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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先生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了看:“怎麼了?”
石先生顯然已經上了年紀,卻不像同齡人一樣因為年老而腰彎背弓,整個人仍舊是舒展的。
他個子又魁梧,高出姜麗娘一個頭,也是直到這時候,她站在醫館門前的臺階上,才看清他頭頂的四個金閃閃的大字——命中貴人!
姜麗娘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嘴。
我敲,我敲!!!
我姜麗娘落魄十幾年,終於能鹹魚翻身了嗎?
她眼睛亮閃閃的看著石先生,只是怎麼看都不覺得他跟貴人沾邊,洗得發白的袍子,穿著平平的僕人,還有那頭老驢……
罷了罷了,人要真是見個人,就想著榨點好處出來,該多沒意思啊!
自己撞了人,人家沒叫扯著見官,又或者索取賠償,難道不已經是貴人了嗎?
姜麗娘瞬間釋然了。
三人進了門。
石先生躺在竹椅上,叫大夫挨著檢查關節,自己則問姜麗娘:“小娘子是做什麼營生的啊?”
姜麗娘如實講了。
石先生便有些好奇:“豆腐腦?好吃嗎?”
姜麗娘連連點頭:“好吃的!”
下意識想給他盛一碗,手剛伸過去,就想起自己本來就是賣完了打算回家的,便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說:“今天沒了,明天我給您送一碗過去吧,您住在哪兒啊?”
石先生不答反問:“你在柳市擺攤兒嗎?明天我趕早過去,也便是了。”
姜麗娘笑呵呵道:“一言為定!”
石先生又問她:“你讀過書嗎?”
“啊?”姜麗娘微怔,繼而說:“讀過兩年,學過些啟蒙數目。”
石先生注視著她,微微搖頭:“你的言談舉止,不像是隻讀過兩年書的樣子。”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起碼也有十幾年。”
姜麗娘好懸沒有當場流出冷汗來。
義務教育再加上高中大學研究生,的確十幾年呢!
只是上個世界的學歷,擱這世界不頂用哇!
她只能說:“我才多大呀,怎麼可能有這種經歷?家裡若真是能供應我讀這麼多年的書,怎麼會叫我一個姑娘家出來做營生呢。只是我略有些小聰明,加之哥哥一直勤讀不輟,我在旁邊聽到一二罷了。”
“噢,天賦異稟啊。”
石先生來了些興趣,一邊按照大夫說的抬了抬腿,一邊問她:“那你哥哥一定有功名了?”
姜麗娘:“……”
你真討厭啊石先生!
哪壺不開提哪壺!
有些話自己在肚子裡嘀咕嘀咕也就算了,姜麗娘實在不能跟外人說自己哥哥笨。
就說:“我家貧,兒女都要自行勞作,養活自己,哪裡有餘錢讀書呢?哥哥為了養家,每日勞作,也是沒有什麼時間研讀聖賢典籍的。”
石先生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對她說:“我若是沒有見到,也便罷了,怎麼能叫天資聰穎的人,因為貧困而無法追求聖賢之道呢?明日叫你哥哥同你一道往柳市來吧,若他果真有些天賦,我會為他籌謀的。”
姜麗娘:“……”
人生好難吶!
限制我哥哥的從來都不是貧窮,只是頭腦罷遼!
這叫我怎麼說?!
石先生在等待她的回答。
姜麗娘能感覺到,這對她,對哥哥來說,都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
她真的很希望石先生能給哥哥一條出路。
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以哥哥的能力,必然是無法達到石先生的標準的。
與其給了哥哥希望,急巴巴將人帶來,再叫他迎來失望,還不如從一開始就說清楚。
姜麗娘便坦誠的告訴他:“如果您因為我,而覺得我的哥哥是可造之材的話,那您大抵是有所誤會了。非是小女狂妄,而是哥哥的天資,的確與小女相差甚遠。”
然後又認真道:“只是哥哥之於您,或許不會是良才,但之於我,卻是庇護我於風雲之中的最好的哥哥,孝順父母,友愛姐妹,他的為人挑不出一星半點的錯漏。”
石先生聽罷,卻沒有失望,臉上甚至於浮現出一抹讚許來。
“那我便來考考你罷。”
他笑了笑,道:“《尚書》講:殷之即喪,指乃功,不無戮於爾邦。作何解?”
姜麗娘搖頭:“我不知道。”
石先生便又問她:“《中庸》講: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作何解?”
姜麗娘還是搖頭:“我不知道。”
石先生便問她:“怎麼都不知道呢?”
