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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懊惱地過去攙扶自家主人,“郎君注意身子!可還能走?小地方的山道不通車馬,進山就得下車,山道還破爛!跟北邊常去的幾處寬敞山道不一樣——”
魏桓擺擺手,喘勻了呼吸,“尚可。”
葉扶琉挽起裙襬,原路輕盈地小跑回去,“我看別往裡頭走了。反正是遙拜,心意到了就好,還是活人重要。我們就在附近尋處有景緻的好地方。”
耳邊聽到那句“還是活人重要”,魏桓啞然失笑停步。
葉扶琉看看左右風景,往此刻站立的腳下一指,“這不是巧了嗎。流水淙淙,鳥鳴清幽,對面有瀑布,頭頂現青天。我們就在這處清出一塊空地來。”
魏桓無異議。魏大魏二原地一通忙活,清除雜草藤蔓,截斷頭頂枯枝,原地清理出一塊三丈方圓、清清淨淨的祭拜空地。
對面瀑布轟鳴陣陣,頭頂碧空如洗。兩邊各自把準備的祭品放在盤碟裡擺好。
葉家這邊簡單的很。四色瓜果盤子,配一壺清酒,擺上小香爐。
葉扶琉跪在草蒲團上,香爐裡點燃三支香,閉目默默祝禱:
“太師父。我進門得晚,沒能親見你老人家當面。不過師父說,你嘴饞愛吃,六十高齡牙掉光了還在啃鴨脖。師父在老家年年準備好了各色好肉好菜給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在師父那邊吃得滿嘴流油了,過來徒孫女這處,啃幾個鮮果子,喝點淡酒,保養保養腸胃。在天之靈庇佑我們這些晚輩。”
祝禱完大禮拜了三拜,起身催促素秋和秦隴說,“你們兩個給先祖的香爐供物呢?拿出來,今天一起祭拜了。”
原地等候素秋和秦隴祭拜各家先祖的當兒,她瞧了會兒遠處掛山的瀑布,漸漸琢磨出有點不對勁。
葉家這邊三個人輪番都快祭拜完了,魏家那邊怎麼還沒好呢?
相比於葉家這邊的幾個盤碟,魏家那邊的祭拜物品豐盛得多。八個冷碟,八道大菜,各色瓜果擺盤堆成了尖兒,夏日的各色飲子齊備,一把金酒壺,配八個酒杯,祭品滿滿當當擺在魏家三人面前。三足銅爐裡點燃線香。
魏桓領著魏大魏二直身長跪在祭品和香爐面前,三人舉香齊眉默禱良久,魏桓把線香插入香爐,提起酒壺,開始挨個往空杯裡倒酒。
葉扶琉在旁邊瞄著,心裡默默地數:一,二,三……喲,八個酒杯都倒滿了。魏家有這麼多先人要祭拜?
八個酒杯居然還不夠。
祭拜好了一輪。魏桓把八杯酒一一潑灑在地,魏大去車裡又捧出一把玉壺,配兩個酒杯。
魏桓再次倒酒,把新添滿的兩杯酒依次潑灑在地上。
靜等香爐裡線香燃盡,帶來的金箔也燒盡,山間微風呼嘯捲過身邊,捲起香灰和金箔碎燼,這才起了身。
秦隴和素秋都瞧在眼裡,秦隴小聲和素秋嘀咕,“魏家祭拜的陣仗可夠大的,八個杯都不夠……”素秋悄悄推了他一把,“閉嘴吧大管事。”
林間祭拜一場,無論是忙碌收拾著祭品的魏大魏二,還是垂眸看著香爐灰燼的魏桓,魏家三人都很沉默。
最後還是魏桓自己打破了沉默,吩咐魏二,“放鷹吧。”
——
高空一聲鷹唳。
小小的黑點在湛藍天空高處自在翱翔,穿過一片雲層,消失在天邊。
葉扶琉讚歎地仰頭,透過頭頂稀疏枝葉往天邊處瞧個不停。
“放得這麼高,萬一它不回來了怎麼辦?”
