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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看,有死人!”連十三指著前方。
慕清晏附身細看。
這副骨架甚是高大,身高肩寬都與慕清晏差不多。
人已化作枯骨,但身上繡有繁複金紋的玄色錦袍還能辨認,熟悉的星辰瀚海紋路,正是成伯家傳的神針技藝。
慕清晏小心揭開枯骨的胸前衣襟,一道極深的刀痕從這人右肩斜劈至左腹,刀痕所經的肋骨已被盡數斬斷,幾乎將整個上半身斜劈開來。
連十三不住咋舌:“我的老天爺,好生剛猛的刀法!都快把人劈成兩半了!”
枯骨的衣裳裡頭還穿了一件胸甲,慕清晏取下來細看,發現這副胸甲當中嵌了一面通體玄鐵所制的護心鏡。他將劈成兩半的護心鏡合攏,微微凸出的背面,恰好刻了一個古老字型的‘羅’字。
慕清晏先是一怔,隨即記起兩年前北宸老祖祭典上羅元英的話。
當時她怎麼說來著——羅家有一面家傳的玄鐵護心鏡,武元英奔赴鼎爐山前,羅元英哀求他穿在身上。
後來武元英被俘,那面玄鐵護心鏡自然落入瑤光一系手中。只是瑤光長老旋即死於尹岱與蒼寰子之手,他手下的心腹部眾大舉報復,戰況慘烈,也死了個七七八八,所以被俘獲的羅家護心鏡便無人過問了。
慕清晏忽想起一事,他在查閱仇長老事蹟時曾讀到這麼一段——仇長老察覺聶恆城性情愈發暴虐無常,他擔心慕正明會遭不測,於是從寶庫中翻出一幅寶甲,在聶恆城的壽宴上將之送給了慕正明。
赴宴之人皆是心裡透亮,仇長老贈送寶甲只是個筏子,而是想當著眾人的面提點聶恆城不得傷害慕正明。
慕清晏拎著陳舊的胸甲,釘在胸腹處的兩半玄鐵護心鏡依然閃著幽幽寒光。
恍惚間,他彷彿見到了兩個生的一模一樣的俊美青年在說話,一個清雅溫文,一個桀驁張揚——
“阿揚,你近來還是少出去罷,聶恆城年紀大了,脾氣越來越壞,教中弟子動輒得咎,要是他知道你一直在往外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
“你別管我,我有分寸。聶老狗不放過我?哼,是我不會放過他!總有一日,我會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有他手下那些狗,一個也跑不了!”
“我知道你心裡委屈,我不管你在外頭做什麼,你至少把這副胸甲穿上吧,沒準要緊關頭能救你一命。你在外頭,萬事小心。”
“……多謝大哥。”
兩半護心鏡輕輕撞擊,發出叮咚聲——慕清晏回過神來。
他看見連十三一旁張頭縮腦,想說話又不敢說話的樣子,便提聲道:“我們去另一條山洞密道看看。”
金翅巨鵬天生厭惡人多之處,蔡昭只好在城外曠野之處落地。
江南之地山溫水暖,雖是隆冬時分也不像瀚海山脈中那麼冷的人腦門發麻。
蔡昭深深吸了口清冷沁潤的空氣,信步走在石板街上。夜幕已垂,兩旁的店鋪屋簷下掛著各種式樣的紙燈籠,橘色的光線柔軟溫馨,光是看著就叫人舒坦。
想到要事在身,她不敢耽擱,急匆匆的穿過人群,從小鎮西門出去,繞過平整如鏡面的湖泊,佩瓊山莊那高華典雅的大門已在眼前。
蔡昭剛要過去,忽然發現李文訓的幾個弟子就在門口巡視。
她心中一動,繞開正門,悄無聲息的從側邊高牆上越了過去。藉著夜色的遮掩,她根據記憶中的山莊小徑,運起輕功,如一朵小小飄飛的花朵,在樹梢叢中飛躍穿插。
慕清晏走完了右面那條山道,裡頭同樣整洞的夜明珠與油燈,也有一模一樣的書房內寢匠作房以及功房,只是沒有打鬥痕跡以及枯骨。
與左面山道一樣,右面山道的出口也在幽冥篁道之外,只是兩個出口位於山腳下的不同位置,一東一西,相距甚遠。
從上往下俯瞰,兩條山道猶如一個‘八’字,入口緊緊並列在一起,隨後逐漸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山,直至出口。
“這是什麼意思?這人為何要佈置兩條一模一樣的山道?”連十三如墜雲霧中。
慕清晏答道:“為了修煉時能避人耳目,也為了在聶恆城發現時多一條生路。”
連十三還是不懂。
慕清晏神情沉鬱,“你設身處地的想想,聶恆城想將你養廢,而你不甘於此。瀚海山脈中還有比‘禁冢’更好的地方讓你藏起來練功讀書麼?”
