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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空鑽入黑暗中後,久久未有聲息,也沒人願意去瞧個究竟。

眾人不時往小几瞟去,看看紫姑神寫了這兩句莫名其妙的話之後,有沒有再寫些什麼。

而那位名叫遊鶴的老頭,兩眼不斷在眾人之間遛達,觀察他們的神情。

“遊老先生!”雲空的聲音從木架後方傳來,“請您帶火進來瞧瞧。”

“有火嗎?”遊鶴問守祠堂的家人。

“油燈是有的。”

那名家人取了油燈點上,遞給遊鶴。

遊鶴謝了一聲,便鑽入放靈位的木架後方。

眾人從木架後方透出的微弱燈光,依稀見到兩條人影晃動,聽見窸窣的低語聲。

不久,人影停止晃動,只見遊鶴的駝背露出木架,慢慢倒退著走出來,引起眾人好奇,不禁走近幾步觀看。

遊鶴兩手前伸,抬著一件褐黃色、乾癟的東西,另一端由雲空抬著,兩人身上皆沾滿了蛛網,咳嗽不已,那幹黃色的東西也積滿厚厚的塵埃和蛛網,一路飄落著塵灰。

兩人將那東西抬到靈位前方,眾人忍不住驚呼:“是死人!”

屍體全身赤裸,幹黃的皮肉皺摺,披著一頭失去光澤的烏髮。

“這乾屍恐怕是位女子,”雲空嘆道,“誰可以拿張布來遮遮?姑娘會害羞的。”

乾屍背朝著天跪在地面,一臂伸前,另一臂則曲著讓臉靠在臂上,像是死前痛苦地伏下身子,企圖去捉住什麼。

劉夫人趕忙取了幾塊白布遞給雲空,那些布本來是要用來包裹靈位的。

突然發生這種事,大家六神無主,也沒人提起要祭祖移靈的事了。

駝背老頭打破了僵局:“老夫我需要幾樣東西。”

他背剪著手,蹣跚地走到劉夫人面前。

“呃?”劉夫人嚥了咽口水,“老先生需要什麼?”

“老夫要炭灰,一定要用木炭燒成的灰,用木頭燒的也不行,多少不拘,行嗎?”

“行的,廚房爐炊就有。”

“還有,老夫要兩樣藥物:麻黃和甘草,還要幾樣調味的:蔥、椒、鹽、白梅,另加醋、酒、糟各一瓶,記下了嗎?”

劉夫人愣了愣,回頭望望跟來的婢女,兩名婢女忙迎上前來:“請老先生再說一遍。”

遊鶴重複了一次,兩名婢女記下,忙告個退,便趕回家去。

守祠堂的家人開了個玩笑:“聽來是菜、肉、佐料全有了。”

才一說完,小几上的毛筆便彈了一下,在小几上敲出聲響,嚇得那名家人連忙住口。

遊鶴問那名家人:“官府就在不遠,幾步就到了吧?”

“是,”那名家人指向外頭,“可是那位父母官早就溜了,門也封起了啦。”

“無妨,”遊鶴回頭對雲空說,“我去一趟,你且守著。”

“曉得。”

遊鶴又將兩手反剪在背,背上腰帶插了他那根短綠竹竿,慢吞吞地往官府方向走去。

看看遊鶴走遠,劉家長子劉寬低頭咕噥著:“聽起來像一帖藥方,甘草性甘平、麻黃性辛苦……有點像發表(解除“表”症)用的藥劑,可是要蔥、椒、鹽,不會藥性太過嗎……?”

劉寬像書呆子似的,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雲空耳中聽了他的嘀咕,微微一笑。

守祠堂的家人走來,蹙眉問雲空:“那位遊老先生,究竟何等人物?”

雲空望著遊鶴遠去的背影,和氣地回道:“是京城的老仵作。”

※※※

劉夫人拜請紫姑神所焚的香,僅燃剩一指節的長度了。

兩位婢女各提了一籃東西,氣喘吁吁地疾步走來。

不多時,遊鶴也悠哉地蕩過來了,手上還拿了一卷紙。

他瞄了眼擺在地上的籃子,也不多說,便向雲空指指祠堂門旁的小几,雲空像個徒兒般乖乖坐下,磨好墨、提好筆,聽候指示。

遊鶴氣定神閒,雖是駝背老耋,卻有懾服眾人的氣勢,大家不禁凝神屏息,看著遊鶴的一舉一動。

遊鶴朝靈位作了個揖,轉身在乾屍旁邊蹲下,掀開布,開始大聲報道:“劉氏祠堂,置靈位之木架後方,發現乾屍一具,發現時背朝天,兩腿屈跪,上身前傾,左手曲枕頭面,右手伸前,頭朝南,屍首及周圍無衣裳等物,仵作遊鶴並道士雲空抬屍於祠堂大門光亮處,方便檢驗。”

