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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裡替世子辦事,哪能不熟?倒是沈大當家,身為江南兩浙數一數二的商號當家人,對本地各家行商的來歷家世,應該都熟悉罷?”
沈璃謙虛道,“本地有名頭的大小行商,來歷家世都略知一二。”
一番虛情假意的寒暄下來,兩人都頗為滿意,都覺得可以從對方嘴裡掏出有用的東西。祁棠冷淡敷衍的態度也熱絡了三分。
沈璃拐彎抹角打聽起杏花樓的那位行首花魁,秦水娘。
“在下聽聞……貴府世子在江寧城時,極為中意杏花樓的行首娘子,專門置辦了一處宅院,把人安頓下來。雖說後來……呵呵呵,人跑了,畢竟跟了貴府世子一段時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裝作沒看見祁棠黑成鍋底的臉色,繼續試探那幾日發生之事。
“安置的外室跑了,其實是常見的事。聽聞安置的那處宅院也不怎麼昂貴。貴府世子卻懸賞五百兩銀,緝捕令發遍江南兩路縣鎮,至今還在緝捕不休。如此的不依不饒,難不成,呵呵,其中有什麼隱情,貴府世子才會如此地震怒……”
那船漢磚的來歷,雖然葉扶琉不肯說,但聯想到那幾日突然消失的行蹤,緝捕令五分相似的畫像,沈璃心裡早有了篤定猜測。
沈家商賈出身,不像官宦讀書人家計較女子的婦德婦工。葉扶琉手裡的貨來處不明,他不計較;葉扶琉假冒杏花樓的行首娘子秦水娘,他也可以不計較。
但假冒秦水孃的那幾日,她日日和祁世子廝混,又在城外安置了宅子。那幾日如何過的,有沒有被祁世子近了身,沈璃日思夜想,著實成了心頭的一根刺。
難得近日得了機會,祁世子竟然微服來到五口鎮尋親,猛拍魏家大門、自稱“祁棠”的時候,他得了線人通報,就開始懷疑這位江寧府來的富貴少年郎的身份。
後來這位果然開始尋葉家的麻煩,口口聲聲要把葉家的門踹了,進去尋個姓秦的女子。他確定這位必是祁世子無疑了。
趁著貴人落難,當即立斷把人擔保出縣衙,裝作不知身份,賣他個大人情。
葉扶琉在江寧府那幾日如何過的,和麵前這位國公世子有沒有不清不楚的牽扯,今天他非得當面問個清楚不可。
祁棠的臉色難看起來。
商賈不是最會看人臉色的嗎,這姓沈的怎麼張口就戳到他痛處!
他二十年來頭一回看中女子,秦水娘清清冷冷一句“水娘並未跟過任何人,不想隨便交付終身。世子若是水孃的良人,連一份等候耐心也無?”把他哄得神魂顛倒。
他也不想隨隨便便,水娘是他頭一個女人,他有足夠的耐心,他要等到加冠的好日子和她共度良夜……
別說近身了,連小手都沒牽過!
祁棠咬著牙笑,“我家世子是何等身份,想要個青樓女子,難道還有要不成的道理?四處緝捕的隱情……哼,倒不是為了區區一座宅子。那秦水娘既然跟了我家世子,成了世子的人,豈有放任私逃的道理?那狡獪女子就算逃去天涯海角,我家世子也要把她追捕回來,教會她,什麼叫做安分守己!”
一番狠話入耳,沈璃的臉色登時也難看起來。
以葉扶琉從不肯吃虧的性子,他原本猜測祁世子在她身上栽了大跟頭,被拆走一船漢磚,說不定被哄得七葷八素,連小手都沒碰著……
怎麼,聽他語氣,竟被他近身了不成?!
沈璃黑著臉不再說話。
沉悶的馬蹄聲中,現在輪到祁棠問話了。
江南緝捕整個月,絲毫不見秦水孃的蹤影,一個孤身小娘子哪有這份大本事?他現在越來越相信,秦水娘肯定是仇家僱請來的,讓他國公府丟個大臉。人說不定揣著酬金,早已離開江南地界,說不定現在早去了江北中原,西邊蜀地,誰知道。
他雖然嘴裡放狠話,但心裡清楚,人多半是再也尋不到了。
秦水娘雖然蹤影不見,但他的面前又出現一個和秦水娘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兒,當日魏家門邊初次相逢,側身回眸微笑,剎那間驚鴻一瞥,令他心神砰然震動。
雖說不是秦水娘,是行商的葉家小娘子……
和秦水孃的容貌如此相似,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時機如此巧合,豈不是老天賜下給他的另一段緣分?
有這個五六分相似的擺在身邊,時日長了,自然就忘了那個忘恩負義的。
還是那句話,他祁棠是何等身份,想要個行商女子,難道還有要不成的道理?