雖然聶恆城他可以說服別人也說服別人‘天下是有能者居之’,但對著‘禁冢’中的一干亡靈,難免心中不適。是以他不但自己能少來就少來,也不許手下的徒子徒孫靠近這裡,以免有所褻瀆。
慕清晏又道:“再者,一旦聶恆城有所察覺,若追殺的人少,他就能像蔡昭似的直接甩脫,若追殺的人多,這雙子洞窟也能替他分掉一半追兵。”
“就為了這麼一點僥倖,就花這麼大力氣生生挖出兩條密道來?”連十三咋舌不已,“這得費多大的勁呀,此人可真狠得下心!”
慕清晏喃喃道:“若我吃過那人吃過的苦,受過那人受過的委屈,懷著那人一樣的刻骨仇恨,說不定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這個人,曾在烈日下汗水淋漓的做苦力,不滿十二歲的少年,無依無靠,忍受欺凌白眼,一整日的辛勞只能換取丁點粗糧;
這個人,也曾為了一個垂死之人的隻言片語,為了虛無縹緲的一線希望,千里迢迢,甘冒兇險,只為博一個未來。
他彷彿與這人心意相通。
他們擁有相同的血脈,相同的身形相貌。有時候,比起父親的淡泊自守,他似乎更能理解慕正揚的決絕做法。
周致臻的書房位於一片精緻而寂靜的烏木小院中,他不喜太多人服侍,常是獨自躲在書齋中寫字作畫。
蔡昭從濃密的冬松枝葉中跳下來,透過敞開的窗戶遠遠看見周致臻聚精會神的伏案讀書。她抿嘴一笑,輕手輕腳的小心上前,想著要嚇他一大跳。
忽的眼風瞟過,她意外看見李文訓穿過周致臻身後的槅扇,一步步走向周致臻背後。
蔡昭心中警鈴大作,提氣在雕花木欄上重重一蹬,猶如離弦之箭般疾速向書房撲去,腳下接連越過數道欄杆,嘴裡同時大喊:“周伯父當心背後!”
與此同時,她瞥見戚雲柯從另一邊推門進入書房,當下大喜過望,扒著書房外欄的窗欞大喊:“師父,快去救周伯父,李文訓不是好人!”
她喊這兩句話的當口,李文訓已經高高躍起,雙掌作勢凌空拍出。
周致臻似乎察覺背後有動靜,當即起身迴轉禦敵。
而戚雲柯彷彿也聽到了蔡昭的呼喊,向前一個長步大飛躍,衝著李文訓撲殺過去。
蔡昭連翻帶爬的跳進書房,心裡想著戚週二人合力必能勝過李文訓。
說時遲那時快,兩道身影在空中飛躍,只聽砰的一聲,周致臻與李文訓四掌相對,兩人勢均力敵,雙雙悶哼一聲彈開。
就在這時,戚雲柯騰躍趕到,蔡昭微笑著看他飛撲向李文訓……
然後,她的笑容凝固了。
戚雲柯重重一掌擊打在周致臻背後,周致臻頓時狂噴鮮血,頹然倒地。戚雲柯上前一步,單足踏在周致臻胸前,將他踩在地上。
周致臻口中不斷噴出血沫,眼中透著不敢置信:“你,你為何……”
蔡昭宛如化身冰柱,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全身上下彷彿置身冰窟,透骨刺心的冷,冷到麻木。她無力的靠著窗欞,十根手指緊緊摳入木框,木刺扎進手指,這絲疼痛將她喚醒。
“師父你在幹什麼?”她傻傻的。
“師父你們在幹什麼?!!”她厲聲尖叫,淚水瞬間奔湧。
戚雲柯恍如未聞,右手虛空一抓,懸掛在牆上的佩劍出鞘飛來。
他持劍指著腳下的周致臻,“就為了你待平殊不好。”
“當初你若好好待平殊,平殊根本不會離開佩瓊山莊。都是你不好,你傷了平殊的心,她才會被慕正揚蠱惑。”
他的眼神出奇冷靜,彷彿在說一件十分理所當然的事,“你和平殊自幼定親,她已經走了五年,你也該下去陪她了。”
眼見戚雲柯高高揮起長劍,蔡昭尖叫一聲撲過去阻止,李文訓側身過來攔截,兩人在空中結結實實的對了一掌。
李文訓噔噔蹬連退三步,蔡昭胸口氣血翻湧,後背重重撞在牆上,跌落在地上,嘴角沁出一絲血痕。
戚雲柯責怪的看了李文訓一眼,“對小孩子出手這麼重做什麼。”
李文訓一面調息道:“她是蔡平殊養大的,我若不出全力,這會兒敗的就是我了。”
“這倒是。”戚雲柯驕傲的微笑,同時輕描淡寫的揮下長劍。
血花飛濺,周致臻被一劍封喉,當場氣絕。
“周伯父!周伯父!”蔡昭捂著胸口跪倒,不敢置信望著眼前的場景。
她此刻聲噎氣堵,頭暈眼花,彷彿無數只黑色烏鴉撲扇著兇猛的翅膀向她襲來,尖利的喙部啄的她渾身疼痛,血肉淋漓。
戚雲柯丟開長劍,緩緩向蔡昭走來:“昭昭回來了就好,你三師兄和五師兄呢,他們是不是在後頭慢慢走?”
