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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當家想說什麼?”她的語氣也不冷不熱的。
“我說葉家今年生意虧本,拿不出許多金銀,只能按低一檔捐些布帛絹絲,沈大當家就指桑罵槐,說我是做仙人跳的?看不起布帛生意的行當還是看不起我葉家?笑話誰呢。”
沈璃被當面罵了,倒也不惱怒,“不談生意虧本不虧本,只談相貌。誰讓葉小娘子長得有三分像逃犯呢。這可怨不得別人。”他隨手把緝捕公文折起收入袖中,口吻聽起來像是席間隨意閒談。
“若不是我知曉那幾日葉小娘子的行蹤……只看這幅緝捕令的話,心裡也會生出幾分不好的猜想,對不對。”
他話裡有話,當即有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行商起鬨攛掇,叫沈璃把話說明白了,江寧府貴人被人設局哄騙了的那幾天,葉小娘子的行蹤到底在何處?
沈璃的狐狸眼微微眯起,覷著葉扶琉,笑而不語。
俗話說,捉賊捉贓。
作為贓物的兩百三十塊漢磚,此刻就埋在葉家宅子某處的地下。
江寧祁世子重金懸賞的那位,是不是葉家小娘子本尊,她自己心裡清楚的很。
這麼大一個把柄拿捏在他手裡,當著眾人的面,他就不信她葉扶琉敢跟他硬抗。不怕他真把她告發了,蹲監去?嬌滴滴的小娘子入了監牢,還能落個什麼好?做他沈家的夫人有什麼不好?
她服個軟,他當眾替她擔保,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葉扶琉也笑了。
“生意不成仁義在啊,沈大當家。我跟你的生意黃了,你張口就胡說八道,大可不必吧。”
沈家送來的酒和飲子她一口沒碰,面前擺的是葉家自己做的荔枝膏飲子。
葉扶琉抿了口冰涼的荔枝膏,抬高嗓音對在場眾人道,
“葉家跟沈家做過幾筆買賣而已,我跟沈大當家沒熟到互相遞送訊息的程度。葉家貨船走水路,沈家商隊走陸路,你沈家能知道我行蹤?你如何知道我行蹤的?派了探子盯梢不成?”
席間再度鬨笑起來。眾多雙眼睛意味不明地在兩人身上來回掃來掃去。
沈璃的臉色微微變了,語氣帶著三分警告道,“葉小娘子,你氣性上來,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了。你隔三差五出門做生意,在船上一待三五天不下陸地。江寧府案子事發是四月下旬發生之事。那幾日你可不在葉家。去了何處,做了什麼,在座能替你作保的,除了我沈璃還有誰?”
葉扶琉直接把半杯冰飲子砸他身上了,起身道,“滾你的!”
沈璃半邊衣裳連被淋了個溼透,渾身狼狽,臉色難看之極,瞪視著葉扶琉不說話。
旁邊趕緊上來幾個兩邊都相熟的行商勸和,葉扶琉理都不理,高聲招呼素秋出來:
“拿紙筆來!把我葉四孃的相貌生平寫在紙上,連夜送去江寧府,找門路遞呈給上去,叫官府不必到處懸賞抓人,直接來五口鎮葉家找我,看看我是不是拘捕令的逃犯!”
話說得太絕,反倒顯得沈璃之前無事找事的不佔理。素秋以眼神確認無誤,當真去拿紙筆,按葉扶琉的口述當場開始寫相貌生平。
在座的各行商都坐不住了,紛紛反過來勸說沈璃當面認個錯。
沈璃擦著身上淋漓汁水,冷聲道,“你真要把事做絕?”
