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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樊興家看見一縷青煙嫋嫋升起,知道女孩開始燒祭品了,便起身過去接她。回程途中,他發現女孩揹著的那個空竹簍,似乎有些分量,奇道:“昭昭在竹簍中又裝了什麼。”
蔡昭低聲道:“我掘了幾棵花樹秧苗,想帶回宗門種植,也算是對常大俠的念想。因為根部連著些泥土,才這麼重的吧。”
自家師妹一直都很有生活情趣,不但講究吃穿,也講究住行。當初在清靜齋沒住多久,她都讓兩個丫鬟精心佈置了一番。樊興家不疑有他,樂呵呵的策馬回程。
回到太初觀時天色已黑,李文訓見他們平安歸來,沒生事端,滿意的點點頭。
蔡昭柔聲勸道:“李師伯,眾位師兄弟也累了,你不用讓這麼多人守在我屋外的,只要牢牢看住地牢,我還能做什麼呢。”
李文訓見女孩神情哀然,萎靡不振,似是認了命,再想想她的話也有道理,只要守住了慕清晏,不但可以避免蔡昭做錯事,還能防備魔教來救人。
於是他便撤了蔡昭屋外的弟子,將全部人手都派去看守地牢去了,臨走前吩咐樊興家看好蔡昭。
奔波了大半日,樊興家也是累的狠了,稍事洗漱後就睡在外間的躺椅上。
睡到半夜,彷彿枕邊亮起一束微弱的光,他聽見有人翻動自己的包袱,在迷迷糊糊中轉了個身,又看見一個十分眼熟的人坐在自己床邊。
為什麼眼熟呢?
‘他’長的跟自己好像啊,輪廓,頭髮,衣著,活脫就是‘自己’坐在自己床邊看自己,真是太好笑了……
咦?不對!
不等樊興家警醒,忽然一陣熟悉的怪氣味傳來,濃烈燻人,然後身上一麻,徹底不省人事了。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六派齊聚太初觀正元殿,正是魔教教主慕清晏的行刑之日。
第119章
太初觀弟子裡裡外外的忙碌匆匆,準備著正元殿的香案祭品外加桌椅茶點。
今日的他們,也不知該是悲傷還是興奮。要論倒黴,短短數個月內崩了兩位掌門,還都有十分不利的傳聞,算是六派第一了;但同時,兩百年來第一位魔教教主即將在太初觀內廢去丹元經絡,僅此一樁,就足以名留青史。
蔡昭清晨起身,不疾不徐的穿戴整齊,出門前還給躺在外間的樊興家掖了掖被子。
沒走出幾步,迎面遇見丁卓領著一隊巡守的弟子經過,丁卓隨口問道:“五師弟呢?李師伯不是讓他跟著你的麼。”
蔡昭平靜的回答:“五師兄昨日陪我去常家塢堡祭拜常大俠,在山上受了些涼,加之疲乏過度,我叫他多歇會兒。”
丁卓皺眉:“習武之人哪有那麼嬌嫩的,五師弟也是平素太懈怠了。就算他是修習醫道的,也不該這麼沒用。算了,睡就睡吧,師妹你去哪兒?”
蔡昭答曰:“我要去見爹孃。”
丁卓很有責任心的護送蔡昭來到蔡氏夫婦的居所後離去。
“娘呢?”蔡昭給獨自坐在外間的蔡平春行完禮,四下張望。
蔡平春聞言,不禁露出寵溺的眼神,“你還不知道你娘麼,每日清早不在梳妝打扮上花上大半時辰,那是一整日都不舒坦。”
“還不都是姑姑慣的,有一回火燒眉毛大敵當前了,姑姑還好聲好氣的叫娘慢慢勻胭脂,不然擦在臉上不好看。”蔡昭一面說話,一面轉身倒了杯熱茶,回過身來親手奉到彩平春面前,“爹,早起一碗茶。”
蔡平春接過茶碗,穩穩的呷了幾口。抬頭看見呆呆望向窗外的女兒,纖瘦安靜,他有心說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
說來慚愧,當初生下蔡昭時,落英谷危機未除,他與妻子鎮日忙碌的不是如何調養蔡平殊的身體,就是如何佈置機關陣法,抵禦外敵。
某日他興沖沖的去見姐姐,忽見庭院中有個粉嫩可愛的小小女童,軟綿綿的頭髮束成兩個圓鬏鬏,坐在小墩子上奶聲奶氣的背韻律歌。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這是他的女兒昭昭。
小姑娘自小心寬討喜,鎮上孩童笑她沒有爹孃,她會反問你家有沒有一位天下第一的姑姑;弟弟蔡晗比她更受父母關懷,她會反過來可憐弟弟沒機會受到蔡平殊的教誨;甚至與周玉麒定下親事後,她都能自我安慰嫁去周家的種種好處。
無論發生什麼,昭昭總能儘量往好處看。
蔡平春很是感激姐姐將女兒養的這樣達觀堅強,可他也內疚於自己與妻子多年的輕忽,以至於眼下不知該如何勸慰女兒。
“昭昭……”他語氣踟躕,“你若實在擔心那人,等行刑完畢,爹想法子將他帶回落英谷囚禁,叫他過的舒坦些。”
蔡平春抬頭時,看見女兒正傻傻的望向自己手中的茶碗,“昭昭?”