魏桓也在仰頭遠眺。
“不會的。”他只簡單說,“從小養大的鷹,認得家人。”
魏家的祭拜瞧著沉重,葉扶琉沒多問,魏桓倒主動說起幾句。
“祭拜了兩輪,耽擱葉家不少時辰。有勞你們等候。”
放出去的鷹會自己跟隨主人,兩邊趁著日頭還早,沿著崎嶇山道慢慢往山下停放車馬處走。
葉扶琉聽魏桓提起過魏家的情形。父母兄長都早早過世,家裡只剩一個嫁出去的長姊,命犯孤煞,平安長大不容易吶。
她體諒地說,“葉家只有一位過世的長輩要祭拜,魏家過世的人多,多花些時辰祭拜在天之靈,無妨的。我們等得。”
魏桓默然往前走了幾步,開口道,“魏家過世的親人,大都在我曉事前便過世了。於我來說,血脈至親,只得祖母一個。”
葉扶琉恍然道,“不就是我家那位過世的先祖一樣嗎?我未親見過他,只聽我家長輩一直掛在嘴邊絮叨,愛吃肉,尤其愛啃鴨脖。先祖去哪兒,哪兒的鴨子窩就遭了殃……”
魏桓無聲地笑了下,“我家祖母也愛掛在嘴邊絮叨往事。說我父親當年如何,說我兩個兄長當年如何,轉頭就數落我淘氣。”
葉扶琉驚奇地轉過頭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你這樣也叫淘氣?你小時候能淘氣成什麼樣兒?你家祖母必定是見過的淘氣小孩兒太少了,沒見過我小時候……”說到這處清了清嗓子,閉嘴不再往下說。
魏桓眼裡浮起一層淺淺的笑意,“你小時候如何的淘氣法?”
葉扶琉:“……唔,不能說。”
“說說看。”
“不成。”葉扶琉很堅決地說,“總之不是女兒家的淘氣法子。那年我七歲,我家長輩氣得拿木棒追著我打,那場面,有點像你家魏大前些天追打貴家表弟那樣。”
魏桓想了想那場面:“木棍落在身上不輕。被追打著了?”
“那當然沒有。”葉扶琉瞅瞅左右無人,悄然透了一句,
“長輩追到了河邊,幾乎要被打著了,我就撲通往河裡一跳,半晌沒浮上去,嚇得我家長輩扔了棍子下河底摸尋我。我呢,叼個空心蘆葉棍兒,一路換氣從下游上岸,沿著河走回去,見我家長輩坐在河邊哭,我就大晚上的往他背後溼淋淋地一撲,衝耳邊喊,‘我回來了——’”
魏桓:“……”
魏桓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葉扶琉笑吟吟指著自己,“說說看,你小時候有沒有我淘氣?”
魏桓想了想,確認:“沒有。”
葉扶琉得意地擺擺手,“走罷。回去好好休養,明年祭拜時跟你家祖母說,你碰著更淘氣的了。”
魏桓莞爾道,“好。”
下山路比上山容易,走出幾步,魏桓開口道,“我曾有個好友,幼年時也是罕見的淘氣,時常拉著我跳窗逃學。夫子見了他便怒髮衝冠,挨罰時總是我們兩個跪在一處抄書。”
喲,逃學!她小時候想做沒做成的事!
葉扶琉極感興趣地聽著:“長大後呢?你那好友依舊淘氣還是變成了踱著方步的老學究?”
魏桓懷念地回想片刻,“長成了鼎立天地的男兒。”
頭頂傳來一聲響亮鷹唳,黑影展翅掠過。魏桓抬頭遙望天邊的小黑點良久,視線轉去路邊,低聲慨嘆。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我那好友長眠於青山綠水間。最後那杯酒,就是敬他。”
說話間人已經走出百來步,回到山道邊停著的車馬處。
葉扶琉取一隻梨切開了,半隻喂青驢,半隻拿過來試試看魏家套車的馬兒吃不吃。馬兒一張嘴,不客氣地咔嚓咬去半截。
葉扶琉喂完馬,擦乾淨了手,又取出一隻更大的梨不緊不慢地削皮。魏大眼皮子一跳,過來叮囑,“少少喂點沒事。吃多了甜果子怕馬兒壞牙。”
葉扶琉舉著梨和小銀刀說,“看清楚點,給馬兒吃的鮮果哪用削皮?這隻梨給你家郎君準備的。”
魏大啞口無言,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轉回去套馬了。
馬車簾從裡掀開,露出魏桓的小半張側臉,“不必,你自用就好。”
葉扶琉沒搭理這句話,把削好的梨切成小塊,放在小白瓷碗裡,自己掂一塊吃了,把白瓷碗隔著車窗塞進去。
“心裡難過得要命,還做出一副無事人的樣子,裝什麼風輕雲淡呢?我看了都難受。來,吃一塊當季的香梨,我特意挑的,香脆多汁又不怎麼甜,讓自己舒坦一點。”
魏桓啞然片刻,從碗裡取過一塊香梨,在嘴裡慢慢地咀嚼著。
搖搖晃晃的回程路,和去時並沒什麼不同。
葉家僱來的大青驢又發起倔脾氣,半道停了仨回,魏家的馬車只得時不時地停在路邊等。
葉扶琉不故意帶出軟糯吳語口音的時候,聲線其實很清脆,尾音微微上揚,在曠野傳得遠。
“這驢是吃了一路好的,瞧不上路邊的野草了?帶出來的兩把乾草又給它吃完了,我們去哪裡尋上好的乾草餵它?”
