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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真正直面一頭這樣的扭曲巨怪時,很難有勇士能無所畏懼,克拉夫特當然也不是這種人。
它以介於爬行和蠕動之間的不協調狀態行動,每一條腕足都爆發出相當的力量,但又互不協調,只管用力,不顧總體平衡。像是把自己往前擲出,以失衡為代價換取與身形不相符的速度。
牙齒和角質刮擦地板,犁出令人煩躁的刺耳聲響,棘輪般在鼓膜上滾動,感覺是一臺大型絞肉機的絞刀旋轉,帶著巨大的壓迫感襲來。
被嘶鳴聲影響的克拉夫特勉強做出了一個躲避動作,向旁邊閃開。
這個動向顯然被它所察覺,腕足拍打劃開地面,試圖中途變向。但這些肢體力量有餘、協調不足,只給高速運動的軀幹轉過了一個不大的角度,與克拉夫特錯身而過。
一條半成型的腕足伸長口器附肢,兇狠地咬來,繞過橫擋的劍刃,接觸瞬間把袖口連著一枚袖釦扯走,不甘地咀嚼撕碎布料。金屬扣在牙列間被反覆碾磨變形,分不清是牙齒還是釦子碎裂的嘎嘣聲。
要是再近一點,裡面的可能就是幾根手指甚至半個手掌。
手腕尺側有隱約疼痛,好像有溫熱液體滲出,不過不干擾活動,只希望不是被劃開了哪根淺表血管。
他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長劍變得沉重。是對死亡擦肩而過的畏懼,或是不可抑制的疲憊?
嘶鳴聲又一次爆發,撞上牆壁的詭異生物搖晃著碩大的肉瘤身體,擺動腕足轉向。雖然外表上毫無形態學發揮餘地,它似乎確實存在一個自我認知中的“正面”,需要用這個方向對準目標。
在平時,克拉夫特可以跟這樣愚笨的蠻力周旋一晚上,但現在他能明確地感受到自己的狀態在惡化。體力在劇烈生理反應中被消耗,肉體與精神受到嘶吼聲的折磨,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異界靈魂在大學裡的一千米體測。
他大口喘息,將吸飽了水汽與焦糊味的空氣灌入肺部,還有聞之作嘔的蛋白質焦香味。體力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臨界點,所有感覺都在遠去,視野邊緣發黑,耳邊只有迴盪的可怖聲音。
精神和意志也瀕臨極限,僅靠最後一點麻木理智維持著對峙,至少在對身體徹底失去控制前,他應該還不會倒下。
那個東西撲來,在它完成加速時,克拉夫特找準機會再度避開,讓這團腕足爛肉聚合物第二次和牆壁來個親密接觸,擋在中間的火盆架被直接攪碎,散成一地碎木片。
零星的火焰還在它身上燃燒,被灼傷的腕足表皮焦黑開裂,在劇烈運動中被撞碎,露出下面的黃白色幹痂,爬布樹枝狀的脈管網路。
看來斷肢之痛和表面的灼燒對它來說遠算不上致命傷,可能連重傷都不是,繼續下去被拖死的只會是自己。
意識搜尋著記憶裡房間內尚未被利用的佈置,大部分都不是現在的體力能發揮的。
不過未必要自己動手。
這種東西的行動模式確實符合了克拉夫特至少一半的猜測。腕足的設計效能相當優秀,卻不足以支援巨大的體型持續高頻運動,只能做出速度爆發。
而且所有腕足的活動缺乏整體性,中樞缺乏對它們的完全控制,以至於在速度提高後變向相當不靈活。
它身上殘存的火焰給了意識一點靈感,趁著轉向這會的空檔,向床邊移動。
沉重、粘稠,柔軟與鋒銳,堅硬骨骼支起軟體的身軀,矛盾體並不在乎他的打算,一如之前疾撲門面。
一點點勇氣是必需品,剋制住恐懼驅使的盲目躲避。讓它近一點,再近一點,直到能看清瘡痍的腕足、口器裡排列的尖牙後潛藏在陰影裡密密麻麻的磨牙,牙縫間塞滿發光的殘片。
無數口器攪動、開合著,期盼這個不再逃跑的獵物落入其中,切碎磨細,消化殆盡,變成它的一部分。
按照它之前的表現,還要再等那麼一下子,到龐大的身軀佔據大部分視野,碾過這個位置已經定局。
然後,向空間最寬闊的方向,用盡全力閃開,讓出身後床邊排開的大量魚油罐。至此,他完全耗竭了最後一分力氣,跌坐在地上,雙手撐地往牆角挪去,盡力拉開距離。
連續清脆的破碎聲,濃稠液體飛濺流淌,被它身上的小火苗點燃,將熄的餘火猛地膨脹,大團耀眼的紅色綻開,把身體和大半腕足吞沒。
濃郁到彷彿獲得實體的熱量在房間裡膨脹,火焰隨油脂在地上流淌,熾熱空前高漲。
