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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滿食案的珍饈美味,本應該胃口大開的冷臨江一想到方才衙役回稟的事情,竟然涉及到了楊國公府,他就覺得老吳魚府的魚都是死於非命的魚,一點都不香了。
何登樓可沒那麼多欲訴還休的愁緒,悶頭吃的正歡,突然聽到對面沒有動靜,他一抬頭,正看到冷臨江食不下咽的模樣。
他愣了愣:“少尹大人,這些,這麼多菜都不和你的胃口啊,那,”他撂下竹箸:“那你想吃什麼,卑職再去買。”
冷臨江如同嚼蠟般吃了口菜,搖了搖頭:“不關這些飯菜的事,是我吃不下。”
何登樓和孫瑛詫異的對視了一眼,彼此的雙眼中都明晃晃的寫著快吃快吃,不然就涼透了,浪費了。
二人旋即齊齊低下頭,再度飛快的吃了起來。
這麼貴的飯菜都吃不下,他還想吃啥?咋不上天呢!
冷臨江眼看著對面兩個人一通風捲殘雲,徹底沒了食慾,撂下了竹箸。
何登樓又茫然的看了孫瑛一眼。
孫瑛動了動唇,無聲的說了兩個字:“案子。”
何登樓恍然大悟,趕忙殷勤的夾了一竹箸的菜擱進冷臨江的盤子裡:“大人,天大地大沒有吃飯大,不吃飽哪有力氣幹活。”
冷臨江就像突然想通了什麼一般,重重的點了一下頭,飛快的扒了幾口飯菜,旋即放下竹箸,笑眯眯的問孫瑛:“孫仵作,寧記棺材鋪那些燒焦的屍身又重新勘驗過了嗎,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孫瑛頓時沒了胃口,盤子裡外焦裡嫩的炙魚他簡直看不下去了,不動聲色的把盤子往何登樓那推了推,秉承著他吃不下了,也不能讓別人吃的作風,思忖道:“那都燒焦了,比這魚還焦,實在驗不出什麼來了。”
“嘔,”何登樓正吃得歡快,聽到這話,他彎下腰嘔了兩聲,噁心臉色發白:“孫仵作,正吃飯呢,能不能別說這麼噁心的事兒!”
孫瑛挑眉:“少尹大人問話,卑職可不敢不答。”
“......”何登樓嘁了一聲。
看到孫瑛和何登樓二人都被噁心的吃不下去了,冷臨江反倒胃口大開,邊吃邊問:“那義莊呢,義莊裡有什麼發現?”
孫瑛拿帕子擦了擦嘴,仔仔細細的將勘驗的結果說了:“張友利在看守義莊的王家叔侄的房裡發現了迷香,卑職仔細驗過,那迷香和荒宅裡發現的迷香極為相似,只是曼陀羅的分量少了不少,又新增了一味藥,聞起來很像安昌侯府裡的梅染香,但是卑職還沒有驗出來新增的哪味藥是什麼。”
冷臨江心下一沉,安昌侯府,又是安昌侯府,荒宅裡的死者雖然身份還未確定,但經手這件案子的人心裡都有數,那人八成就是安錦羽。
現在義莊裡的迷香又和安昌侯府裡用的梅染十分的相似,這不得不令人懷疑,安昌侯府也涉身命案之中。
可冷臨江又轉念一想,據安昌侯說,這梅染的方子是當年他斥巨資從蘭因閣的制香大師手裡買的,蘭因閣能做出梅染,那麼也能做出別的香來。
到底是誰涉身命案之中,還未可知。
冷臨江神情微動,問孫瑛:“孫仵作可聽說過蘭因閣?”
孫瑛點頭:“自然是聽說過的,京城裡最赫赫有名的香料鋪子,還藏了許多已經失傳了的古方,而且這蘭因閣的主人極其神秘,幾十年下來,竟然都沒人見過他的真容。”
何登樓卻是有些不屑:“一個香料鋪子,搞的像見不得人一樣,還不是故弄玄虛,招攬生意。”
靜了片刻,冷臨江驟然笑了:“可不是麼,這樣遮遮掩掩的,要麼是為了招攬生意,要麼就是真的見不得人。”
孫瑛也笑了起來:“他這招攬生意的手段其實並不高明,但是世人偏偏就是吃這一套,越是求而不得,越是趨之若鶩。”
冷臨江想,從前他並沒有留心這個蘭因閣,現在看來,真的要仔細查一查這個蘭因閣了。
說過了此事,孫瑛又道:“苧麻巷和寧記棺材鋪裡再沒有什麼別的發現了,但是義莊的殮房裡卻還有別的發現。”
冷臨江精神一振:“除了迷香,孫仵作還發現了什麼?”
