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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知縣正準備著殺最後一人。那便是引兵從淮寧而來的葉永甲。

起初,他還心存著些許顧慮,例如葉永甲帶的兵能否對起兵造成威脅,可趙授卻釋了他的疑:“葉永甲此來,乃為借道救援汝州,所率部眾定是袁都督調派的精銳之師,到時一斬同知,軍兵還可作裡應外合之勢,然後一舉起兵,豈不更是好事?”

吳仁運對這位趙授的身份深信不疑,自然點頭答應;因打著要給同知接風洗塵的名義,便命刀手伏在他的府邸,還按古時的辦法,聽摔杯為號,即奪門而入。

一切吩咐完畢,不過吳仁運憂心忡忡,看起來並未準備好和這位尚交集不深的朋友來場盛大的訣別。

葉永甲抵達西華城外之時,天氣不晴不陰,天色明而不暗,是送別的絕好日子。

炮聲一響,城門裡計程車兵迅速出來,擺出兩行嚴整的長隊伍,朝著葉同知下轎的地方看齊,知縣亦將目光定在那裡。

轎簾一掀,葉永甲將身子先探出來,兩隻腳踏在地上,掀簾的軍兵便侍立在旁,目視前方。

兩方軍兵顯現出的莊嚴鄭重,似乎都不言而喻地準備著告別儀式的序幕。葉永甲也沉穩起來,並沒有輕鬆的寒暄,而代以正式的命令:“知縣,我作為同知率領軍兵,要赴汝州征伐賊寇;需在西華借糧取兵,然後出征。”

“遵令!”二人眼神碰撞在一起,好像都清楚了這無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結局。

“叫軍隊暫入巡檢司待命!”葉永甲一聲令下,身後的軍官帶領軍兵開拔入城。

“請同知到我府入宴。”吳仁運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

幾個軍官將軍隊駐紮在了巡檢司,而同時,葉永甲也坐在了吳仁運府邸的待客廳。

宴上酒菜齊備,可二人只是深沉的對視,半晌無言。

巡檢司裡眾軍兵都磨刀霍霍。

吳仁運先開口:“請同知喝下此杯酒!”兩人便都滿飲一盞。吳仁運卻將空酒杯停在手中,看著杯子上映出的臉龐,一動不動。旁邊的趙授忙用眼神慫恿。

刀劍出鞘。

可杯子竟放下了。趙授使勁瞪了他幾回,知縣都視而不見,害得他咬牙乾著急,簡直想上前搶了杯子由自己來砸。

軍兵們破門而出。他們舞著刀劍,紛紛朝向巡檢司的縣兵,殺聲震天。

“再敬一杯!”

有軍官一刀砍下對方的頭顱,鮮血噴灑飛揚。

他們又喝了一盞。

牆根下、迴廊上,都躺滿了不少駭人的屍首。軍兵拿好武器,刀劍相撞的聲音嘈雜,隊伍不整無序,蜂擁離開巡檢司。

吳仁運又將杯子放下,平穩地。

幾隊兵皆拿出弓箭,整齊劃一的滿上弦,箭尖對準一個方向,將府邸團團圍住。

“吳知縣,我……”

“裡面的人別動!”外面的聲音大喊,“你們要敢動葉同知一根汗毛,就小心亂箭!”

埋伏在門裡門外的刀手大驚失色,面面廝覷。

“都出來。扔下刀。”吳知縣還顧自喝了口酒,平淡地道。

周圍頓時響起‘噼裡啪啦’的刀槍落地的清脆聲。

“吳知縣,”葉永甲嘆口氣,“如今看來,您比我高潔。”

“沒什麼。我只是受夠了,”吳知縣一望趙授:“你恐怕也是盧德光的人吧。”

趙授承認的痛快:“我是盧大人的表兄弟,誑了您幾回,不要見怪。不過您設埋伏這一手實在沒想到。”

“趙縣丞,不要說謊了,”葉永甲輕輕站起,“是您安排的埋伏,這應該沒錯。”

“可……”

“我只是覺得您聰明。換是盧大人也會這麼做。”葉永甲對此沒有分毫的惱怒,使趙授倍感意外。

“把你們的弓箭撤了!”葉永甲朝紙窗外的人影喊著。

“我冤殺了許多人,死在你手該算是罪有應得了。”

葉永甲沒有作聲。

“去屋外吧,你的兵等著殺我呢。”

二人走出屋外,幾個士兵在開門的一瞬已將繩子套到他脖子上,卻被葉永甲呵道:“慢著!”

那人聽話的收了手。

“我終於肯放棄了良心,放棄良心的人難道不是活該如此嗎?”吳仁運苦笑著,含淚的眼睛直看向葉永甲,要求的並非寬恕,而是了結。

“您解脫了,可是?”葉永甲問。

“我揹負著這麼多人冤死的命,恐怕死後也無法安生,何談解脫?”他還是大笑,“不過是贖罪而已。”

“某些人罪或許比知縣更大些,可他們並不揹負良心的責問!”葉永甲悲憤地說。

“所以我該死。”吳知縣道。

葉永甲仰天長嘆,也不知是對何發嘆;他復緩緩垂下頭,靜靜地說了一句:“你我都是可憐人。”

“動刑。”他背過身去,吩咐那個士兵。

“不知是埋坑裡還是……”

“你只會用這種下賤的手段嗎?”葉永甲轉過臉,麵皮的肌肉抽搐起來,他的吼聲卻悲愴無力。

他突然也不知是哭是笑、是悲是喜,帶著那無法自控的顫抖的苦笑聲,一步步走出府外,跌跌撞撞地扶著府門,轉而從牆那裡抹出去了。

吳仁運望著門外,這將是最後一眼。

他霎時覺得脖子一緊,身後的繩索狠狠地勒著。

勒住的是自己嗎?他忽然感受不到了疼痛,看見那繩索從脖項上取下,擺在眼前。

那或許不僅是繩索,也承載著其他的東西。它代表著死亡,因此派生出了所有對權利的渴望,這渴望進而戕害了人性,用惡當做聯絡人們的鏈條;眾人因這根鏈條活動著,因這根鏈條相認識著,才勉能維持住一片欣欣向榮的交際。它喝令人們佯裝著表面的充足,掩遮了茫然與孤獨。

吳知縣此刻,正從這根鏈條之下脫身,才將其深處埋藏的思想看得一覽無遺。

這可能會是希望,但吳知縣卻以為是絕望。

他把頭又套在繩索之上。窒息之感又佈滿全身,喉嚨裡發不出一絲聲喊。

吳仁運倒了下去。那士兵將手伸到鼻息處,沒有氣息,只有風聲從手指間悄悄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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