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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氣清寂,和風陣陣。

逢了村長家的長孫許清水例行去鎮上送菜的日子,天不亮他就和夫郎兩個便起來準備了。

他們家在斜柳村有幾十畝田地,其中多半種糧,小半種菜,即使如此自家人也是吃不完的。

所以他們這房專門與鎮上往來,專供幾家酒樓和食肆,做送菜的生意。

等到幾大筐蔬菜裝上板車,熹微的晨光裡現出兩道人影。

許清水的夫郎楊紅兒率先認出其中一人,見對方直直地往自己所在的方向來,便料想也許是來搭牛車的。

“這不是菜哥兒麼?一大早這是往哪去?”

原先楊紅兒和溫野菜在村裡僅僅是點頭之交,他不喜背後說人,可也從沒熱絡過,單純二字:不熟。

不過上回孩子他爺爺回來,口口聲聲說溫野菜招的夫婿是個郎中,日後肯定有出息。

一聽以後村裡有郎中了,一家子都挺高興。

就算家裡太爺是村長,也替代不了郎中在村中的地位。

那時楊紅兒就想著,以後見了這兩口子,還是該客氣些,畢竟早晚有麻煩人家的時候。

招呼完他視線旁移,先看到了一根在地上戳來戳去的竹竿,往上,瞧見一張有些陌生,但絕對認得出的臉。

碰巧許清水也注意到了這邊,語氣意外。

“喻郎中,你這是要一道上山?”

可是看這竹竿子,分明眼睛還沒好呢。

溫野菜揹著竹筐,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心情。

“清水哥,清水嫂,我和商枝要一起去鎮上,但他眼睛沒好,走路不太方便,我想著能不能讓他搭你們家的牛車?只他一人,不曉得能不能空出地方來,我走路就成。”

許清水是許百富家的長房長孫,以後不出意外怕也是個接棒子當村長的料。

從小受親爺爺和親爹的耳提面命,人品無缺,娶了楊紅兒後,兩口子在村裡素來與人為善。

去鎮上送菜時,牛車供村裡的人搭乘也是慣例,不過不是白坐的,一個人來回收五文錢。

溫野菜以前帶他家三伢去鎮上看病,心疼三伢走不得遠路,已搭過好幾回。

許清水夫夫兩個對視一眼,今日送去鎮上的菜不多,家裡的板車也結實。

往常載著家裡人去趕集時,加上糧食貨物,再加四五個人都坐得。

今日就是把這小兩口都添上,應當也是妥妥地沒問題。

“這有什麼難的,等我們收拾收拾,莫說喻郎中,菜哥兒你也一道上來,不然跟在牛車後頭,有你累的。”

承了楊紅兒的熱情,兩人把身上的竹筐卸下,在一旁等待。

清早晨霧未散,嫋嫋綽綽。

隔著霧氣,溫野菜瞧見村裡也有幾人要出村,只不過都是自己憑腿腳去的。

不多時,溫野菜便聽見了一把尖細嗓音,想認不出是誰的都難,當即不太愉快地朝那方向睨了一眼。

意料之中的,看見了素來與自己不對付的王家哥兒王小玉,正與幾人結伴前行。

“大早晨的就碰上這個人,晦氣。”

他不欲和人吵架,只低聲同喻商枝抱怨。

哪知他雖有心迴避,王小玉這個渾貨,卻非要一門心思往上撞。

而其餘同行的幾人,都知曉王小玉和溫野菜的過節。

原因是王小玉的娘常金蓮與溫野菜的娘喬梅,都是一個村子出來的姑娘。

常金蓮比喬梅早一年許了王小玉的爹王百川,家裡良田近三十畝,是斜柳村排得上號的富農,沒少揶揄後來的喬梅和她漢子家裡的那幾間破屋。

而且她自詡肚子爭氣,成親頭三年就給王家添了兩個大胖小子,而喬梅身子弱,一直沒有懷身子不說,後來好歹有了,還是個“賠錢”的哥兒。

哪知後來溫永福有能耐,日子越過越好,建了新房,買了肥田,喬梅天天換著簪子鐲子戴,穿得都是細布衣裳,上面還沒有公爹婆母需要侍奉,不要太滋潤。

哪怕得第二胎又是個姐兒,也足夠氣得常金蓮牙癢癢,兩人見面就要掐上幾回合。

後來喬梅守寡乃至病逝,她揚眉吐氣了,依舊不積口德。

把個家裡的小哥兒拐帶壞,每每見了溫野菜都是針尖對麥芒。

有了這段前因,既沒那麼趕時間,幾人樂得站在一邊看熱鬧。

只見王小玉放著大路不走,非要貼著邊走到溫野菜的眼前,裝模作樣地往倆筐子裡看了一眼。

“溫野菜,你這是去鎮上賣貨麼?怎麼不見獵貨,盡是些草。眼下春菜可賣不上什麼價了,而且你這些怎麼還乾巴巴的,該不會曬成菜乾了吧?”

村裡確實有把蔬菜做成菜乾的吃法,不過那都是村戶人為了給冬日囤口糧想的法子。

而鎮上那些人,吃春菜吃的就是一口鮮。

溫野菜撇了他一眼,一臉沒趣,乾巴巴道:“你再仔細看看,這是哪門子的菜乾?眼神不好還學人家長紅眼,你走這一路可得好好看著點,別一不留神掉溝裡,沾一身腥。”

王小玉的挑釁太低階,喻商枝在身邊,他看自家相公還來不及,因此只回敬了兩句就罷休。

王小玉擰起一雙刻意修細的眉,正醞釀著下一句,突然看見了站在溫野菜旁邊的喻商枝。

對上那張臉,他臉皮驀地一熱,轉念又生氣。

怎麼這等謫仙麵皮的漢子,偏偏便宜了溫野菜這個又醜又老的哥兒?