孫瑛拿出一隻方方正正的木盒子,開啟來,裡頭墊著一層黑色的絲絨面,上頭擱著一段一指來長的絲線。
絲線是天青色的,極細而富有光澤,食案上擱著一盞羊皮孤燈,淡白的燈火落在絲線上,天青色的絲線上似乎有水光流轉。
冷臨江微微皺眉:“這,是在殮房裡發現的?”
孫瑛點頭:“不錯,是在殮房的門框上發現的,殮房的門框年久失修起了毛刺,才將誰的衣裳給勾了一絲下來,但是卻沒有被人發現。”
冷臨江從抽屜裡翻出一對護手帶上,拿竹鑷子夾起那條絲線,仔細端詳起來,半晌才道:“這是市面上常見的緞面兒,做工也不是很精細,怕是不太好查到出處。”
孫瑛點頭:“的確如此,不過,少尹大人仔細聞聞看。”
冷臨江狐疑不已,低下頭仔細聞了聞,那絲線上果然有一股極淡的味道,不是香氣,清苦的很,隱約有幾分像是藥香。
他驚疑不定:“這是,藥味兒?”
孫瑛重重點頭:“正是,而且不是一種藥,卑職仔細分辨過了,這根絲線上的氣味,混合了白芷、黨參、藿香、白蘇、黃芪和砂仁。”
何登樓張了張嘴,神情艱難:“這藥材聽起來是不少,可是都是藥鋪常見的,怕也不太好找。”
聽了孫瑛的話,冷臨江的臉色極為難看,心中原本只是一道模模糊糊的疑影,現在也漸漸凝實起來。
他壓著滿腔的怒火,神情如常的對何登樓淡淡道:“方才你派出去在京城中追查的毛勇劭回稟說,寅時正左右,閔記商行的車隊拿著太常寺的牌子和文書,夤夜運送藥材回鋪子。”
聽到這話,何登樓驚詫的“啊”了一聲:“這,這個時辰,正是人最瞌睡的時候,什麼救命的藥材要大半夜的送啊?”
孫瑛眯了眯眼,驟然想起什麼:“少尹大人,不知他們運送的都是什麼藥材?”
冷臨江搖了搖頭:“當時他們拿的是太常寺的文書,又有楊國公府的牌子,騎卒也沒有仔細查問,就放行了,並不知道都運送的是什麼藥材。”他微微一頓,問道:“孫仵作,這件事很要緊嗎?”
孫瑛思忖道:“那些屍身雖然還沒有腐敗的氣味,但是血腥氣甚重,若是要大張旗鼓的運出來,必定要用些別的氣味來遮掩,香料和藥材都是很適合的選擇,而這個時候閔記商行運送藥材,就顯得格外的可疑了。”
冷臨江恍然大悟,和何登樓對視了一眼:“設法查一下閔記商行的賬本和貨單。”
何登樓猶豫不決,支支吾吾道:“大人,這,閔記商行的後頭是楊國公府。”
他沒把話說透,但話中之意大家都明白。
孫瑛也抬頭望住了冷臨江,目光沉沉,沒有說話。
冷臨江想了片刻,正要說話,就聽到有人回稟,說是往洛陽方向追查的那一隊衙役回來了,他忙道:“快傳,叫他們進來回話。”
片刻之後,烏強風塵僕僕的領著四個衙役進了簽押房,他們還沒來得及梳洗換衣,滿身的塵埃,連發髻都散了,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在旁邊束手而立。
冷臨江撂下竹箸,擦了擦嘴,平靜問道:“如何了?”
一路縱馬疾馳,幾個人連一頓正經飯都沒吃過,餓了就在馬背上啃兩口餅子,渴了就喝點冷水,烏強的嗓子都啞了,聲音嗡嗡的:“回少尹大人的話,卑職等一路追過去,在邙山驛發現了一隊車隊,是閔家商行的商隊,往洛陽運送藥材的,卑職等查過了,車上的確全是藥材,沒有可疑。”
方才已經疑心到了閔家頭上,現在在聽這話,冷臨江已經不那麼震驚了,反倒心如止水了。他屈指輕叩食案,慢慢問道:“車上運的都是什麼藥材?”
