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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人心都是肉長的啊!
皇帝垂下頭去,以手掩面,無聲的流下淚來。
伴隨著這動作,他頭頂的翼善冠隨之滑落,他也不甚在意,發洩似的將其取下,遠遠丟開。
都道是皇帝萬歲,皇后與東宮千歲,可從秦漢至今,哪有真正萬歲的皇帝?
面對生死,再如何尊貴的人物,終究也是肉體凡胎。
向來無堅不摧、剛烈果敢的皇帝,第一次感知到如此濃重的恐懼。
最可怕的是,他全然不知道應該如此應對這一回的困局。
……
嚴釗是在後半夜過來的,大抵是剛剛動過刑的緣故,身上尤且有殘餘的血腥氣。
他手持一沓文書,神色複雜,有些遲疑的道:“義父不妨先去歇息,明日再閱……”
皇帝見狀,便有所了悟,顯然是文哥兒新吐露出來的那些東西,都不是什麼好事。
他嗤的笑了一下,面帶嘲弄:“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承受不了的?呈上來!”
嚴釗只得從命。
先前當面質詢的時候,皇帝只見文哥兒這孫子顧左右而言他,百般遮掩,便料到他這繼位之君必然做的相當平平,甚至於可以說是劣跡斑斑,故而即便知道燕王起兵靖難,奪了孫子的皇位,心下驚詫之餘,更多的卻是欣慰,而非怒火。
此時再將這冊審訊實錄接到手裡,翻開瞥了一眼,便如同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渾身上下都冷了。
不只是太子,老二、老三、老八、老十,都走在了他前邊。
雖說這幾個兒子在皇帝心裡沒有太子那麼親近看重,但到底都是他的親生骨肉,尤其是老二老三——齒序越是靠前的兒子,他投入的感情和精力也就越大。
人世間的悲哀,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更何況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複悲劇呢!
皇帝心下哀慟,不由得合了下眼,默然良久,才翻開下一頁。
視線最開始落下去的時候,他心緒還是比較平和的。
前世自己迫於局勢,百般思慮之後立了皇次孫為皇太孫,又為他清洗朝堂,安排宗藩,把兒子們都打發出去戍守各地,沒事兒不讓他們回來,又立法禁止宗藩私下往來,將保險加到了最高層次。
可以說是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很好。
皇帝隔著時空給前世的自己點了個贊,又有些不解。
就這麼個天胡局,文哥兒那畜生到底是怎麼輸的?
再翻開下一頁——
皇帝看了前三行,臉色便沉了下去,目光越是下移,神情便越是陰鷙,待到最後,驚怒之情溢於言表,二話不說,便將手中那本供冊三兩下撕個粉碎!
“這個挨千刀的狗雜種!”
削藩削藩,削你孃的藩!
老子我設定藩王鎮撫天下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沒有跟你分說明白?!
你要削藩,好歹也要等自己坐穩天下,民心盡歸再去做,韜光養晦,這難道很難?!
你要削的都是你的親叔叔,是你臂膀一樣的宗室,用稍稍懷柔一些的方式,這難道很難?!
可你他媽都是怎麼幹的?!
這屎一樣的建文新政!
你想恢復周禮,又想廢黜分封,你他媽屁股到底坐哪頭兒?!
周王有罪,被廢為庶人,流放雲南,岷王也被流放漳州——這兩個地方俱是窮山惡水之地(當時),使叔父流放於此,是何居心?!
更不必說齊王、代王被廢為庶人,湘王蒙冤求訴無門,竟然在府上自焚而死!
而燕王——只聽他先前所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老四野心勃勃心懷不軌,打從侄子登基之初就開始覬覦皇位,可是看看這狗東西做的那些事情,一步步將老四逼上絕路,這他要是能忍,老子我都覺得窩囊!
甚至於皇帝在憤怒之餘,心裡還有些隱隱的慶幸。
得虧是老四起兵靖難,奪了江山,如若他當真是滿心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老老實實引頸就戮,卻不知文哥兒那畜生還能保有這天下多久!
他老人家剛躺下去不到十年,墳就給人刨了都不稀奇!
嚴釗是第一手材料的獲得者,對於皇帝的反應並不稀奇,只是心緒難免複雜——誰能想得到,前世竟是這般走向?
本朝建國才多少年,錯非燕王及時起兵靖難,如秦朝那樣二世而亡,只怕也不稀奇!
而與此同時,卻不知又要有多少生靈塗炭,百姓罹難!
他只是旁觀,尚且覺得膽寒發怒,更何況是如今這天下的擁有者皇帝?
眼見著義父三兩下將那一疊供狀撕個粉碎,隨手一揚,嚴釗便知道,此時被揚的不僅是幾張供狀,更是還沒來得及從那位皇孫身體裡榨出來的骨灰……
果不其然,皇帝甚至於連短暫的遲疑都沒有,便面容猙獰的下了命令:“殺了他!剝皮揎草!!!”
