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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身居相位,年紀資歷足以服眾。若老師尚在人世,明章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又何必於危急時挺身而出,一肩挑起鎮守中原門戶的重任?
“時局危難,乃現英雄。”魏桓慢慢道,“我那好友,便是在大同守戰一役裡以身殉國。當時……我不在。”
御駕親征當時,官家才十六歲,魏桓眼看著在宮廷長大的小少年,個頭已經趕上成人,脾性卻還難定。親征半路上幾次反悔,甚至有次召集了二十幾個親近內侍親衛,意圖連夜奔回京城。
魏桓半夜追出去幾十裡,未驚動旁人,把外甥拎回軍裡,秘密處決了所有參與內侍親衛。
原本定下御駕親征,魏桓護送到河間,等御駕出關便回返京城鎮守排程。因為這場中途變故,之後他一路跟隨伴駕,盯著御駕到了北蠻邊境。
來自西邊戈壁的胡人輕騎趁亂奔襲中原時,他人在北邊邊境。
“我那好友,是江寧府建武侯之獨子,賀明章。因為都是祖籍江南,從小和我親近。”
“在國子監時,我們兩個是令所有先生頭疼的人物。特意把我們的書桌挪得遠遠的,一個靠東邊角,一個靠西邊角。提起我們兩個,先生們張口就是‘那兩隻南邊來的皮猴兒呢?’”
回憶起幼年胡鬧事,魏桓微微地笑了下。
“先和後戰,兩場爭議清洗,明章始終站在我這邊。御駕親征伐北蠻,西邊胡人又領兵進犯,朝廷亂成一團時,明章自請領兵趕赴大同。”
“堅守大同四十日,撐到御駕回返,明章戰死得壯烈,追封忠勇侯,出殯當日大同萬民追送。這兩年他的事蹟傳唱南北,你應該也聽過他的名字。”
“聽過戲文。”葉扶琉像是想起了什麼,以全新的目光打量對面的人,“忠勇侯守大同的戲本子裡,除了他一個紅臉大忠臣,還有一個叫做‘曹國舅’的白臉大奸臣,說是——臨戰脫逃,換了忠勇侯頂替。”
“曹國舅,聽說過。”小鍋燒熱的山泉水咕嚕嚕冒起氣泡,魏桓起身蓋滅爐火,“文人春秋筆法,影射的大約是我了。”
等沸水溫度略降,往茶壺裡添了些水,“今日說得太多,來,喝茶。”
葉扶琉捧著香茶。她今日也聽得太多,坐著有一陣沒吭聲,邊想邊慢慢地喝茶。
滿杯茶喝得見了底,她琢磨通了,把茶杯砰地往木案上一放。
“如此說來,你和你老師,還有你好友,你們三個始終齊心合力想要北伐。花費了許多年,許多的人力物力,如今排除萬難北伐成功,收復國土,想做的事終於做成了,怎麼一個成了忠臣,兩個成了奸臣了呢?”
魏桓啜了口茶,淡定道,“還好有一個忠臣。”
葉扶琉給聽笑了。
視線掃過去,斜睨對面那人漫不在意喝茶的姿態。
之前在書房時,對著黑鼠一家子“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互不干涉”又算得上什麼。
人還活著呢。活著被春秋筆法編排進戲本里,成了大江南北痛罵的白臉大奸臣“曹國舅”,就跟沒事人似的。
葉家身為偷兒世家,還在意自家的生意招牌。這位倒好,連自己生前身後的名聲都渾不在意。服了啊。
葉扶琉放下茶盞,也若無其事說,“一個忠臣,兩個奸臣,蓋棺論定,就這麼算了?”
魏桓想了想,“之前重病心力不濟,確實想著算了。但既然如今病症好轉,還是要奔走一二,把先師的名聲儘量洗刷清白才好。”
葉扶琉睨他,“你老師的名聲由你來奔走洗刷,你自己的名聲呢?誰來幫你洗刷?”