秦隴崩潰了,“怎麼這麼難伺候?到底是我們花錢僱驢,還是這驢上門做大爺來了?”
素秋蒐羅半日,“布兜裡還剩最後三只大梨。我們要餵它還是不餵它?全喂完它又不肯走了怎麼辦?”
葉扶琉四處找繩子:“找根細繩把大梨捆上,拿長竿子挑面前,吊它胃口。”
秦隴繼續趕車,葉扶琉手提一根長細竿,吊一塊甜梨在大青驢的鼻尖前頭,和素秋兩個打著拍子哼起最近流行的江南小調兒,葉家驢車開始不緊不慢地行進。
魏家馬車也繼續前行。
晃動的車廂裡,魏桓掀開車簾,望向側邊慢悠悠行進的驢車,驢車前方坐著的玲瓏背影。
在入耳悠揚的江南小曲兒聲裡,咬了口甜梨。
第35章
祁棠其實就在鎮子裡。避忌著中元節,人不怎麼出門,這幾天過得不痛快。
他在江寧府的二十年過得呼風喚雨,以至於這次微服前往區區百里外的五口鎮,處處都顯出不順利,行程也耽擱了。短短几日功夫,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和自我懷疑。
如梭舟船在臨河酒樓下穿行而過,祁棠坐在酒樓靠窗的閣子,不出聲地喝悶酒。
豪奴爭搶著替他出主意。
“世子,區區兩千兩銀的小事而已。小的去趟江縣衙門,把國公府的身份一亮,本地知縣官兒必然親自出迎。只需世子幾句話,輕易都能把官府封存的庫銀調來。”
“小的還有個主意,連官銀都不必出,調遣差役去葉家,把不識相的小娘子直接捕了來!她不是商戶麼?今年的商稅繳足了沒有?該捐的例行份額納捐夠了沒有?落在咱們世子手裡,慢慢地查啊。”
“妙啊——”
祁棠煩躁道,“放屁!”
畢竟是江南本地的地頭蛇,平日裡再紈絝,江寧府地界該有的眼界見識不少。
“江縣的知縣是誰?盧久望!正經制科進士出身,入過翰林院,侍奉過御前,五年前捲入了黨爭才從京城貶來江縣,做了如今的七品小官兒。你們當他和尋常縣令是一類人?盧久望的筆桿子彈劾起人來,皮都被他扒掉一層!”
祁棠即將及冠,這趟從江寧府出來,公私兩邊的事都擔在肩上。於公,他擔的是暗中巡查稅銀收繳的監察差事,監察江南兩路的大小官員。
監察稅銀是年度大事。公務還未辦妥,納妾的事先鬧進了官府,誰知道會不會被下面監察的官員們反咬一口?
於私,阿父命他登門探病。他這趟給魏家拉來多少車的厚禮?多少珍貴藥材?費盡心思才把厚禮送進門,那位病歪歪的表兄魏桓一點都不領情,居然擋他的好事,兩千兩銀都不肯借他!
這趟微服出來,公私兩邊的事都不順,祁棠這輩子都未受過如此大的委屈,氣苦地飲盡一杯酒,越想越覺得窩囊,砰地把空杯給扔了。
戲文裡唱什麼“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戲碼,今天居然被他給撞上了。堂堂國公世子,竟然被兩千兩銀難得無計可施,望美人兮不可得,龜縮在酒樓喝悶酒!
一陣嘈雜聲響從敞開的窗外傳進酒樓閣子,又有大群人湧上來二樓閣子喝酒。
小地方的酒樓閣子隔間建得不精細,隔壁的聲響清清楚楚傳進耳朵,新來的酒客聽著像是行商,一口一個“大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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