葉扶琉不僅要把事做絕,而且要當眾做,大張旗鼓地做。
素秋一筆一劃,按照自家小娘子的口述,當場寫下生平文字。
“江縣五口鎮葉氏,經營布帛絹匹為生。葉氏四娘,當家三年有餘,生意遍佈江南兩路,名下布莊計二十五處,商船四十艘,僱請掌櫃夥計七百餘人。”
葉扶琉繼續口述,“葉四娘其人相貌,瓜子臉,圓杏眼,身高六尺二寸,祖籍吳地錢塘人氏……”
“好了好了。”幾個相熟的行商趕緊過來打圓場,“尚未出閣的小娘子,何必把自己的身高籍貫當眾報給所有人知曉。哎呀,沈大當家,你心儀葉家四娘,大家有眼都看得出,但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你何必故意為難人家呢……”
邊數落著邊搶過記錄生平相貌的紙張,當場撕個粉碎,碎紙灑了滿地。
沈璃坐得近,身上沾染了不少碎紙屑,忍著氣一一撥開。抬眼時卻發現葉扶琉居然還站在原地,漂亮的嘴角翹起,一臉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璃最多也就鬧騰到這個程度了。光腳的才不怕穿鞋的,沈璃自己就是那個穿鞋的。再掰扯下去,牽扯出兩人船上驗貨,他自己能跑得脫?葉扶琉篤定他不敢把事做絕了。
她抬著下巴斜睨過對面身上狼狽模樣,眼神晶亮亮的滿是挑釁,又帶股說不出的得意勁兒。
沈璃胸腔裡砰地劇烈一跳。
周圍人聲嘈雜混亂得很,他理不清自己現在什麼想法,只突然覺得之前執著的種種——治服她的小性子,讓她懂得退讓,願意向自己低頭——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從他頭天認識葉家小娘子開始,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他起先只想帶她回家做夫人,把明豔又刁鑽的小娘子壓進帳子。後來為什麼中了邪似的,非得方方面面壓她一頭?
沈璃彷彿醍醐灌頂,被當面一盞冰飲子給潑清醒了。他擦乾淨身上痕跡,起身給在場眾人做了個長揖告罪。
“今天沈某舉措失當,借酒意非議了葉小娘子,擾了宴席雅興,是沈某的不對。至於葉小娘子這處,沈某改日再親自登門,負荊請罪——”
話音沒落地,葉扶琉已經斬釘截鐵道,“葉家不接待!”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的鄰居魏家方向,傳來另一個沉靜的嗓音:
“四月下旬那幾日,葉小娘子去了何處,做了什麼,魏某可以作保。”
人應該就站在隔壁院牆下,相隔不遠,葉家這邊的宴席眾人都清晰可聞。
人群轟然炸開了鍋。
作保來得猝不及防,葉扶琉的眼睛瞪圓了,準備走的沈璃也不走了。
有行商高聲道,“隔壁說話的可是魏家郎君?詳細說說看。”
魏桓站在隔壁院牆下,語句從容,不疾不徐往下分說。
“魏某重病久治不愈,家中尋了許多郎中,藥石無用。四月下旬,魏某得知葉家乃是本地行商,熟諳江南人事,因此,以一塊金餅作為酬勞,懇請葉小娘子代為找尋良醫。”
“葉小娘子接了金餅酬勞,於四月底出行,於江南地帶找尋合適的名醫。先請來隔壁縣鎮的齊老郎中,其次請來本地的林郎中。”
“尋醫之事,鄉鄰可為人證,金餅可為物證。各位如果不信的話,可以要葉家當場取出金餅展示。”
沉靜平緩的嗓音,徐徐道來,有理有據,令人從心底升出信服之意,行商們議論紛紛。
“原來如此。”
“之前吵了半日都沒說清楚葉小娘子的行蹤。如今總算有個明白人,解開了眾人心裡疑慮……”
葉扶琉使了個眼色,素秋小跑回內宅,果然取出一塊黃燦燦的足金餅,當場展示給眾人。行商們嘖嘖驚歎。
“之前就聽說魏家財大氣粗,存有許多金餅。傳言竟是真的。”
“這金餅和林大郎壓在賭場的那塊金餅一模一樣,是魏家的無疑了。”
“原來四月底葉小娘子出鎮子,是替魏家尋郎中去了。嚯,一塊金餅的報酬,給我的話我也即刻動身啊。”
人證物證俱全,在場眾人再無疑慮。魏家那邊把來龍去脈解釋清楚,也再不開口,就此安靜下來。
今天酒足飯飽,該商議的都商議得差不多了,各行商鬧哄哄地告辭。
葉扶琉客客氣氣把人送走,給短工娘子們結了工錢。今天前院混亂時,抓著探頭探腦不老實的男子迎頭痛毆的有三位娘子,葉家額外多給一倍的辛苦錢,關了大門。
葉扶琉走回來時,隔牆喊了聲,“魏郎君!”
院牆對面應道,“我在。何事?”