魏桓不甚在意地喝茶,“能洗淨老師的名聲已經不易。其他事莫強求,隨它去罷。”
“好個‘莫強求,隨它去罷’。”葉扶琉敷衍地鼓掌。
“人家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你倒好,‘事了拂衣去,哪管身後名’。你還覺得挺不錯的?是不是覺得你老師和好友都過世了,三人裡只你還活著,給他們留下忠臣的好名聲,壞名聲全頂你自己頭上,感覺沒那麼愧疚了?”
對面從容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
魏桓沉默著注視茶盞。杯裡的茶湯見了底。
葉扶琉把茶盞一推,起身說,“我去叫阿兄上來,細談下兩家的屋契買賣。今天簽了契,明天葉家就搬。”
魏桓:“……”
視線從茶盞抬起,望向對面。
葉扶琉:“看我做什麼?覺得明天搬家太快了?沒辦法,誰讓我家阿兄懼怕你魏三郎的名聲,整天催促我賣宅子搬家呢。”
葉扶琉邊往樓下走邊說:
“‘莫強求,隨它去罷。’說來好生淡定呀。如今你魏三郎頂著滿頭的壞名聲,我家阿兄見你就躲得遠遠的。今日你說的這些,我可以轉述給三兄,不過他信不信我可說不準。你還想魏家跟隨葉家四處經商?信不信葉家明天出鎮子就甩開魏家跑沒影了?別怪我沒早提醒你。”
魏桓:“……”
第56章
葉扶琉思索著下了木樓。
她眼裡看到的五口鎮的鄰居魏三郎君,和阿兄口中橫行京城的國舅魏三郎原本像是割裂的兩個人。而今聽了魏桓的自述,兩者微妙地重合了一部分。她不再覺得是兩個人了。
但事情一碼歸一碼,葉家的老底被掀了,是真真切切、確鑿無疑的。
她轉去前院見著葉羨春時,魏二手正搭在他肩膀上,眼神裡帶探究,商量說,“葉家郎君,魏家不吃人。”
葉扶琉:?
魏二你這前詔獄廷尉做什麼呢?
她上去不客氣地把兩邊分開,“我好好的。三兄急著來尋我什麼事?”
葉羨春抹了把額頭嚇出的冷汗,抬手指了指隔壁。
“木匠趕工,紫檀木椅已經打好了。就在隔壁,馬上送來。”
————
魏家院門打開,木匠把紫檀木椅送來,魏大在前院驗貨,魏二上樓知會魏家主人。
趁著驗貨的當兒,葉扶琉站在院牆邊輕聲說,“剛才在木樓上聽三郎說了不少京城舊事。阿兄聽聽看。”
葉羨春的眼睛越聽越瞪大,聽完半晌沒說話。
最後嘆氣道,“他那邊的說辭,和我讀過的文件記錄出入極大,誰知哪邊真假?但魏家上下……咳,全知道葉家是偷兒世家了。哪能再無事人般做鄰居?”
葉扶琉聽出他的意思,“所以我們還是得搬吶。”
葉羨春:“還是得搬。”
葉羨春的顧慮,其實是葉家一貫的謹慎行事之道。
葉扶琉盯著紫檀木椅,“那就還是搬。兩家交易完成,再跟鄉鄰告個別。最後上去簽完屋契,交割完畢,我們今晚就搬。”
“三郎提議的,魏家跟隨葉家行商的事……”她想了想,“再多點時間,讓我再斟酌斟酌。”
魏家門戶敞開,原本在葉家看搬家熱鬧的鄉鄰們圍攏了魏家。
相熟的娘子們探頭進來打招呼,“葉小娘子和葉家郎君都在魏家,可是要籤屋契了?”
葉扶琉去前院打招呼,“今日籤契。一切順利的話,明早便搬走。”
眾鄉鄰七嘴八舌地驚歎,“怎的如此快!”