這麼一想,他對喻商枝的臉也沒了欣賞的意思,何況那雙眼睛,眼神幽幽如深潭,看久了怪滲人,遂指槐罵桑道:“果然人長得醜,只敢找瞎子。”

溫野菜的原則素來是,罵他可以視情況當耳旁風,罵喻商枝則絕對不行!

“你說什麼?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他的眸子射出寒意,挽起袖子就欲去扯王小玉的頭髮。

哪知剛出手,就被一人輕巧地攔下。

纖長的五指扣住自己的手腕,力道恰到好處。

喻商枝不動聲色地把跳腳的溫野菜拽回身邊,揉著那瘦削的腕子。

他因看不見,實打實做出了不正眼看人的架勢,讓人挑不出理的同時,適時擺出一臉探詢的神色。

“阿野,這說話的人是不是你從前提過的王家玉哥兒?那個與隔壁村的書生定了親,等著人家考中童生就來娶的?”

王小玉有些詫異,聽前半句他還當溫野菜這貨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能說出什麼好話。

不料居然說的是這件事,他登時挺了挺胸脯。

果然就算是溫野菜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門挑不出錯的好親事。

他納了個當草醫的相公又有什麼大不了的,自己以後可是書生夫郎。

若是運氣好,唐文哥爭氣,當上了秀才公、舉人老爺,那就更加不得了。

王小玉陷在自己的暢想裡還沒出來,哪知喻商枝已然話鋒一轉。

“但我聽說那書生考了三年都沒考中,把玉哥兒從十四快蹉跎到十八,現在你都成親了,他還沒嫁,也不知那書生到底是什麼意思。”

王小玉嘴裡頓時像噎了半個粗糧窩頭,一口氣不上不下。

然而喻商枝沒留情面,繼續火上澆油道:“三年了都沒考上童生,也不知是為什麼,總不會是不想考吧?”

喻商枝話音落下,溫野菜便很給面子的嗤笑出聲。

天地可鑑,他與喻商枝認識十來天,還是頭一次知道,這人有如此口才。

王小玉哪能聽不出這話裡話外的意思,不就是諷刺唐文蹉跎三年連個童試都考不過,他也因此耽誤成了村中老哥兒,居然輸給了溫野菜這醜八怪!

他掐腰順氣半晌才啐了一口道:“沒見識的泥腿子就是這般,當那科舉是鬧著玩麼?若換了你們去,怕不是七老八十都夠不上童試的門檻!唐文哥是看重我,我也不想耽誤他前程,兩家才議定考中童生再過門。以後,唐文哥是要當秀才的人,不差這兩年,不像你們,一輩子也就是在村子裡種地刨食了!”

溫野菜聽罷,當即神色嘲諷,故意朗聲道:“呦,聽聽咱們玉哥兒這話,唐文連個童生都沒考上呢,他這未來的秀、才、夫、郎,就已看不起咱們這些種地刨食的了!”

王小玉自從和唐文定了親,眼睛就長在了腦門上,這次說的話更是狂妄。

可他怎麼不想想,別說斜柳村了,就算是城裡的員外老爺,往上數兩輩也是種地刨食的。

如此經由溫野菜的大嗓門一宣揚,後面站著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哪個會幫他說話?

但凡開了口,豈不成了罵自家了。

於是幾個同行的哥兒有的看天,有的看地,一致選擇了沉默。

王小玉更加下不來臺,重重冷哼一聲,居然抬起腿,想使壞去揣溫野菜和喻商枝放在地上的竹筐。

然而動作剛擺到一半,就莫名覺得腿肚子一麻,頓時站立不穩,啪嘰一下摔倒在地。

他第一反應是見鬼了,第二反應則是溫野菜使壞了!

“你推我!”

溫野菜覺得這哥兒愈發荒唐,“我就站在這裡,連手指頭都沒抬一下,你自個兒想使壞揣我家竹筐,站不穩摔了還來賴我?”

“除了你還能有誰?我現在痛得很,我要去鎮上看病,你賠我診金!”

王小玉一副今日溫野菜不給個說法,他就躺地上不走的架勢。

而溫野菜卻懶得多餘看他一眼,目光輕飄飄的,掃了一眼喻商枝的竹竿。

他眼神好,打獵的時候隔著老遠都能發現草叢裡獵物一閃而過的蹤跡,因此剛剛也瞧見了喻商枝竹竿一動,在王小玉的身上掠過。

再看竹竿的主人,依然是一副老神在在,文質彬彬的模樣。

“玉哥兒,做人不好太不講道理。你言語挑釁在先,欲破壞我家財物在後,又想攀扯是阿野害你摔倒受傷,這樣吧,在場的也非你我幾人,不妨問問方才那一幕,可有誰看見了,理虧的究竟是誰?”

王小玉卻不慌,他料想跟自己一路的人就算不幫自己說話,也絕對不會幫溫野菜說話。

事實的確如此,那幾人依舊如剛剛一般沉默,可他忙著和溫野菜吵架,倒忘了不遠處還有旁的大活人。

走過來後,驟然出聲的人是楊紅兒。

“喻郎中,菜哥兒,牛車拾掇出來地方了,今日有霧,怕是路上走不快,咱們這就預備啟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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