那個扭曲的軟體在熊熊烈火中掙扎翻滾,腕足抽搐捲曲,沾上更多魚油的同時撞翻了其它的罐子,沐浴在擴大的火池裡,發出最後一波喑啞的嘶吼,熱浪送出脆化乾裂的餘音。
隨後,極熱的氣體和流油鑽進任何還敢於張開的腔道里,烘烤敢於挑戰它短暫而輝煌權威的愚蠢脆弱組織,判決結果從五分到十分熟不等。
燃燒,劇烈而殘酷的燃燒,能量最直觀的表現形式猶如巨爪合攏,從外向內蹂躪摧毀這個有機物、鈣鹽和水搭建的精巧、惡意的生物傑作。
水分來不及滲出就被蒸發,表皮捲曲皺縮,發黑脫落。肌肉攣縮,關節彎曲,腕足扭成曲折攣縮的的形狀,分支在短暫掙扎後化為焦黑不可分辨的物質,糾纏著繼續燃燒。
無瞳的眼球像戳破的水泡流出變性的內容物,本就不明顯的拉長五官烘烤融化,滋滋作響的油水混合起泡,滾滾濃煙裡,刺鼻菸燻味跟異樣的脂肪煎油氣味充溢空氣的每一寸。
當想到在燃燒的是人類組織時,那種令胃腸道翻騰的氣息,便又增添了一重精神上的極度反感。
徒勞掙扎宣告失敗後,未想到的變化在它身上發生。克拉夫特看著它逐層剝脫,從最外層的腕足離斷分開,逐節掉落。
剛開始還以為是烤乾的部分無法承受自重而崩潰,而後才注意到,內層還有紅灰色的肌肉與骨骼分離,腱膜枯萎敗壞,沒來得及燃燒就已經廢棄。
一種支撐著這個不可能存在肉體的力量同水分一起被從無可挑剔的“外設”抽離,運動系統被放棄,多餘的贅生物萎縮乾癟。
火焰更快地吞噬著這些失活組織,蔓延的火勢緊跟它的收縮,逼近核心。
按理來說,如果是純粹的人體結構再組合,早該失去了所有生機。但在拋卻了腕足、團塊狀外層後,依舊有東西在內部活動。
燃燒,脫落。
有個核心在勉力調整這個平衡,本能地拋去不可挽救的部分,以求從火海絕境生存。
從這個角度來看,它不像是總體的一部分,更像把自身當作一個可以獨立存在的個體,其中邏輯類於大腦認為只是暫居於一個輸送養分、供給庇護的居所,視身體為“他物”而非自我。
不過這種應對措施註定不會生效了,火焰照舊燃燒,身處中心無論如何都無法避開,越來越多的灰敗組織崩塌化作新的燃料,展現出拋棄它們的核心。
渾濁粘稠的流動光芒,如心臟鼓動舒縮,不比表皮的光瘤更明亮,而是突出厚重粘稠感,高密度的骯髒白色,真菌感染膿點樣的色調。
在深處,它蠕動著,火焰每一次騰起就越往內收縮一分,活動空間不斷減小,黏稠噁心的感覺也愈發濃重。
即使這種以聲帶吟唱的蠕行生物外表已經超出人類承受極限,這黏稠的核心在殘骸中還是格格不入的、有自主意識的病灶,與其他部分缺乏關聯,也不是人體結構中能找到的成分。
無需多言,克拉夫特拄著劍站起身,沒了嘶鳴干擾又休息了一會,他現在已經能站起身去拿火把。
在火池的邊緣點燃,稍加瞄準丟進掙扎不休的核心,給它加了把火。
萎縮乾硬的組織成了最後的焚化燃料,那個東西蠕動著收縮,然而已經沒有避讓餘地,火焰合圍而上,憎惡之物最後的殘留歸於無差別的燃燒,那惡意的白光徹底湮滅了。
它的收縮給燃燒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幹縮組織接替油脂,負責這場盛大篝火後半段,連線關節的軟組織焚盡,骨架坍塌,骨骼中有機成分喪失,表面燻黑。
早轉移到窗邊的克拉夫特等待自己人生中參加的第一場、可能也是最後一場篝火晚會慢慢熄滅,骨殖狼藉攤開一大片,形狀千奇百怪的表面碳化組織難分來源。
走近高溫尚未散去的火場邊緣,對一塊焦黑骨頭一腳踩下,它在噼啪脆響聲裡碎作小片,果然跟系統解剖學老師說的那樣,煅燒骨裡有機成分少,又硬又脆。
當年課上可沒機會摸到一根,老師在玻璃框裡展示了那根全教室幾箱骨頭裡唯一的煅燒骨,沒想到時至今日竟能浪費一根試試質感,還無需擔心醫學倫理學重拳,不得不說真的有點奢侈。
這地上還有不少散落的,大小都有,上下肢、軀幹骨俱備,要不是潛在的危險,真想帶回去做教具。
他胡思亂想著排解精神壓力,眼前還在閃爍的扭曲、蠕動虛影稍微淡去了些許,耳邊還有著忽遠忽近、重疊幻聽,好像這些殘骸仍未死去,只是暫時失去了凡人所定義的肉體生命。
現在是個回去的好機會,但他的工作還沒完成。中間那團燒完後順眼多了的東西里面,或許藏著他想要的答案……
也可能是另一個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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