葉扶琉邊往裡走邊抬高聲音對眾人道,“葉家報效家國,為鄉里踴躍募捐,葉家無悔!但近期手頭週轉略緊,不得已變賣鎮子上的祖宅。有幸認識五口鎮各位鄉鄰,有幸相識一場,鄉鄰們,我們後會有期。”
身後傳來一陣咂舌議論的感慨之聲,平日裡相熟的鄰家娘子們抹起了淚。
“葉家是好鄰居啊。”“是啊,葉家人各個大方又和善。”“天天照顧鄉鄰生意。”“隔壁魏家郎君的病情大好,聽說也是葉家人重金請來林大郎,林大郎被金餅給砸開了竅,把人給治好了……”“十里八鄉難得的好鄰居啊!”
前院的喧嚷議論聲中,魏家虛掩的後院拱門無聲打開。
魏桓站在抄手遊廊盡頭,凝視中帶著詢問。
葉扶琉衝他點點頭。既然葉家已經決意要搬家,就不必拖泥帶水,搬得越乾脆利落越好。
“剛剛在和鄉鄰們辭行。現在當著鄉鄰的面,也和魏家當面辭個行吧。”
魏桓默然不語。
在鄉鄰們的目光注視下,葉扶琉果然領著葉家所有人,極正經地和魏家當面告辭:
“近期葉氏手頭週轉略緊,不得已變賣鎮子上的祖宅。有幸和魏家結為近鄰,和魏家郎君相識一場,將祖宅賣給魏家,實乃千里結緣……”
說到此處頓了頓,烏溜溜的眼睛在魏桓身上轉了一圈,放重語氣:“有緣再會。我們後會有期。”
魏桓同樣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往內院走,“過來籤契。”
茶香繚繞的木樓之上,葉羨春和葉扶琉被領上木樓,並排坐一處,魏桓坐對面。
魏大魏二轉身下樓。
木樓裡只剩下葉家兄妹和魏家主人。
魏桓的目光裡帶著思索,注視向葉羨春,“這裡並無外人,有事可以直言。關於魏某本人,葉家三兄似乎頗多誤會。方才我已解釋給扶琉,不知三兄可有聽說了?”
葉羨春並不看人,低頭抱著茶杯:“聽么娘說了。但京城之事誰也沒親眼見著,嘴皮子一張一合,誰知真假。”
魏桓得了意料之中的回覆,並不多追問澄清什麼,起身去木櫃高處拿出一個回字紋的長木匣,取出一份契紙。
“先看看屋契罷。”
葉羨春接過屋契,入手時捏了捏,當即露出詫異神色。
這紙顏色老舊,手感綿軟,不像是新紙,倒像是從哪處陳紙堆裡扒拉出來的舊紙。宅院買賣的大生意,不至於連一張紙都吝惜吧??
葉羨春心裡腹誹著,仔細從頭檢視起屋契。
看完第一行臉色就不對了。
“這……”
魏桓引葉扶琉去東邊長簷下,兩人一個扶欄,一個肘趴在欄杆上。葉扶琉問,“什麼事要和我單獨商量?該不會是突然反悔,不想簽了?”
“無關屋契。”魏桓的視線往下,注視陽光映照的葉家庭院。“先和鄉鄰告辭,再和魏家告辭,顯然決意要走了。我記得你說過,葉家的人,從來不信嘴皮子裡的言辭,只信實證和時間。”
葉扶琉倒也不瞞他。“做我們這行的人,謹慎自有好處。這次恰巧三兄在,換了我家大兄和二兄,同樣會立即搬走的。”
魏桓思忖著,點點頭。“說得有理。搬走之前,聽我再說幾句,供你做決斷之參考。”
葉扶琉扭頭,烏亮剔透的眼睛直視過來,“說說看。”
魏桓便開口道,“我幼年時,家中父母兄長皆亡故,祖母不願在江寧城裡被人指指點點,帶著牌位,帶著年幼的我,隱居五口鎮。”
“祖宅大而荒僻。這兩堵院牆,是祖母來之後砌起的。祖宅一分兩半,東邊居住生人,西邊供奉先人。”
葉扶琉一怔,懷疑地上下打量。“等等。你再說一遍?誰家祖宅一分兩半?”
“聽著荒謬。但離別在即,不得不說。”魏桓側過身,平靜注視著她,“隔壁宅院,乃是魏氏祖宅。有當年的屋契為證。舊契正在令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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