蔡昭似乎這才醒神,“……哦,謝謝爹。”
又過了一陣,寧小楓總算將自己收拾的精緻嬌嫵,一家三口才款款出行。
“山芋呀山芋。”宋時俊揹著手走在前頭,“要出事的……”
身後的龐雄信笑道:“掌門別唸叨了,不是說魔教如今被呂逢春掌控了麼,那姓慕的小子已經不是燙手山芋了。”
宋時俊一臉憂慮:“根據本座苦心孤詣對抗魔教這幾十年的經驗來看,總覺得哪裡不妥。”
“掌門您拉倒吧。”龐雄信挖挖耳朵,“老爺子在時您只管吃喝玩樂,夫人在時您諸事不經心,別的掌門哪個都沒您命好,哪來苦心孤詣幾十年。”
宋時俊罵道:“本座那是大智若愚大繁若簡,臉上風淡雲輕,心上都記著事呢!總之你看著吧,不經一場大事,昭昭不會這麼容易對那姓慕的死心的。”
龐雄信遲疑了一刻,“掌門,您……真的不介意小蔡姑娘與那姓慕好過麼?”
“年輕小男女嘛,這算什麼。”宋時俊揮揮袖子,“本座乃通達灑脫之人,怎會拘泥那等凡俗觀念。成家過日子,要緊的是一顆心,心。”老風流鬼一臉誠懇的指著自己的心口。
龐雄信眨眨眼:“掌門是說你自己花樓逛的多了,所以也沒立場說人家……”
“老小子討打啊!”宋時俊笑罵。
這時楊鶴影從後頭趕上來,眼看正元殿就在眼前,他迅速沉聲道:“宋大哥,別忘了昨夜你我商議之事。倘若你能贊成將慕清晏押到駟騏門囚禁,以後楊家一定為您馬首是瞻!”他看周遭人漸漸多起來,說完這句就匆匆向前走去了。
龐雄信不屑的哼了聲。
宋鬱之在原地悠哉的捋鬍子,神情微妙:“楊鶴影這人啊,被他家老爺子養壞了。本事不夠吧,心還大。哼哼,倘是真無後患了,我又為何不堅持將人關押到廣天門呢?”
“對了。”他轉頭,“鬱之人呢。”
龐雄信低聲道:“三公子說要給那姓慕的沐浴更衣,叫他能體面的受刑。”
宋鬱之滿意:“到底是我兒,既有膽魄,又宅心仁厚。”隨即又憂心道,“茂之就這點不好,做事太兇,分毫不給人留面子,一天到晚得罪人,唉……”
說話間,他二人與幾名廣天門弟子邁進了正元殿。
周致臻低著頭緩步向前走去,卻被後頭的蔡家三口叫住了。
寧小楓見他眉心緊鎖,神色憔悴,素來保養得宜的俊雅面龐彷彿數日之間老了許多,不由得歉意道,“周大哥,平殊姐姐的事你別往心裡去。在她心中,您不是沒有分量的。”
“我知道。”周致臻苦笑。
蔡昭也低聲道:“周伯父,姑姑常對我說起小時候在佩瓊山莊的歲月,說起您手把手的教她習武練字……她每個字,每個招式,都記得。”
順著女孩的話,周致臻思緒悵然。
——有些事,事後想來才分外傷懷。
那日少年剛從外祖父家赴宴回來,父親領著一個瘦弱矮小的女孩到他面前,說這是他的未婚妻。她已父母雙亡,唯有幼弟一個,老莊主要兒子好好照料小姐弟倆。
少年鄭重答應了。
少女雖然身世孤楚,但從無半分自苦之意,反而灑脫磊落,樂觀開朗——她會暗中賙濟生活艱難的旁支子弟,不著痕跡的指點後進弟子的修行,不論人家武藝高低她都一視同仁,堅持正直為人才是立身之本。
除了莊主夫人對這未來兒媳不甚滿意,周氏子弟大多喜歡她。
彼時的少年,說不上對少女多麼深情厚誼,只覺得她與閔家表妹一樣,是妹妹,是親人,是他的責任,他要盡心照拂。
他不是不知道未婚妻對自己母親與表妹微有芥蒂,但他覺得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作為晚輩與未來表嫂,未婚妻心胸開闊些,忍忍就過去了。
當未婚妻偷偷離開佩瓊山莊,在外面的天地中嶄露頭角振翅高飛時,他還覺得暫時分別也是好事,免得親戚關係越鬧越僵。
再後來,未婚妻找他談退婚事宜,他以為是小姑娘鬧脾氣,微笑著安撫過去了。
但是一次兩次三四次,被許多次提及退婚之事後,他察覺到了異樣。他猜,未婚妻可能在外頭遇到什麼人了。