遊鶴一邊念,雲空一邊筆錄,遊鶴看雲空寫得差不多了,才再繼續檢驗。

他稍稍翻動屍體,屍體已經乾透,很輕,遊鶴僅輕輕翻了一半,上下端詳了一陣,又放回原狀:“屍為女子,因幹皺不堪,無法辨別傷痕,現改進行罨屍。”

“什麼叫罨屍?”有人低聲說著。

只見遊鶴先將炭灰鋪在地上,再鋪上一層布,將布用水澆溼,才把乾屍置於布上,然後又在乾屍上鋪層布,又撒上炭灰、澆水,令溼布貼住屍體的面板,尤其是臉部,好讓炭灰水浸溼乾屍。

如此做完後,遊鶴便背剪兩手,四下踱步,偶爾瞄一眼雲空的筆錄。

守祠堂的家人按捺不住,好奇的問道:“遊老先生,您此舉是為何?”

“把乾屍弄軟。”回答簡單明瞭。

劉資聽了,立刻打了個寒噤。

“等等,”劉家長子劉寬說話了,“這裡是劉氏祠堂,我們來的目的是移靈,老先生您打擾了我家的正事。”

遊鶴精銳的目光掃了過來,眼神似能將人看穿:“這裡有人死了,而且還死在你家的祖宗面前,難道不想查個水落石出嗎?”

“刻下金兵已經快殺過來了,大家連逃命也來不及了,誰又理會得呢?”劉寬說,“況且官府也逃了,沒人會理誰死了。”

“是嗎?”遊鶴抬頭看看天時,便蹲下去掀開布,低呼了一聲:“果然是個標緻的女孩……”

說著,他將屍體的臉轉過來:“瞧瞧,認得嗎?”

劉夫人驚歎一聲,忙掩了口。

劉寬兩眼圓睜,不敢置信的瞪著屍體。

女屍的臉孔已經變軟,膚色依然是皮革似的褐黃色,再也顯不出生前粉白的肌膚,以及微微透紅的臉蛋,但她的容貌已經清楚可辨,依稀顯出生前的美貌。

女屍的名字很久沒人提起了,但每個人都記得。

“是阿雙?”劉夫人輕聲說道。

她和劉寬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朝次子劉資望去。

劉資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兩手顫抖不止,不知所措地接觸母親的眼光:“怎會是阿雙呢?怎麼可能是阿雙呢?”

驚愕不已的三人,一起用充滿疑問的眼光望向遊鶴。

遊鶴習慣性的嘟了嘟嘴,像在咀嚼著什麼似的,這是缺牙的老人常做的動作。

他慢悠悠地再把屍體遮上,取出從官府拿來的那捲紙:“這些是我剛才擅闖官府,從檔案架上找到的。”

說著,他攤開發黃的紙,紙上輕輕揚起的細塵令他咳了幾下,他將那捲紙遞給雲空,自個兒從籃子裡拿了瓶醋,走到祠堂旁的小屋去搬來個取暖用的小爐子。

遊鶴將醋瓶置於小爐加熱,時而摸摸瓶身,測看夠熱了沒。

眾人不安地瞟著雲空手旁的紙,彷彿那發黃的紙上封存著什麼可怕的秘密。

遊鶴拿起已經加熱的醋,用布沾了熱醋,小心塗抹女屍全身。

他們靜靜地看著遊鶴工作,沒人敢開口。

遊鶴也低頭不語,努力地塗抹屍體,將皮肉上的灰塵、蛛絲、泥沙等髒東西洗去,然後拿出籃中的蔥、椒、鹽、白梅、糟等物,一起研爛和成泥,反覆拍動,拍成一塊餅。

他將那塊“餅”貼去爐子外壁弄熱,然後在屍身上鋪紙,再將熱過的餅放上去,如此一遍遍的熱餅、鋪紙、罨屍,待他弄完,已是滿頭大汗,體力有些不支,呼吸也有些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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