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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能說會道,我倒是覺得你搭個戲臺就能唱戲了,當說書先生都是屈才了。”
瞧著將才那架勢,差點就收不住場了。
“謬讚謬讚。”雲初師謙虛擺手,喜色卻躍於言行。
一路行去,風雪載途,稀陽高照,前路目光所及皆是坑坑窪窪,深深淺淺的腳印,錯雜無章,犬牙交錯。
周邊竹林環繞,深處似有煙霧繚繞,腳下的青石歷經風雨雕刻已被磨平稜角,踩上去卻仍讓人覺得些不平,經人踩踏拂去積雪露出些原本的青暗顏色來。
三百九十六級臺階之上的普渡寺似聳入雲霄,巍然屹立。
二人拾級而上,耳邊敲響的鐘聲愈發清明,似還繞著僧人們“南無阿彌陀佛”的唪經聲,木魚棒落於木魚的敲響若有若無,環繞於林。
雲初師瞧著那不可知其源的臺階,抹了一把虛汗:“空穴來風嘛,若店小哥沒瞧錯人的話,那三盞長明燈定然是條線索。官府都未敢拍板定案,那許驚鴻又怎知袁大伯他們已然遇害?還迫不急耐地點了長明燈。”
雖最不願許驚鴻扯上這樁事,但懷疑的種子一旦被種下,定然生根發芽,絕不會輕易枯萎。
子桑寧虛虛望了她一眼:“此人疑點重重,絕不會是表面那般溫溫和和,許驚鴻可知你的真實身份?”
雲初師搖了搖頭:“若是那妖神、傀儡人與許驚鴻有干係,他必然會知道你我的身份。那日,他卻表現得若無其事,也許是真的不知道,或許是藏得夠深,現下還不好說。”
雲初師話鋒一頓,睨了子桑寧一眼,言語間狀若雜著情緒:“我們才不會輕易惹禍上身,這世道可容不得沙子。畢竟你們天師啊,整日喊打喊殺,懸賞緝拿,我們怎敢?”
“妖邪當道,自是人人得誅之而後快。”子桑寧停下步子,轉過身子直勾勾盯著她。
這自古最難料的不正是人心嗎?這人既分善惡,妖自然有正邪。凡胎哺於椿萱,妖靈育於自然。這有何高低貴賤之分?再者,她可瞧著衙門案桌上的宗卷壘得可高了呢。
雲端舍露的一線陽光灑在她側臉,泛著金黃,眉眼如畫。
子桑寧朝她腦門上輕彈了一記:“那你瞧瞧,我可曾取你性命,喊殺喊打?”
“嗯……”雲初師無聲白了他一眼,還能不能摸著良心說話了?
“有嘛?我怎麼不知道?”子桑寧笑著道:“我只知道,你這種靈力不濟愛逞強的小妖,有事不躲,就得首當其衝。”
“我靈力不濟?子桑天師,自信是件好事,但也可別把人瞧扁了。”雲初師撇嘴不服。
“成,就你這小妖最厲害了,這臺階可還剩一大半,你先爬上去再喊吧。”
子桑寧三步作兩步走,徒留在後滿臉怏怏不樂的初師。
三百九十六級,人們求神拜佛每年都得爬,真不容易。
幸好,幸好,她沒那般誠心。
雲初師面色泛紅,寒風吹在身上,微冒出的汗全然被吹乾了。
眼前的廟門越發地近了。
終於爬上來了……
雲初師眯著眼睛瞧了上去,頭頂上的匾額龍飛鳳舞地提著“普渡寺”三字,石拱寺門側兩旁還雕著“慈濟悲無倦緣了,無去無來不生滅”的大字。
雲初師喘著粗氣,臉上冒了層薄汗。
“真相如何,進去一探究竟便知。”子桑寧用手指朝寺院內虛虛一點,率先行了進去:“走了。”
雲初師趕忙追了上去:“等我……”
二人表明來意,欲為逝去的親人點燈,便有位小沙彌領著他們踏過甬道行去了一處殿前。
相比寺裡他處熱鬧非凡,人影綽綽,長生殿乃另一番景象,曲徑通幽,阡陌靜謐,安靜些許。
佛面絕類彌勒佛端走在紋雕蓮花石坐騎上,佛像八九尺來高,袒胸露懷, 矯首昂視 ,念珠掛脖前倚之,珠可歷歷數也,濃眉大耳,其目慈悲善善,笑容憨態燦爛,瞧著便讓人無端生出親切虔誠心。
供案前擺著瓜果蔬品,香霧嫋嫋,穿梭繾綣於佛前。
青煙棄青燈,明火碎燈花,燭火迷人眼,亂心緒。
雲初師虔誠叩首跪拜於佛下,站在旁的小沙彌誦完經朝佛一拜隨後輕撩衣袖向前燃亮了一盞燈,盞內盛了半盞油,油下墊著佛門特製的紅紙,赫然印著一行簪花小體“袁昭,袁林氏。癸卯年癸丑月乙畫日。”
青火明明曳曳,映落在小沙彌的瞳中,疊影重重虛虛,如夢如幻,假假真真,明晦難分。
幾列並排的燈盞或燃或滅,三盞幾近闌珊處底現的行字“癸丑月己卯日子時三刻”晃入她眼。
僅這一行小字便能與記憶中湧現出的字跡相碰撞,即使那紅紙上只寫了日期。
衙門案桌上卷宗記載著壬寅年癸丑月己卯日失蹤三人……
撥開雲霧溢位的真相令人窒息。
雲初師怔愣在地。
那串腕上佛珠闖入她的腦海。
禁術,傀儡人,妖神……