姜麗娘反問他:“知道這些,於我來說,有什麼用呢?”
石先生被她問的一怔,思索幾瞬之後道:“這都是聖人之道啊。”
姜麗娘說:“天底下有很多個聖人,您信奉的是這一個,我所信奉的卻是另一個。”
石先生正色道:“哦?願聞其詳。”
姜麗娘道:“我所信奉的這位聖人名叫王艮,他說: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
石先生聽得變色,一時沉吟無言。
向來士大夫都將道統視逾生命,道有不同者,喊打喊殺亦不為奇,此時姜麗娘見石先生只是驚詫,卻不作色,不由得心下微松。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在填飽肚子之前,哪裡有什麼閒心去學聖人之道呢?”
姜麗娘道:“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去賣兩碗豆腐腦!石先生,您說是不是?”
石先生默然良久,連大夫離開了都沒有察覺,回神之後,方才向她道:“有些偏頗,但卻也不失道理。”
姜麗娘只聽得“偏頗”二字,便不由得暗暗皺眉,但到底不曾再說什麼了。
石先生見多了天下人物,如何看不出她並不心服,當下笑道:“在你眼裡,聖人之道,難道都是空泛無用的東西嗎?”
姜麗娘道:“我只相信能叫我吃飽飯的聖人。”
石先生臉上笑意愈深,卻不直接駁斥,而是問她:“小娘子,你家資財約有幾何?”
姜麗娘道:“不足兩金。”
石先生道:“若我與你萬金,你待如何處置?”
他又多說了一句:“說實話,沒關係的。”
姜麗娘頓了頓,說:“要為爹孃置辦田產,為哥哥聘請良師,使得姐姐無需再受勞役之苦,如此之後,去幫助所有我能幫助的人。”
石先生道:“譬如那些孤苦無依,貧困多病之人。”
姜麗娘道:“正是如此。”
石先生正色道:“你能保得這萬金,不為人所覬覦嗎?”
姜麗娘愕然,繼而搖頭。
小兒持金過鬧市,想也知道結果如何,先前那個豆腐的配方,已經給足了她教訓。
石先生又問她:“那麼,你能幫盡天下窮苦無依之人嗎?”
姜麗娘被他問住,嘴唇動了幾動,卻還是老老實實的搖頭:“幫不盡,只能盡我所能而已。”
“所以,你也只是能幫到自己能看見的人罷了。”
石先生於是收斂了笑意,嚴肅道:“小娘子,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朝局上有句話叫人死政消,你所做的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一個胥吏,便足以叫你寸步難行!常有人說天子燭照萬里,然而天子的眼睛能夠看多遠?天子的耳朵能夠聽到什麼地方?能夠照耀四方的,也唯有太陽罷了。”
他語重心長道:“能夠幫助更多人,乃至於天下人的,從來都不是個人的偉力,而是穩定文明的秩序和綱紀——這就是聖人之道!”
姜麗娘渾身一震,被那雙好像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視著,瞬間毛骨悚然。
她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她見過後世的文明,領略過現代的強大,一直以來,即便為生活所苦,她心裡邊也是暗含驕傲的。
生活在這裡的人,哪怕是皇帝,享用過的東西也不如她多,即便是所謂學富五車的大儒,見識也不如她廣。
姜麗孃的心裡,對這個時代,一直有一種站在現代文明之上,居高臨下的俯視。
這裡人的落後,愚昧,沒有經過現代文明的薰陶,而她姜麗娘,是一個不同於這群土著的文明人。
石先生的話之於她,可謂是當頭一棒,徑自將她敲醒!
她有什麼好驕傲的?
古人用了幾千年的制度,難道真的沒有任何可取之處?
幾千年傳續下來的文明,難道盡數都是糟粕?
她所謂的盡力幫扶能幫扶的人,不也是建立在天下太平、京畿安泰的前提之下嗎?
如若失去了石先生所說的秩序和綱紀——
她的所作所為,豈不是無根浮萍,根本無處落腳?!
姜麗娘大受打擊,神色頹敗。
石先生見狀,便柔和了語氣,諄諄善誘道:“你的心當然是好的,但人力終究有窮盡。只有建立起貧者可以得到救濟、老弱可以得到匡扶的制度,將其切實、長久的落實下去,才能真正的給予他們保護。你覺得呢?”
姜麗娘起身,正色向他行禮:“是小女狂妄,貽笑大方了。”
“不,”石先生搖頭:“你……”
他神色有些複雜,良久之後,終於道:“你很了不起。”
姜麗娘只覺臉上發燙,燒得厲害:“您快別羞臊我了,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說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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