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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昭忍不住讚賞,“難怪都說木藏於林,大隱隱於市,就算有人知道尹老宗主留有秘密手札,撓破頭皮也找不到啊。”

宋鬱之以為女孩在諷刺外祖父,只好解釋道:“……母親臨終前說,這些訊息事關重大,外祖父是怕被人知道了,反而要鬧出亂子來的。”

蔡昭拈著其中一張薄紙晃了晃,笑道:“這事洩出去,駟騏門的確是要鬧亂子的。”

——已經墳頭長大樹的駟騏門前掌門楊儀老頭,年輕時私通父親的愛妾們,為啥說是‘們’呢,因為他爹統共八個愛妾,他私通了七個。父子倆愛好很一致啊。

宋鬱之垂眼一瞥,明白女孩在說哪件事,頓時俊面泛紅。

應該讚賞的說,尹老前輩是個考據嚴謹的學問人。

比如楊儀私通父妾這事,尹岱自己當時也只是個弟子,並不能派人去楊公子床底下偷聽,他是靠推斷各種蛛絲馬跡得出的結論,第八個妾侍因為證據不足,尹岱就很嚴謹的沒把她算上,只寫了一筆‘行跡不顯’。

“你外祖父文筆真挺好的。”蔡昭一連看了好幾件過往辛秘,發現尹老頭寫的栩栩如生娓娓道來,既驚悚又懸疑,還不乏傳奇豔情,小蔡女俠一時夢迴落英谷,恍覺自己又團在被窩裡吃零嘴看話本了。

“《紫微心經》就記在這張上麼?”總算她還記得正事,從胳膊肘下找出一張留白甚多的薄油紙。

宋鬱之神情複雜:“是。”

與其他東拉西扯的辛秘不同,《紫微心經》是單獨記載在一張紙上的。

尹岱的確沒有明說這就是聶恆城晚年所練的邪功,只說‘魔教故老相傳一門名叫《紫微心經》的功夫,威力巨大,卻邪門非常’。

根據他數年的明察暗訪,甚至不惜將自己苦心豢養的死士一撥接著一撥投入魔教做細作,還強行翻閱留在六派之中的先輩記載,總和資訊後得出若干結論——

《紫微心經》是魔教初代教主慕修訣流傳下來的神妙功法,不但他自己會,長子也會。然而在他身故後不久,體弱的長子也意外早逝,這才由尚處弱冠之年的三子慕蘭越繼位。

然而慕蘭越卻無法修煉《紫微心經》。

離教對外宣稱慕修訣的其餘兒女都避世隱居去了,但其實這話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們的確不喜江湖紛爭,早早有意離開瀚海山脈,但作為修武之人並不會停止修煉,然而他們大多數都在修煉《紫微心經》時走火入魔,非死即殘了。

眼看手足們下場慘烈,慕蘭越只好對後世子孫宣佈《紫微心經》不可修煉,但因為捨不得先父遺物,他並未銷燬心經秘籍。

誰知傳到第六代教主慕嵩時,其膝下有一子稟賦超群,本是繼任教主的不二人選,他似乎練成了《紫微心經》,但很快神秘過世,死因不明。

其後慕嵩大病了一場,病癒後親手焚燬了極樂宮後山的一座園子,之後就開始沉迷修道煉丹,直至在丹房中暴斃。再後面就是諸子婿爭位,慕憶農在養兄的幫助下勝出。

《紫微心經》的記載到此為止,尹岱在末尾註了一行小字:“餘遍閱故紙,未聞彼時有大肆殘殺屠戮行徑。”

蔡昭心頭一震,抬起頭來:“也就是說,慕嵩的這個兒子,不需要像聶恆城一樣吸取諸多高手的內力精元,一樣可以練成《紫微心經》?!”