嚴釗領命,神色卻有些擔心:“義父,您千萬要保重身體……”
皇帝沉默片刻,終於擺了擺手:“知道了。去辦吧。”
……
東宮。
時值深秋,天氣已經有些冷了。
然而東宮是什麼地方,第一縷涼風從北方吹來之後,地龍便燒了起來,湯婆子暖爐一應俱全,甭管外邊兒如何清寒,殿內俱是溫暖如春。
朱棣清晨起身,更衣之後,便往正殿去同太子妃一道用膳,除了就近關懷太子妃此時情狀之外,也存著打探朱允炆現狀的心思。
活了一輩子,他還能不知道他爹跟他大嫂是什麼人嗎?
眼睫毛拔一根下來都是空的!
就朱允炆那兩下子,打順風局還可以,逆風局想翻身?
做夢去吧!
東宮是有小廚房的,更別說太子妃此時身懷有孕,一應膳食更是精細。
朱棣用湯匙盛了個魚肉混沌往嘴裡送,就見太子妃身邊的心腹前來回話,也沒有避開他。
“娘娘,偏殿那位到現在都沒回來呢。”
從前這麼說指的可能是樓庶人,現在指的,就只能是東宮次子皇甫文了。
太子妃長眉微動:“跟他一起出去的人呢?”
心腹輕輕搖頭:“也不曾回來。”
太子妃便將手中筷子擱下,垂眸思忖幾瞬,才溫聲道:“幾個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差人出去找找吧。”
又問:“偏廳那邊都籌備妥當了嗎?”
心腹應了一聲:“幾位王爺也不是頭一回過來了,膳食用度都有成例,您且寬心。”
太子妃遂不再言語。
短短几句話,朱棣便猜到了朱允炆的去處。
他爹昨晚跟他幾個叔叔歇在偏廳,他娘沒摻和這事兒,皇后體弱早早睡了,滿宮裡能對東宮唯二的皇孫出手的人,也就只有皇帝一個人了。
一晚上都沒回來,可能是優待看重,也可能是被掀了馬甲。
再激進一點的話,說不定好好的建庶人都被掀成兩個了。
朱棣:希望弟弟有事(全是惡意)
他懶得摻和這事兒,倒是有些慶幸於聽了嬴政的建議,沒有為圖一時之快而在朱允炆面前掀牌,如若不然,這會兒他跟朱允炆怕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難兄難弟了。
在太子妃處用了早膳,朱棣便照舊往御書房去上課,至於其他的事情,自然有他爺爺跟他爹擔著呢,哪用得著他操心啊!
然而等從御書房回去,朱棣才知道事情糟了。
因為今天他爺爺沒去上朝。
給老爺子當了那麼多年兒子,他還能不知道自己親爹的脾性嗎。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一天恨不能掰成二十四個時辰用,這平白無故的,怎麼可能輟朝?
太子妃正在等他,見了兒子上下端詳一眼,見衣著無甚犯忌諱的,立時便帶著他往乾清宮去。
他們畢竟身在宮中,去的還算早的,然而相較於太子與昨晚歇在東宮的幾個親王,顯然已經晚了一籌。
不過倒不要緊。
因為在結果上,都是一樣的。
皇帝不肯見任何人,莫說是諸王和太子,連相濡以沫多年的皇后都被攔在了門外。
段皇后向來慈和,今日卻少見的作色:“嚴釗,你翅膀硬了,竟敢攔我?!”
嚴釗唯有跪地請罪,苦笑道:“義母恕罪,孩兒怎敢如此?只是義父有令,著東宮暫代朝政,他今日不想見人……”
說完,另有皇帝心腹取了皇帝親筆所屬的手諭過來。
皇帝的筆跡,眾人自然識得,而以他的能力和氣魄,更無人會懷疑此時皇帝是被人挾持。
皇后與他夫妻多年,深諳他的固執與暴戾,見此情狀,便知道他是鐵了心要把自己關在屋裡了,嘆息一聲,暫且讓兒孫們各自散了。
只留了東宮夫婦並齒序居前的幾位親王議事,而第三代之中,唯有朱棣作為皇長孫得以列席。
周王最先開口:“父皇這是怎麼了?昨天晚上還好好的……”
他斟酌著道:“難道是被老二氣著了?”
燕王神色微妙的瞥了五弟一眼,不敢苟同。
皇后心煩意亂道:“老四,你這麼個表情是什麼意思?火燒眉毛的時候了,有話還不能直說?!”
燕王環顧一週,見都是靠得住的,遂將心裡話說了出來:“父皇的脾氣,難道你們不知道?再大的仇當天報了,也就好了。秦庶人死的那麼慘,再大的氣也該消了……”
眾人神色各異,但對於這個推論,卻都是贊同的。
眾所周知,皇帝有仇必報,從不過夜,以皮還眼以皮還牙,這都不能打消心中鬱氣,那得怎麼著才行?
東宮神色憂慮,擔心不已:“是否是因為身體欠佳?從前輟朝,多半是因親故辭世,除此之外,便是臥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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