他是人,佛珠卻是妖之物。他以血供養妖神,又可藏身於佛珠中,難令人察覺。
正是今日,一切皆了。
長明燈不可永長明,油盞側附著的燈芯絨只燃三日,三日之後油盡燈枯紙燃,遇仙緣,得極樂。
正因如此,花名冊便有了存在的意義。
一本謄錄所需燃長明燈之人的名簿。
寄予世人哀念逝者,祈禱神明之願。
“驚鴻公子當真是大善人,都不曉得為無所皈依的亡魂點過多少盞燈了。”道罷,雲初師幽幽嘆了口氣,言語間狀若帶著無盡的欽佩敬仰。
“小師父,這花名冊便謄記在驚鴻公子名下吧,我本是受他所託。”雲初師轉過身來對著正在謄錄的小沙彌,眼睛卻死死盯著小沙彌的動作。
“這位女施主,不知你所說的驚鴻公子是指哪位施主?這花名冊並無他的名字。”小沙彌從頭到尾將花名冊都翻找了一遍,仍未找到雲初師所說之人,疑惑萬分,只擔心是否是他不慎將點燈之人遺漏要遭師父責罵。
“怎會呢?驚鴻公子幾近日日來,甚是悲憫眾生,怎會沒有呢?小師父,你可仔細找找?”雲初師一臉著急,生怕小沙彌的話當真,語氣已帶著憂慮顫意。
瞧她一臉著急,小沙彌變得結巴起來:“花名冊……確實沒有女施主所說的驚鴻公子,不過,倒有一位公子常來與寺絕師父打坐坐禪,也是悲憫善良之人,但未曾留下姓氏,不知是否是女施主說的驚鴻公子……”
一語未落,雲初師便朝子桑寧無聲使了個眼色。
子桑寧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是他,定然是他,他常常與我談起他和寺絕師父,道是寺絕師父悲憫一切,早已參悟眾生。”雲初師盡是激動,語氣歡愉:“不知小師父可有謄錄他的花名冊?”
小沙彌暗自鬆了口氣,忙翻找起來,指著上面爬滿密密麻麻字跡的簡牘:“女施主,你瞧瞧,可是驚鴻公子?他前兩日剛巧來過。”
一眼掃過,密密麻麻之下,簡牘最低端著著“癸丑月己卯日子時三刻”,筆墨未乾透,都有些暈開來,染花先前的字跡。
真正到了那刻,心突然就被揪了一下,只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女施主,女施主?”
“對,是他沒錯。”雲初師緩了口氣,開口道:“小師父,我再點盞燈,勞煩您便都記在下面吧。”
她掩住眸子的殺意,面上迅速露出笑容來。
“就記許氏,癸卯年癸丑月乙畫日……”
雲初師等小沙彌謄錄花名冊的時候,子桑寧便回來了,神態自若。
二人告別小沙彌踏出寺廟後,雲初師便被子桑寧拉去了普渡寺的背面。
即他們將才待的地方的隔牆之外。
整片天色都讓那青灰的雲團包圍住了,只露出個洞來,正是太陽普灑人間的方向,上空雖還在飄落著雪,陽光卻很足,讓人暖洋洋的。
雲初師問道:“子桑天師,可有什麼收穫?”
子桑寧答:“那寺絕大師可排除嫌疑了。”
雲初師隨之開口,扯了個不著邊際的話頭:“讓我來猜猜你的手段。”
“你試探一番無果之後便將寺絕師父打暈,再隨之搜了人家的屋子,是不是?誰能料到一向自詡光明磊落的子桑天師竟也會搞背後一套。欸,我可得學著點,沾沾你的正氣,端端我的做派啊。”雲初師依著葫蘆畫瓢,學得有模有樣。
暗流湧動之下的平靜如水,神若自然,更讓人喘不過氣來。
“少來,你將才朝我使眼色,可不正是你的意思?”子桑寧雙手抱臂,聲線清洌,望著對面的山群若有所思。
雲初師摸了摸身前的辮子:“萬全之策,沒別的法子。”
子桑寧抬手指向對面:“你瞧瞧對面,可與別處有何不同?”
遠處積雪爬滿的山群連綿起伏,高低不齊,在寺廟的鐘聲中若即若離,縹緲如煙。
“亂葬崗……”雲初師喃喃開口。
子桑寧看著她:“三更半夜,孤魂野鬼……,可還記得玉面玄狐的話?”
雲初師恍然大悟:“亂葬崗……怨氣最重之處,竟藏身在亂葬崗。”
子桑寧微頷首:“倒真難為她會被擺了一道。”
好似也不壞,京都皇甫……
雲初師沒聽清:“什麼?”
子桑寧回神:“沒事。”
雲初師開口:“玉面玄狐嗎……”
清冷的北風吹開了思緒,帶走了誰人的嘀咕呢喃。
醒目漆紅的寺牆之外,一牆之隔,紅塵之隔,生死之隔。
跪懺於佛祖腳下,是悔恨,還是縱惡?
那串佛珠都栓不牢,拉不回……
袁大伯,袁大娘,你們……
賭輸了。
她顫抖著聲音輕輕呢喃了一句,眼眶卻立即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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