“對。”宋鬱之道,“倘若路成南所言不虛,那麼聶恆城應該是練錯了。”

蔡昭喃喃道:“那個人是怎麼做到的,要騙倒聶恆城這等當世人傑可不容易啊……”她又想到一事,“原來尹老宗主早就知道聶恆城練功出了岔子。”

“不止。”宋鬱之遞來又一張薄紙,“外祖父還推算出聶恆城至多還有三五年壽數。”

路成南負傷出走後,聶恆城愈發暴躁狂亂,虐殺無度,然而再是瘋癲,偶遇風寒頭痛之類的小疾也是要看病的。為了保密身體狀況,聶恆城自然不會讓這些大夫活下來。然而他卻不知道,這些枉死的大夫中正有尹岱的兩個死士。

這兩個死士一前一後替聶恆城把過脈後,在死前將關鍵資訊透過教內暗線傳了出去,尹岱據此推斷:聶恆城神智已潰,經脈錯亂,命不久矣。

“外祖父察覺聶恆城在修煉詭異功法後,就花費數年在魔教內部埋進一條隱秘暗線,這幾乎耗盡了他所有最得力的心腹死士。”宋鬱之低聲道,“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慘死於趙天霸與韓一粟的陷阱襲殺。”

蔡昭悟了:“是以你外祖父不是篤定我姑姑能擊殺聶恆城,而是就算姑姑殺不了聶恆城,聶恆城也活不了幾年了,所以他才沒多佈置人手去幫我姑姑……”

宋鬱之羞愧難當:“對不住,真是對不住。”

蔡昭心潮起伏,強按憤慨,起身走了幾步,最後她微微顫抖著再度坐下:“三師兄別多想了,就算我姑姑知道這矣點,她也會上塗山誅殺聶恆城的。聶老賊發瘋一年,武林就已經血流成河了,再瘋個三年五載的,天下不知又有多少無辜之人會死呢。”

宋鬱之愈發羞愧,但他並不辯解,只默默受了。

想到蠟黃憔悴纏綿病榻的蔡平殊,蔡昭側頭抹去眼角淚水,她按住心口,極力平順氣息,好幾息後才道:“三師兄,我想看那幾年魔教行跡的卷宗。”

“有,有。”宋鬱之忙不迭道,“這些不在秘密手札裡,都在宗門明錄的卷宗中。”

他頓了頓,“我一直想公佈這些札記,只是擔憂外祖父的聲譽受損,便想著等以後我當了……再將這些札記補充到宗門籍冊中去。”

接下來數日,蔡昭一直仔細閱讀那幾年的記載,宋鬱之卻是越來越焦躁,因為他發去廣天門詢問父親的信鴿,至今沒有回信。

“三師兄你別老是走來走去,晃的我頭暈。以廣天門的底氣,除非楊鶴影人證物證俱全,不然哪個能為難令尊啊。”蔡昭低頭翻閱卷宗,有一搭沒一搭的寬慰。

這時,樊興家忽然急匆匆的衝了進來,氣喘吁吁道:“三師兄不好了!廣天門附近的弟子來報,說駟騏門楊門主找到你家用活人煉製屍傀奴的證據了!他們不但挖出了死於廣天門劍招的村民屍首,還從擒獲了十幾個屍傀奴!”

蔡昭愣了下,“還真人贓並獲了啊。”——自己真是烏鴉嘴。

宋鬱之頓時臉色煞白。

“李師伯已經飛鴿傳書給師父了,他叫我來通知你。”樊興家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汗。

宋鬱之定定神,“我這就去向李師伯請辭,我要回家一趟。興家你跟我一起走,說不得會鬧出許多傷患,到時用得著你。”

樊興家嚇了一跳,嘴裡說也好,心裡其實不大願意。

蔡昭心念一動,手指在攤開的卷宗某處點了點,若無其事的起身道:“我也去吧,多個人多個幫手。”

宋鬱之遲疑。

蔡昭笑的和藹可親:“三師兄,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口舌伶俐,修為尚可,不論吵架還是打架,都是難得的幫手呢。”

宋鬱之不免心動。

蔡昭再加一把火,“三師兄你想想。二師兄跟著凌波師姐回老家了,四師兄跟著師傅出門了,大師兄每日忙進忙出,如今你和五師兄也要走了。內門之中可只剩下我了,你放心留我一人麼?”

