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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宗瞪著雲空好一會,眼瞼漸漸長好,歪掉的鼻子也正長著軟骨,他說:“師叔嗎?……瞧見師父如何待我嗎?”
“我看見了,也聽他說過了。”
“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我看,你是長不好了。”
“我想也是,師父不但殺我,還將我火化,再將灰埋入土中,土中很擁擠,沒有生長的空間,又有蟲蟻吃我,我花了好長時間,才長成這個樣子……究竟有多久了?”
“師兄告訴我,有二十餘年了。”
“是嗎?”
段宗半合上眼,眼珠子從未長完的眼瞼下露了出來。
“你想就這個模樣活下去嗎?”
段宗警惕起來:“什麼?”
“你可以選擇死亡,拋棄段宗的身份,重回六道。”
雲空知道佛教在大理很是發達,使用佛學術語,他應當能明白。
“我不會死,”段宗沉聲道,“我不會死的。”
“我知道你可以死好幾次,但可知你能死幾次嗎?”
段宗不回答。
“我知道。”雲空說。
“你怎會知道?”
“無生說的。”
“無生沒說什麼。”
段宗緊抿著嘴,才剛長好的嘴唇裂了一角。
“天數,地數……”雲空說,“陰陽之學,天數乃陽數一三五七九,地數乃陰數二四六八十,習五術之人,皆知『天數五、地數五』。”
段宗全身一緊,呼吸一沉重,腹部竟撐裂一個小洞,流出黃水。
他像個隨時要瓦解的物體,這裡才剛補了一塊,那裡又剝落了一片,像個蹩腳的工匠,怎麼樣也湊不齊零件。
“你……想殺了我?”他稍一用力,舌頭便斷了一半,卡在口中控制不靈,“想永遠殺了我?”
“不,”雲空輕輕舉起桃木劍,“貧道想超度你。”
滔滔不絕的生命力灌注著木細胞,桃木劍已經十分飽滿。
桃木劍猛地一震,原本陳舊的木色,剎那煥然一新,散發出新木的幽香,小屋內刺鼻的腐肉味剎那褪去,飄滿異香。
“段宗,你是已死之人,”雲空說,“留念世上,徒然而已。”
“我有大事未盡!”段宗大喊。
“忘了吧。”雲空淡淡說。
桃木劍開始發芽,冒出一片片苞葉,展出碧綠油亮的新葉。
雲空踏起禹步,七步踏過,桃木劍倏地刺向段宗。
段宗伸手一擋,還未長好的手臂劈啪一聲折斷,桃木劍沒入稀爛的胸口,穿透脆弱的肋骨,被心臟洶湧騰滾的血液沖洗著。
段宗愕然,一言不發,哀傷地凝視桃木劍。
“昇天吧。”
剎那,怨氣暴湧,從段宗體內衝出,衝濁了一屋清香。
怨氣像巨浪般湧向雲空,雲空心神凝定,閉上雙目,任由段宗沉積二十餘年的怒氣衝擊。
怨氣穿入雲空的意識,片片記憶在雲空的腦海展開,雲空看見了許多許多過去……
穿著大理國服裝的段宗,臉上含著青澀,正拉開一把弓。
“不行不行,”一把濃厚雲南腔調的聲音說著,“拉弓不是用手指而已,要用七個點的力……”段宗一轉頭,望見一位老者,是教授弓箭的師父……
這片記憶穿透雲空,飛撲到門外去了……
一名宦官站在門口,朝段宗微笑,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影經過段宗身邊……
“爹。”
段宗叫住了那個身影。
“爹要進宮去見你王叔,不知有何要事呢?”
一個時辰後,訊息傳來。
一名下人慌張的跑來:“不好了,少爺,訊息說王爺反了,剛才進宮意圖行刺,已經殺頭了!”
段宗的腦海忽然一片空白,七情六慾瞬間化為薤粉。
然後,他開始憤怒……這片記憶飛快地從雲空背後穿出,撞上土牆。
“子祠!這些都過去了!”