祁棠開口問,“表兄魏家隔壁,那戶葉家的當家小娘子,是個什麼來頭?做得哪種行商生計?家中難道父母兄弟都不在了,叫她一個小娘子拋頭露面的擔起家業?沈大當家熟諳本地的大小行商,想必都清楚的,細細說給我聽。”
沈璃哂笑一聲,不陰不陽道,“葉小娘子做的當然是布帛正經生意,偶爾也做做古董傢俬行當。生意人四處走動,計較小娘子拋頭露面,還做什麼生意?怎麼,閣下才從縣衙放出來,又要登門去尋葉家的晦氣不成?沈某能擔保一次,保不了第二次啊。”
祁棠:“……”姓沈的剛才還態度熱絡,怎麼突然陰陽怪氣起來了?
旁邊豪奴立刻過來斥道,“怎麼說話的呢!客氣點!”
沈璃正要繼續冷嘲熱諷時,前面魏家的大門吱呀一聲開啟了。
一抹明豔石榴紅越過門檻,葉扶琉領著素秋和秦隴出門,不冷不熱瞥了眼前方策馬緩行的兩個大晦氣,視線輕飄飄挪開,沒看見似地轉身進了葉家大門。
身後同時傳來兩聲大喊:
“葉小娘子留步!沈某前來請罪!”
“葉小娘子留步!祁某有話要說!”
祁棠下馬的動作利索得多,把韁繩往豪奴手裡一扔,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
“葉小娘子,之前認錯了人,多有得罪,還請葉小娘子寬宏大量,不計較在下的無心之失。”
說罷就在門邊一拱手,“今日匆忙,先上魏家表兄的家門。改日必定專程給葉家送上賠罪禮。”
葉扶琉聽到“認錯了人”四個字時便停步,人側身站在葉家門裡,明眸清澈,似笑非笑地回望過來,“祁郎君當真認錯了?當真要送禮賠罪?”
祁棠生平頭一回被抓進牢獄,坐了一回監,吃了個大虧,腦子反倒磨鍊清醒了。
在江寧府時,人人都敬他三尺,出行百姓避讓,跺跺腳大地震動。為什麼來這個偏僻無名小鎮子,人人都不敬他了?
在江寧府時,人人敬的是他祁棠這個人,還是他身上掛著的世子身份,他身後站著的國公府?
他難得中意一個女子,為什麼被他看中的秦水娘卻毫不留戀地跑了?
在這小小的五口鎮上,他被一路鎖去縣衙,丟臉丟到了極致,又在黑臭牢房裡坐了整個時辰,身上錦衣失了光彩,天地不應,狼狽不堪,他反而恍然悟了。
他中意秦水娘,為她安置宅子,為她花錢精細布置,但水娘還是跑了,因為他過於傲慢。
人在身邊時,連正眼都不肯多看她一眼,生怕心裡對青樓賤籍女子的這份中意叫人看出來,失了自己的世子體面,反倒失了察覺,未能及時看出水娘對他的敷衍。
如今老天賜下個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兒,他心裡還是嫌棄葉家商戶女身份低微,但好歹吃過一次虧,他這回沒有把嫌棄明晃晃地表現出來,表現出一副不在意的大度模樣,擺擺手,
“不計較了。過去之事,就讓它過去罷。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如今祁某和葉小娘子算是認識了。說到做到,賠罪禮明日便送來貴府上。”
葉扶琉的唇角往上翹,漂亮的眼睛同時彎起動人弧度,帶點打量的意思,七分靈動神色帶著三分狡黠,落在祁棠眼裡,一顆心劇烈一顫,砰砰砰猛跳個不停。
像,真是像!
雖說氣質完全不像,秦水娘清冷,葉小娘子明媚,但從這個角度看,側臉輪廓足有八成像!究竟是天底下的美人都有相似的美法,還是他祁棠中意的美人就是這個模子?
祁棠站在門邊,自己都說不清了。葉家小娘子的回眸一笑炫花了他的眼,他只覺得口乾舌燥,心跳如鼓。
給她個良妾身份!他不計較葉家的商賈身份低微了,回去就稟明母親,請媒人正式登門下禮,把人納回國公府,這回絕對不搞夜長夢多!
心裡念頭亂糟糟轉個不停,祁棠掩飾地清了清喉嚨,追問登門時辰,“祁某回去就送拜帖來。不知明日登門可合適?”
葉扶琉出門的瞬間,沈璃心裡一緊,即刻盯住祁棠的反應。
他當然知道葉扶琉在江寧城用了化名身份,但被苦主當面撞上,會不會當場被認出來,祁世子會不會惱羞成怒,當場擺出世子身份?
沒想到之後卻大出意外。祁棠一雙眼睛不知如何長的,苦主當面不識逃犯,居然一口一個登門賠罪??