他什麼都沒問,他覺得未婚妻自幼懂事識大體,就算一時糊塗,以後也會慢慢迴轉的。
誰知,他沒等到那一天。
當未婚妻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的哀求他娶妻生子時,他知道,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經失去她了。為了不叫命懸一線的未婚妻繼續負疚,這次,他聽從了她的話。
時隔多年,周致臻以為自己已逐漸忘卻了當初的哀慟。不曾想,當年的秘密這樣猝不及防的被揭穿在他面前。
那張大紅燙金的婚書猶如一灘濃烈的鮮血,刺目驚心的潑灑開來,那支珠花玉簪更如一柄利劍,冷漠無情的將他刺了個透心涼。
他記起來,當年曾隔窗見過未婚妻在燈下獨自把玩著那支纏有珠花的玉簪,當時她臉上是喜不自勝的神情,目光纏綿婉轉,情意深摯。
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不像表面上那麼寬宏大度,毫無介懷。他深刻嫉妒著那個未曾謀面的慕正揚,恨不能活活撕碎他。
原來,他一直都喜歡著未婚妻,不是妹妹,不是責任,是男女之間的喜歡。不然不會幾次回絕未婚妻的退婚請求,不會從頭到尾裝作不知道未婚妻身上的變化。
他早就喜歡了,只是自己也不知道。
等知道時,卻已太晚了。
蔡家三口還在溫言勸慰,周致臻搖搖頭,什麼都沒說,然後邁步進入了正元殿。
戚雲柯與李文訓早早抵達正元殿,正在說話。
李文訓道:“掌門放心,觀內一切如常。據各處巡守的弟子回報,除了丁卓夜裡在庭院中練了會兒劍,樊興家半夜溜了趟外廚房,並無任何人走動。”
戚雲柯苦笑:“等今日事畢,放興家去鎮上好好吃一頓。他出身富庶,父母疼愛,何曾清湯寡水這麼多日子。不過這太初觀的內廚房都手藝平平了,外廚房又能強到哪裡去,唉。”
李文訓想了想,“對了,還有凌波和戴風馳躲在假山後說話。他們倒不是半夜出來的,是從晚飯後一直囉嗦到深夜。”
戚雲柯:??!
李文訓:“掌門是不是奇怪他們哪來那麼多話要說,據經過的幾名弟子回報,他們戌時初刻講的是昭昭的壞話,還胡亂猜測昭昭與慕清晏的關係,言語有些不大幹淨,回頭得好好訓導——他們東拉西扯直到戌時三刻。”
戚雲柯:?!!
李文訓繼續:“接著他們開始講鬱之的壞話,貶低鬱之的武藝為人還有才幹,結論是戴風馳比宋鬱之強多了。從亥時末開始,他們議論起了慕清晏的下場,說等慕清晏關押到萬水千山崖後,要如何如何羞辱收拾他,兩人說的好不開心,一直哈哈哈哈哈的。”
戚雲柯:!!!
“子時三刻的梆子敲響時,他們暢想完了未來日子,終於要回去了。”李文訓道,“在回去途中,他們還說……”
“好了。”戚雲柯捂著額頭,“李師兄你憋說了。”
巳時正,五派掌門與李元敏,以及各派首要弟子,齊聚正元殿。
蔡昭站在父母身後,看著宋鬱之指揮兩名弟子將慕清晏架了上來。
——他身纏鐵鎖鐐銬,披著重重鐵鏈,走一步都是叮咣作響。穿的是宋鬱之的新衣裳,兩人身量相近,倒很合身,可惜雪白的領口隱隱滲出血色來,顯是傷口再度迸裂,就像走在佈滿尖利荊棘的通道中。
因為傷勢太重,鐵鐐又太重,慕清晏難以站立,宋鬱之只好端把椅子給他坐。
慕清晏抬起頭,衝蔡昭笑了笑,就是臉色慘白泛青,活像個死人;轉過臉,看向其餘人時毫無表情。他本就生的明豔漂亮,襯上這麼一副疏離冷漠的神氣,尤其秀然出眾。
宋時俊忍不住無聲喃喃,“高手啊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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