烏強嘶聲道:“回少尹大人的話,是黃芪、黨參和白蘇。”
冷臨江心裡打了個突,和孫瑛對視了一眼。
這些藥材雖然都常見,但這也太巧了些吧,竟然和那截絲線上染得氣味重合了。
冷臨江不動聲色的又問:“除了閔家商行的車隊之外,可還有別的車隊?”
烏強搖了搖頭:“沒有了。這個時節天氣太熱,少有車隊走陸路,多半都是走水路。”
這話倒是給冷臨江提了個醒。
不錯,這個時節,商隊大凡都是撿著水路去走,除非是沒有水路,只有陸路,才不得已走了陸路。
那麼,運送屍身出城的車隊走了陸路,只怕是只有陸路可選吧。
但他心裡總有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呼之欲出,或許,這些屍身並沒有在風頭正緊的時候運送出城。
他心潮起伏,心中有無數個懷疑,但是統統都沒有佐證,不由的有些焦急,揮了揮手,讓烏強一行人先下去休息。
何登樓若有所思的問:“大人,會不會這些人盜走了屍身,但是並沒有第一時間送出城,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想過要送出城。”
“我也是這麼懷疑的。”冷臨江思忖道:“只是如此多的屍身藏在一處,這個時節天氣又熱,根本放不了幾日,若沒有送出城藏匿,那就只能藏在城裡有冰窖的地方了。”
孫瑛凝神道:“長安城中貴胄如雲,大戶人家幾乎都有冰室,但能一下子藏幾十具屍身的冰室卻不多見。”
“不是大戶人家藏冰的冰室,是商行藏貨的冰庫。”冷臨江壓著聲音道,兜兜轉轉下來,又扯到了閔記商行身上。
閔記商行背後是楊國公府,在城北有一大片庫房,還斥巨資挖了幾間極為寬敞的冰窖,用來存放藥材、海貨和鮮果,每到寒冬臘月,幾場雪下下來,連京郊的暖房裡都沒了蔬果,可閔記商行中卻還有新鮮的果子可以賣。
這麼大的手筆,自然也是賺了個盆滿缽滿。
何登樓自然也想到了這件事,想的是遍體生寒,小心翼翼的問冷臨江:“少尹大人,真的要查閔記商行嗎?”
冷臨江一臉凝重的“嗯”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這件事,反倒吩咐何登樓:“閔記商行自然是要查的,但是要準備周全一些,有些事情要提前做起來,你先去派人去告知萬年縣和長安縣,派人嚴查長安城中的荒宅、酒肆、客棧和庫房,再請京城諸門計程車卒嚴查進出的馬車、行人,就說,”他凝神片刻,驟然笑出了聲:“就說我府上丟了一個小妾,是我的心頭肉,因為她我還專門從玉華山跑了回來,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翻出來,若叫我發現有人膽敢藏了她,我定要剁了他滿門!”
何登樓嘴角微抽,小妾,還心頭肉,呵呵,他家的少尹大人長能耐了,竟然開始喜歡姑娘了!
冷臨江看了何登樓一眼:“你那是什麼表情?”
何登樓口無遮攔的一笑:“發現大人居然喜歡姑娘的表情。”
“撲哧”一聲,孫瑛噴了一口湯出來,嗆得連連咳嗽:“啥,少尹大人以前喜歡漢子?”
“......”冷臨江起了個倒仰,指著何登樓罵道:“滾!”
何登樓“誒”了一聲,一溜煙兒跑的沒了影兒。
天已經很晚了,街巷裡亮起昏黃的燈,燈火籠罩著青石板路,恍若有黃橙橙的水波盪漾。
自從永安帝離京後,謝晦明就忙的不可開交,每日用飯也都是草草扒拉幾口,連睡覺都睡不安穩,直短短一日,人就肉眼可見的憔悴了幾分。
可見這身居高位也是十分熬人的,可即便是如此,人人都寧可被熬死,也不想當個手裡沒錢也沒權的廢物。
梆子響了一聲,謝晦明擱下玉管紫毫,抬手揉了揉額角,今日的摺子不多,只剩下兩本便批完了,他今夜可以早些就寢了。
這樣想著,他端過旁邊晾到溫熱的燕窩,剛吃了一口,蘭苕便急匆匆的進門,行了個禮:“殿下,京兆府的少尹冷臨江求見。”
“誰?”謝晦明驚了一下。
蘭苕一字一句說的清楚:“京兆府的少尹冷臨江。”
謝晦明皺眉:“雲歸?他不是伴駕去了玉華山嗎,怎麼這會兒回來了,還要來見本王?”