宋鬱之閉了閉眼睛,“行,你也一起去,但不許搭理魔教中人,免得師父氣死。”

蔡昭笑眯眯道:“三師兄放心,除了他們教主,我什麼時候搭理過第二個魔教中人。”

宋鬱之覺得自己先要被氣死了。

樊興家也不大放心:“昭昭師妹,你真的和姓慕的分開了吧。”

“那是自然。”蔡昭滿口保證,“我們分別的和和氣氣,毫無怨懟。此後山高水長,各安天命了。”

宋鬱之心中一寬,轉身出門前又折了回來,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到蔡昭手中。

他笑道:“之前你救走了…那個人,我沿著你們逃走的村鎮摸了一圈,找到了這個。我想你的東西不好流落在外,就給你贖回來了。”

白生生的掌心中是一條精緻纖細的金鍊,堆成了小小一團。蔡昭勉強一笑,握緊掌心:“多謝三師兄了,回頭我若沒銀子了,還能再當一回。”

宋鬱之笑了:“有我在,怎麼會讓你當東西呢。”

蔡昭隨手將金鍊丟進腰囊,平靜道:“說的也是,同樣的傻事我怎會再做一遍呢。”

慕清晏在伏牛寨中盤桓了數日,不但命人修好了砸破的寨門,還派鬼醫臨沭治好了薛老夫人的陳年宿疾。薛有福萬分感動,慕清晏輕嘆:“薛老夫人仁善慈和,本就該受人尊敬。若先祖母歐陽夫人有令堂的三分,許多事就不一樣了……”

聽見‘歐陽夫人’四字時,薛有福一顆心吊了起來。

慕清晏清水般的眸子注下,“我知道,你也知道,家祖母的棺槨是空的。”

薛有福立時流下汗來:“那是,是因為……”

“慕正揚將她的遺骨弄到哪兒去了。”慕清晏的聲音平淡如常,卻如平空一個悶雷,打的薛有福都不敢抬頭,“正揚哥,他,他……”

慕清晏平靜道:“是不是被慕正揚挫骨揚灰,丟進汙渠了?”

雖然不中,但也不遠了——細究起來,慕正揚一生的悲劇就是由生母歐陽雪的偏狹和瘋狂而起,照慕清晏看來,這個報復不算過分。

薛有福焦急的辯解:“不能怪正揚哥,他平白無故吃了那麼多苦,都是因為歐陽夫人不做人事!無論夫妻鬧什麼脾氣,拿無辜小兒出氣的混賬,不論男女,老子見一個宰一個!”

慕清晏語氣愈發溫和:“薛大當家不用急,我省的——天底下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配為人父母的。同樣為人母親,薛老夫人為了孩兒什麼苦都肯吃,先祖母卻無端遷怒稚子,最終釀成大禍…唉…薛大當家,你要好好孝順老夫人,她吃了這麼多苦,該當長壽康泰的。”

這番話險些將薛有福的眼淚都說下來。

慕清晏耐心道:“如今聶恆城死了,你也不必東躲西藏,窩在這窮僻之地做匪寨營生了。你若有意,我可為你尋一處春暖花開的地方安居,既能奉養老夫人,又可教養孩兒。”

薛有福感動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望著與摯友兄弟一模一樣的清俊面龐,他油然生出一股親近理解之意,心想人家當教主的,不兇狠些厲害些,這麼年輕怎麼壓得住一群妖魔鬼怪。

次日一早,慕清晏便要率眾離去。在床上輾轉了一夜的薛大當家頂著一對黑眼眶來送行,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在慕清晏即將邁出寨門時忍不住道:“請慕教主借一步說話。”

