他的肺要炸了,就聽他吊著嗓子道,“你以破定之式與他對戰了幾招?”
林隨安聽得迷糊,“破定”乃是預判敵人之預判,一招就夠了,丁坤這麼問,莫不是還能預判敵人好幾招?是了,定是東都淨門的十淨集殘本中另有記載。
想到這,林隨安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謙虛一下,為後面借閱東都淨門的十淨集做個鋪墊,“在下悟性不足,暫時只能用一招破定。”
丁坤呼吸停了,下巴掉了。
花一棠煽風點火:“啊呀,定是我昨夜又驚又嚇記錯了,林隨安以一招破定擊殺的人不是姜東易,而是姜塵。丁長老莫要見怪啊。”
“花四郎說笑了,不怪不怪。”丁坤用袖口狂擦額頭的冷汗,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道,“東都淨門願與揚都花氏商討訂立合作盟約一事,此乃東都淨門大長老沈勳親筆所寫的請帖。”
東都淨門的請帖比林隨安想象的普通,信封和紙張皆是隨處可見普通貨色,連個特殊的標記或者印章都沒有,唯有字型頗有特點,很是粗狂有力。
【三日後,午時三刻,雲水河上,邀君共商大計。】
落款是一個“沈”字。
丁坤緊張盯著花一棠和林隨安的表情,“不知一位意下如何?”
林隨安不動聲色和花一棠對了個眼神。
花一棠:瞧這字跡和語氣,簡直是狂妄至極,不可一世!
林隨安:正好殺殺這幫傢伙的傲氣!
靳若崩潰:“你倆能別用眼神說悄悄話嗎?”
花一棠燦然一笑,“正合我意!三日後,我一人定然如約而至!”
送走丁坤,伊塔立即端著茶釜湊了過來,眼巴巴瞅著林隨安,“豬人,這是昨天你吩咐的醒神茶,嚐嚐。”
林隨安遠遠聞了一鼻子,燻得兩眼發黑,恍惚間似乎聽到頭頂“呱呱呱”飛過一串烏鴉,忙穩住心神,決定自救,“伊塔可聽說過沏茶?”
伊塔皺眉:“啊?”
花一棠:“你是說單遠明屋中的散茶?”
“對對對,就是散茶,”林隨安忙道,“要不咱們嚐嚐那個?”
伊塔臉黑了:“散茶最是劣等,怎可入豬人的口!”
林隨安一怔:“是這樣嗎?”
木夏:“散茶乃為無法成型的劣茶之碎渣,煮之無味,堪比豬糠,多為棄品,入不得口,近兩年來,有些奸商專門將這些茶渣賣給那些附庸風雅的窮苦學子,還編了個‘散茶’的雅名哄騙他們,可謂是用心極惡。有的世家子弟還專以散茶嘲笑他們,說什麼畫虎不成反類犬……”
林隨安大為震撼,想了又想,還是問了出來,“他們的意思是,窮人不配喝茶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愣了。
半晌,木夏才道:“煮茶、飲茶本就是風雅之事,貧寒之家的確負擔不起。”
伊塔:“茶餅、茶具要好多錢噠。”
靳若:“要我說,這麼難喝難弄又費錢的東西,還不如喝白開水。”
花一棠慢慢搖著扇子,目不轉睛盯著林隨安,眸光越來越深,緩緩點頭道,“林隨安所言甚是有理。”
靳若、木夏、靳若:“啊?”
“窮人就不配喝茶嗎?”花一棠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憑什麼?”
一時間,整座水榭都靜了下來,直到方刻的聲音響起,“有客人。”
眾人恍然回神,方刻打著哈欠坐到伊塔身邊開始喝茶,而跟著他一起進入水榭的人,竟然是白汝儀。
“稀客稀客。”花一棠起身迎接,“白十三郎能來我花氏別院,真是蓬蓽生輝啊!”
白汝儀用無可挑剔的標準動作朝眾人一一施禮完畢,“白某此來是特意向林娘子道謝的。”
“客氣了客氣了。”林隨安連忙推辭。
白汝儀垂眼:“林娘子救命大恩,無以為報,唯有——”
“我懂我懂,”林隨安忙打斷他,這個劇情她可太熟了,上次明庶也是如此,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搞了個大烏龍,結果卻是想要送錢做謝禮,這次她學聰明瞭,乾淨利落將花一棠揪到一邊,花一棠顯然也想起來了,哼哼了兩聲,總算是沒來礙事。
明庶只是凌芝顏的下屬,都能掏出一貫錢做謝禮,這位白汝儀好歹也算是五姓七宗之一,起碼能掏出十貫錢吧。林隨安美滋滋地想著,臉上也美滋滋的,“白十三郎有話直說!”
白汝儀深吸一口氣,“白十三郎願意入贅林家,以報林娘子大恩!”
風拂過湖面,粼粼波光如碎金晃動,所有人都彷彿沒聽懂白汝儀的話,直勾勾望著他。
“噗——”方刻的茶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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