葉扶琉抿著嘴笑了笑。
“魏三郎君,真人不露相,你很厲害嘛。”
不愧是做無本生意的同行,跟她一樣,張口就編得滴水不漏,跟真的似的。
如果不是昨夜才把兩百來塊漢磚整整齊齊碼進冰鑑箱子裡,她差點真以為自己接下金餅酬勞,四月底尋郎中去了。
魏桓站在八尺高的牆下。他個頭高,抬頭就能越過院牆,望見對面葉家院牆的青瓦。
葉家小娘子聲音清晰,人應該就站在對面牆下。只是個頭玲瓏,人被牆擋住了。
魏桓也微微地笑了下。
“只是錦上添花罷了。葉小娘子才叫厲害。一招以退為進,置死地而後生,全身而退,用得絕妙。”
“哪裡哪裡……”葉扶琉隨口謙虛了兩句,突然感覺有點不對,懷疑反問,“等等,魏郎君,你說什麼‘全身而退’,‘置於死地而後生’呢?”
魏桓沉吟著道:“那張緝捕令,難道不是……”
“毫無關係。”葉扶琉斬釘截鐵道,“不要聽信謠言。”
“唔……”
兩邊同時默了默。下一刻,極有默契地同時把話題岔開了。
第26章
本地行商鬧哄哄登門商議了一場,不是沒有成果。
沈家領頭募捐白銀千兩,絹百匹。四五家大行商減一等募捐,十來家小行商減兩等募捐。
至於葉家到底算是大行商還是小行商,議到半途時吵得不歡而散,最後並沒有個說法。
和沈家葉家兩邊都交好的幾個行商登門說和,到最後折中一下,葉家按照大行商的份額減一等募捐,但是募捐的白銀全部折成布匹,按市價登記。葉扶琉清點一遍庫倉裡堆積的布匹存貨,同意了。
和葉家最相熟的一位行商臨走前悄悄塞了張官府公文過來,赫然正是江寧府發下來的緝捕令。
“花了點手段,託縣衙熟人臨摹的樣本。你瞧瞧看,和你雖說不是很像,但輪廓確實有五分像是不是?”
相熟的行商姓徐,嘆氣說,“我們都知道通緝的不可能是你,但你看看懸賞多少,白花花的五百兩銀!昨天在座百來號人,誰知道有沒有那財迷心竅的,當真去江寧府尋貴人告密?中了仙人跳的那位國公世子會不會把你鎖去江寧府查問?我們幾個私底下議論過,犯愁啊,怕你這次出事。“
葉扶琉篤定道,“徐當家放心,出不了事。信國公府那位祁世子人不在江寧。”
“你又知道?”徐當家瞪眼,“知道你向來膽子大。但膽子太大容易翻船哪。”
葉扶琉沒多分辯,笑吟吟起身送客,把人送走了。
素秋自從昨天就感覺哪裡不太對,今天又旁聽一場,越聽越覺得耳熟。
“江寧信國公府,祁世子。”她喃喃唸了一遍,“娘子,快告訴我聽錯了。前兩天隔壁被魏家打出門去的魏家表弟,說姓‘祁連山’的‘祁’的那位……該不會也是,江寧信國公府家的郎君?”
“他當然是。”葉扶琉往內院邊走邊道,“魏大不是說了麼,家族庶務乾乾淨淨不沾手,嬌生慣養的長房嫡子。”
素秋前幾天就聽魏大通報了名號,但直到今日才徹底轉過彎來,把身邊撞見幾次的少年郎和傳說中權勢滔天的江寧府權貴聯絡在一處,震驚萬分。
“瞧著魏家表弟每回都灰頭土臉的,魏大對他毫不客氣,提棒就打……竟是了不得的貴人呀?!”
葉扶琉:“出身好,投了個好胎罷了。”
素秋盤算片刻,又拿過緝捕令的摹本細看文字,越看越震驚:“娘子快看,發下這封懸賞緝捕令的貴人,江寧信國公府的祁世子……和隔壁的魏家表弟,是族兄弟啊!”
葉扶琉:“其實,或許不是兄弟?”
素秋的思緒早扯去了天邊,越思越恐,“隔壁魏家連國公府的嫡出小郎君都敢打,魏家……魏傢什麼來頭?!”
這個葉扶琉早有答案,輕輕鬆鬆道,“之前與你說過了,魏家肯定不是鹽商。魏家表弟被魏家打出門來,連句狠話都不敢放,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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