雲空大聲嚷道。
段宗的怒意更濃了,怨氣中的腐敗味更重了。
“百年之後,你的王叔也化成空了,數百年後,大理也不復存在了,千年之後,段氏也不是王族了,你在執著什麼呢?”
段宗不理會,恣意地發洩怒氣。
“你要復仇,復仇之後又當如何?!”雲空嘶聲喊道,“小湘會高興嗎?!”
怨氣驀地減弱了。
雲空趕忙更加集中心神,桃木劍又恢復了微微的震動。
段宗的眼眶流下一道黃水,似乎是眼淚:“師叔,你叫雲空是吧?”
雲空輕輕的點個頭。
“我會記住的,”段宗的眼球開始溶解,“因為你嘲笑我。”
“不,我沒有……”雲空愣住了。
“我會記得的……”段宗快速的崩解,身上的皮肉紛紛脫離骨骼,重重摔到地上,骨架也迅速脫離關節的連繫,散落一地。
數秒之間,段宗只剩下一堆開始腐爛的屍塊。
雲空沉著氣,不敢妄動。
屍塊上方依然盪漾著一團紅色的氣,紅雲之中有張閉目的臉,一頭火紅的亂髮在怨氣裡遊動著。
紅雲還糾纏在桃木劍的劍身,不久,它冉冉上升,脫離了桃木劍,穿過茅草屋頂,不知飄向何方去了。
雲空收了氣,桃木劍黯然回覆陳舊的木色,掉落幾片殘葉。
“我在嘲笑他嗎?”
疑竇一起,心緒便亂了,他不禁呼了一口氣,搖頭道:“我還修為不夠。”
他慢慢步出小屋,走了不遠,回頭仰望小屋上方的天空,果然那團紅雲仍在,在空中痛苦地扭動著、彷徨著。
“我沒有嘲笑你!”雲空向紅雲喊道,“我沒有!這不是可以嘲笑的事!”
紅雲發出悲傷的低吼聲,唱著地獄般的苦吟。
“我一定會讓你安息的!”雲空兩手圍著嘴巴,“不管花費多久,我一定教你安息的!即使我死了,再輪迴了,不度你安息,我不出六道!”
紅雲兀自呻吟著,迸散著臭味,讓空中的飛鳥也不敢接近。
雲空累了,收回桃木劍,漫無目的的遼望四周。
心情平復了,四周草木的芳香又回來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似乎又無關緊要了。
忽然,雲空猛地一頓,驚視天上浮雲,姿態萬千,他張口結舌、雙睛圓睜,好久好久合不上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又是狂喜,又是惆悵。
狂喜是因為,他知道他將來一定會完成他發下的誓言,他一定能超度段宗。
惆悵是因為,這個完成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太遠了。
他猛然憶起很久以前,與師父、師兄分別後,拿了一張師父給他的紙條,登上高山去,苦思紙條上的句子……
“深山撒灰燼”他在高山觀雲之變化,在迷濛之中,他看見了幻象。
數百年後,一個未知世界的幻象。
雲空驚悟,所謂“業”,原來如此!
激動中的一句話、一個念頭,居然影響了數百年後的未來。
雲空苦笑,用力搖頭,心下大為寬懷。
“算了吧,”他甩甩頭,“早一日得道,遲一日得道,終是得道。”
這麼一想,山川草木、藍天白雲,又回覆了往昔的靜謐和迷人。
走著走著,觀看雲朵懶懶的蠕動,翻出一個又一個新形狀,毫不倦怠,不知不覺中,雲空已回到五墓所在之地。
巖空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一寸也沒移動過。
因為他已經不會移動了。
雲空瞧著師兄最後留下的表情,這具被遺棄的軀殼上,仍舊帶有一絲憂愁,眉頭的皺摺僵在額頭上,松不掉。
雲空端詳了師兄好一陣子,才走向五墓,拔起寫了“趙”字的木牌,開始用木牌掘土。
一面掘土,雲空不禁一面高聲吟唱。
“魂兮魂兮!去君之恆幹,勿歸勿歸,遠遊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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