不止苦主當面賠罪,葉扶琉還不搭理他。
笑盈盈的水潤圓眼在祁棠身上掃過一眼,客套地回了句:“不知者無罪,無需祁小郎君送禮賠罪,登門更不必了。”隨即不再搭理他。
視線改而落在沈璃身上,輕飄飄轉了一圈,並不說話。
她不開口說話,沈璃心裡就有點發虛。
本地各家行商相聚葉家的那天,他當眾取出緝捕令,言語間露出要挾的意思,意圖壓制葉扶琉對他服軟,事情做得不漂亮。
剛才祁世子的態度突然直轉了個大彎,沈璃還有心思旁觀笑話,如今他顧不上了。上次他把人當眾得罪狠了,葉扶琉說得清楚,兩家生意從此罷休,再不許他沈璃登葉家的門。今天的賠罪禮如果送不進葉家去,他沈璃想要討夫人可就難如登天了。
沈璃立刻往後招手,“把東西抬上來!”
七八名沈氏長隨忙碌卸貨搬箱,把貨車上的箱籠一個個地堆到葉家門前,五六個木箱挨個開啟。
頭一個大紅木箱蓋掀開,裡頭露出堆得滿滿整箱子銅錢,彷彿一座錢山,陽光下耀得人眼花,湊過來圍觀的祁府豪奴驚呼,“整箱子錢!堆得滿山滿谷,這得有上十萬銅錢了罷!”
祁棠斜睨著滿箱子銅錢,暗想,“原來姓沈的也得罪了葉家,今天登門賠罪來了。沒見識的商戶,十萬銅子兒才摺合百來貫,很多麼?把堆滿錢的箱子搶先開啟,不過是先聲奪人罷了。先拿出整箱子銅錢震懾葉家心神,後頭再擺些布帛絹匹充數,真當人沒學過兵法?——等等。”
他驀然一個激靈,“葉小娘子肯定沒學過兵法,別被這姓沈的奸商哄去了。”
葉扶琉似笑非笑地瞧著滿箱子堆出尖兒的銅錢山。打量完畢,開口說,“沈家的賠罪禮?就這?你當葉家沒見過錢吶?”
祁棠當時便嗤笑出聲,往牆邊一靠,擺出看戲的姿態。
葉扶琉說話的嗓音平和帶笑,聽來不似懷恨含怒的樣子,沈璃這邊心絃一鬆,倒跟著笑了。
“葉家布帛生意遍佈江南,商船就有四十艘,區區十萬錢,算得上什麼呢。這箱子銅錢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送給葉小娘子買胭脂。”
他抬手示意,沈家長隨當眾開啟第二個木箱。
裡頭露出黃澄澄一片金光,陽光下耀得人眼暈目眩,湊過來圍觀的祁府豪奴驚呼,“好……好生豪橫!整箱子的金鋌!我了個老孃喲這得有多少……”
沈璃含笑指向第二個木箱,“足金五十斤整。不瞞在座各位,沈某搜刮家底,手邊能動用的都在此處了。送來葉小娘子府上,為沈某當日的言語失當賠個罪,還請葉小娘子大人有大量,莫再計較。日後沈葉兩家生意照做,兩邊依舊來往。”
沈璃一抬手,沈家長隨就要開第三個木箱,葉扶琉擺手攔住。“慢著開箱。”
鄉鄰聚攏過來,看熱鬧的人圍得裡一層外一層。
素秋低聲勸說,“娘子,禮太貴重,我們必不能收的。你回去避避,我和大管事過去應付。”
葉扶琉:“他敢送,我為什麼不敢收?不過他才開到第二個箱子,就開始談條件,後面的木箱不必再開了。”
攏起石榴長裙,慢悠悠地邁出門去,抬手點了點地上的箱籠,“第一個箱子我收下,就當你那天當眾放了個屁,我不和你計較。五十斤金的木箱子你原樣抬回去。其他的木箱都不必開了,我們葉家不要。我葉四娘說話算話,葉家和沈家的生意作罷,以後兩邊再不來往。”說著高聲喊秦隴,“大管事,過來搬銅錢箱子。”
眼見秦隴果然大步出來,把第二個箱籠木蓋合攏,只搬第一個木箱,沈璃臉色微微一變,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不見。
“葉小娘子,得饒人處且饒人。”
葉扶琉站在葉家門外,嗤得笑了。
“怎麼,沈大當家,你自己不做個人,還要我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沈家一箱子謝罪銅錢送過來,你我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我呢,不再找你的麻煩,你也就此歇了心思吧!”
說罷轉回身去,在沈璃難看的臉色裡,攏起裙襬邁進葉家大門。
素秋反手關門,高喊一聲,“沈大當家回去罷!再騷擾民宅,我家可要報官了!”
耳邊沉寂了片刻,沈璃在門外道,“今日沈某先回,下次再來拜訪。”
葉扶琉煩他得很,隔門喊道,“別來了!”
這回又沉寂了許久,素秋從門縫裡望出去,邊望邊說,“沈家的人拖著箱籠走了。”
“魏家表弟還在瞧熱鬧。看著幸災樂禍的模樣。”
“他幸災樂禍什麼?”葉扶琉嗤地一笑,“難道他以為自己更招人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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