慕清晏欣然同意。

“教主還記得我與您說起的,與正揚哥的第二次見面麼?”薛有福聲音微微發顫。

慕清晏微笑:“自然記得,你說他十分高興,還送來一株雪靈芝給老夫人補養身體。”

“我與正揚哥相識那麼久,從沒見他那麼高興過。他這輩子,沒幾件能高興的事。”薛有福悵然道,“那夜,我們一氣飲了十幾壇酒,醉的稀裡糊塗時,正揚哥說了一個地方……”

慕正揚是個極其細緻謹慎的人,不然也無法在聶恆城的眼皮子下蟄伏那麼久。

他與薛有福雖然說過許多話,但從不涉及具體的人名地名和事件名。薛有福至今都不知道那個‘小淑’姑娘姓甚名誰是什麼人,甚至連慕正揚失蹤了都不知去哪兒找人。

只有那夜——初步成功的計劃,兩情相悅的戀人,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了,慕正揚相信自己即將擺脫厄運,真的高興極了。

“正揚哥一直絮叨著叫我照顧好娘,將來還有的是好日子呢。我隨後說了句,‘娘近來身子骨挺硬朗的,倒是你,別冒著大雪去什麼破地方冒險啦’。”

“正揚哥含含糊糊的答‘不行不行,還得去一趟雪沼澤’什麼的……”

慕清晏目光一閃:“雪沼澤?!”

“是啊,我當時還在想,雪山也有沼澤麼?”薛有福撓撓頭,“正揚哥酒醒後想起了這事,嚴厲的叮囑我不許說出去,唉,我是咬破手指應下的。慕教主,這事要緊麼?”

慕清晏微笑道:“就算再要緊,也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

……

等薛有福走遠後,遊觀月過來看見慕清晏正靜靜矗立在山崖邊。他剛要上前回稟,卻聽慕清晏道:“你準備一下,我們輕裝簡行,去一趟血沼澤。”

遊觀月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沼澤?”

“流血的血,血沼澤。”

遊觀月想起這個名稱了,他皺起眉頭:“是那個地方啊。”

慕清晏目中閃動:“不錯,就是廣天門北山後,那一大片幽閉密林之中的血沼澤。”

第124章

事出緊急,蔡昭等三人先坐行天鳶順著九蠡山高聳的山勢滑出一百多里,隨後換過駿馬,日行三四百里。每當在馬背上被顛的筋骨痠軟之際,蔡昭就會分外想念那兩頭看似猙獰實則溫馴的金翅巨鵬。

急行兩日半後,三人抵達廣天門外的巨大城門前,喬裝入城後只見城內氣氛緊張,不單是廣天門弟子與駟騏門弟子劍拔弩張,便是廣天門門內各支的弟子同樣彼此提防,更有許多裝扮各異的江湖客到處出沒。

“這麼多年要不是我們廣天門替你們撐著排場,駟騏門早被太初觀的裘元峰壓的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哈,如今看著太初觀偃旗息鼓,你們覺得自己又能行了是吧。抬著幾口破棺材就敢上廣天門來討說法,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哈哈哈!”一個身著繡有金色旭日的硃紅長袍的少年弟子尖聲笑罵。

角落中的宋鬱之聽了不禁皺起眉頭。

穿著玄馬黃衣的中年漢子大聲道:“你們別胡吹大氣,我知道廣天門人多勢眾,可天底下萬事逃不去一個理字!黃沙幫老幫主一家十幾口死的不明不白,這筆賬絕不能這麼含糊過去!如今人證物證俱全,天下英雄也不見得都跟姓宋的穿一條褲子吧!”

另一個朱衣金日的廣天門弟子陰陽怪氣道:“姓李的你說話小心些,別張口就來‘姓宋的’。雖說一個姓,人家是茂之大公子手下的嫡系人馬,呼奴引婢,穿金戴銀,氣派著呢。咱們是跟著三叔祖和堂房太爺吃粗茶淡飯的,往日你們風光時咱們沒沾上光,如今你們惹出了麻煩,也少牽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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