蘭苕精緻的雙眼中隱有笑意,聲音中也流淌出淡淡的笑:“今日京兆府裡突然傳了話出來,要萬年縣和長安縣嚴查城中各處可以藏人的地方,連個商行商號的庫房都不能放過,京城諸門計程車卒也要嚴查進出城的馬車和行人,說是,說是京兆府的少尹大人丟了個愛妾,要挖地三尺找出來,若有人私藏,少尹大人還要剁了那人滿門。”
“什麼?”謝晦明徹底震驚了,他素來知道自己這個表弟紈絝,但沒想到會如此的明目張膽的胡鬧,為了一個不知下落的妾,竟然要滿京城的戒嚴找人,鬧得人仰馬翻。
他氣憤不已,重重拍了一下書案:“叫他進來見本王!”
不多時,冷臨江急匆匆的走進書房,一進門就利落的撩袍子跪下請罪。
他這一副做派,倒叫謝晦明不好大發雷霆的訓斥他了,只好憋著氣讓人起來,怒極反笑道:“你都先把事情做了,再來請罪,這是要把本王架在火上烤嗎?本王若是不饒了你呢?”
冷臨江嬉皮笑臉道:“殿下若是不肯饒了雲歸,雲歸就一直跪著,殿下一向心軟,一定會饒了雲歸的。”
謝晦明氣極反笑,無奈的讓冷臨江起來回話,苦口婆心的勸道:“雲歸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情可不可以再周全些?”
冷臨江沒有半點羞愧,嘿嘿直笑:“給殿下添麻煩了,雲歸也是慚愧不已的,不過,那個妾是真的很合雲歸的心意,剛新鮮了沒兩日,這會兒不見了人,雲歸心裡跟貓抓的似的,難受的很,殿下就心疼心疼雲歸吧。”
謝晦明怒其不爭的嘆了口氣:“什麼樣的妾,就讓你這麼放不下,你看看人家韓大人,當初府裡的那個妾,鬧出那麼大的笑話,都成了逃妾,他不也沒有找過沒有追過,就這麼算了嗎?”他一口氣沒嘆完,又接著嘆了口氣:“雲歸啊,女子而已,哪有你的名聲要緊。”
冷臨江一臉的漫不經心:“我可不能學久朝,我以後還要在長安城裡混的,我要是當了活王八,還不得讓炎德他們笑死我啊!”
謝晦明起了個倒仰:“你聽聽,你聽聽你這是什麼話,真該早點讓父皇給你指門婚事,好好管管你。”
冷臨江不情願道:“那不行,不是我看上的,娶回來我也得讓她守活寡!”
“你,”謝晦明氣的嘴唇直抖,咬牙切齒的問:“你,當真要這麼大張旗鼓的找?”
“嗯。”
“父皇知道了,打你板子,你也要找?”
“嗯。”
“......”謝晦明氣的磨了磨牙:“什麼樣的女子,把你迷的神魂顛倒的!”
冷臨江笑的一臉桃花:“可漂亮了,”他的雙眼閃著綠汪汪的光,跟狼似的:“殿下,她還懷了我的骨肉呢。”
“什麼?”謝晦明被打擊的晃了晃,指著冷臨江,痛心疾首的罵了起來:“正妻沒進門,嫡子未生,你就先有了庶子,以後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會願意嫁給你!”
冷臨江不服氣的嘟噥道:“從前也沒人願意嫁給我。”
謝晦明從冷臨江的話中聽出了淡淡的委屈,心頭一動。
是了,他這個表弟雖然是朝華長公主之子,但是長公主死了,駙馬也滿門被滅,冷臨江身後除了聖人的寵愛,便再無半點倚仗了。
貴胄人家嫌他家底兒薄,把姑娘嫁過來,對自家的家族沒有助力;而商戶人家嫌他身份高,齊大非偶,把姑娘嫁過來,怕受欺負,以後孃家也沒底氣撐腰。
如此一來,冷臨江反倒成了京城裡適婚小郎君裡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這樣一想,謝晦明頓時心疼的不得了。
他的表弟是皇家血脈,長公主之子,什麼時候輪到那些人挑三揀四的了。
罷了罷了,他這表弟素來過得苦,婚事也不順,難得有個喜歡的人,鬧得雞飛狗跳就雞飛狗跳吧。
表弟是皇室血脈,又有聖人的寵愛,就有鬧騰的底氣!