周致臻橫屍當地,死不瞑目,淌了滿地的血猶冒著熱氣,他竟能一臉溫和慈祥,蔡昭驚恐的連連後退,彷彿不認識這個從小疼愛她的長輩。
戚雲柯道:“昭昭乖,你先回青闕宗休養,等師父把事情都辦完了,這天下就是你的了。”
蔡昭艱難的發出聲音:“常家十幾口,還有聶喆,孫若水,都是您殺的?”
戚雲柯點頭。
“呂逢春,宋秀之,都是您指使的?”
“可以這麼說。”
蔡昭目光移向李文訓,“王元敬呢,是你殺的?”
“不錯。”李文訓供認不諱,輕蔑道,“這等卑劣小人,早該碎屍萬段了。”
蔡昭惶惑:“可是你和師父都未曾參與六派攻入幽冥篁道那次戰役呀?”
“是我四師兄看見王元敬往八爪天獄的方向去了。”李文訓道,“四師兄回來後跟我提過一嘴,起初我並未放在心上,直到掌門得知武元英當時正被囚禁在八爪天獄,我們立刻猜到了王元敬見死不救的勾當。”
戚雲柯道:“他們都是該死的人,昭昭不必難過。”
“那我爹爹呢?他也該死麼?”蔡昭哭道,“懸空庵中那群黑衣人也是你們派去的吧!他們把我爹爹打傷了,還想殺人滅口!”
“昭昭弄錯了,他們只想殺懸空庵的人罷了。”戚雲柯道,“打傷你們是為了保護你們,教你們別出來礙手礙腳。如今小春,小楓,還有靜遠師太,安安分分的待在落英谷,不是很好麼。”
蔡昭回憶起來,那夜的黑衣人發話‘格殺’時,的確是衝著靜遠師太喊的。若不是她祭出‘暴雨雷霆’,那群黑衣人也沒被激出殺性。
“可是為什麼呀?”她心亂如麻,“你們究竟為何要這麼做?殺了這麼多人!”
戚雲柯像哄她幼時一般:“昭昭乖乖的,師父要做一件大事,總之師父不會害你的,你要聽話。”
李文訓不耐煩了,“先把她捉起來,回頭你再慢慢教導。”
戚雲柯點頭。
兩人正要動手,忽聞窗外一聲洪鐘般的佛號。
“阿彌陀佛!”熟悉的蒼老聲音由遠及近,鬚眉皆白的老僧垂目而站,滿面怫然,“兩位施主行事,佛祖亦不能容!”
“動手!”
隨著李文訓一聲低喝,與戚雲柯飛躍而上,一前一後夾擊法空大師。
“大師小心!”蔡昭手按腰間刀扣,飛躍過去加入戰局——法空大師雖然修為深厚,但畢竟年老體弱,戚雲柯與李文訓卻都在壯年。
誰知法空大師昂然應敵,左臂在空中劃了個半圓,砰的擊退李文訓,右臂袖中微縮,旋即猛然出拳,正是長春寺絕技‘怒目金剛拳’中的一式。
戚雲柯面沉如水,居然也單掌應對。
一拳一掌重重對擊,戚雲柯原地不動,法空大師卻被生生擊飛,如斷線風箏般從半空落下,撲到一半的蔡昭剛好接住了他。
適才戚雲柯拍出那一掌時直如巨浪撲面而來,周遭塵土飛揚,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地上的火爐椅凳,俱被激飛起來,彷彿都被捲入一股驚人的氣流中。
法空大師斷斷續續的喘氣,口鼻不斷湧出鮮血,“你,你這不是青闕宗的功夫!根本不是名門正派的功夫!你偷練了什麼邪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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