想到這裡,謝晦明無奈的嘆了口氣:“你的骨肉也是皇室的子嗣,流落在外著實不像話,的確該好好找一找的。”
看到謝晦明的臉色陰晴不定,冷臨江便知道這件事有了轉機,聽到這話,他興奮的跳了起來,笑容滿面的道了聲謝,轉瞬又神情暗淡:“可是,有個事兒,挺難的。”
謝晦明今日已經受了太多的刺激了,早已經刀槍不入了,淡淡問道:“什麼事兒?”
冷臨江支支吾吾道:“就是,有人看到她曾經出現在城北,可是城北都是大商行的庫房,我,我,”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格外的為難。
謝晦明一聽就明白了,冷臨江雖然沒把話說透,但是他一聽就知道最大的商行是誰了。
大商行,哪一個大商行後頭沒有皇親國戚撐腰,那個閔記商行,後頭是楊國公府,楊國公府不就仗著小楊妃和八皇子的勢嘛。
一個還沒有大婚,沒能封王,甚至連個正兒八經的府邸都沒有的皇子,謝晦明多看他一眼都算輸。
既然答應了讓冷臨江好好找人,哪怕鬧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也在所不惜,那就沒有反悔的道理。
更沒有忌憚楊國公府的道理!
他拿起玉管紫毫舔飽了墨,寫了一份手書,又用了印,吹乾了遞給冷臨江,語重心長道:“能不得罪楊國公府,就別得罪,但是他們若為難你,你記著,還有表哥在。”
冷臨江感激涕零,都快哭出聲了:“多謝表哥,表哥,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我給你送幾個來?”
“......”謝晦明把那手書往回抽了抽:“你這是恩將仇報啊。”
冷臨江破涕為笑:“那,小郎君我也是有的。”
“......”謝晦明咬牙切齒的吐出一個字:“滾!”
冷臨江笑眯眯的滾出了秦王府的大門,走進夜色中,臉上的笑意驟然一斂,看了眼等在門口的何登樓。
何登樓看到冷臨江的臉色沉沉,心裡咯噔一下:“大人,秦王殿下不答應?”
冷臨江慢慢道:“若實話實說是出了命案,要去查閔記商行,他未必會答應,可若說是我丟了小妾,要去查閔記商行,他一定會答應的。”
何登樓抓了抓髮髻,百思不得其解:“這不都一樣嗎,都是去查閔記商行啊。”
冷臨江淡淡的瞥了何登樓一眼,別有深意道:“你真該跟阿杳好好學學了。”
何登樓還是不明白,摸了摸後腦,盤算著見到姚杳後,要好好的問問她這是為什麼。
冷臨江凝望著深邃的夜色,淡聲問何登樓:“人手都齊了嗎?”
何登樓重重點頭:“都齊了,”他微微一頓,猶豫道:“可是,少尹大人,這次是打著找你的愛妾的名義去搜查,動用京兆府的衙役,怕是不妥,要是有人往聖人面前告你一狀,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看我像是怕人告狀的人嗎?”冷臨江嘁了一聲。
“......”何登樓無語,他家少尹大人還真不怕人告黑狀。
冷臨江瞥了何登樓一眼,不厭其煩的多解釋了一句:“我是個紈絝,若是不動用京兆府的衙役,才是惹人懷疑。”
何登樓恍然大悟,他家少尹大人就是個篩子成精。
夜色漸深,雲翳聚攏,將月色遮蓋的若隱若現。
街巷中已經沒有人走動了,偶有騎卒策馬而過,看到冷臨江二人,權當看不到。
冷臨江是京城裡赫赫有名的紈絝頭子,犯夜出行是常有的事兒,奈何人家手裡有聖人賞的腰牌,出入宮禁都像進自家的後花園,大半夜的逛個長安城又算什麼,羨慕嫉妒恨也沒用。
長安城最北頭,離著掖庭不遠的幾個裡坊,除了祆祠和崇福寺之外,大部分地方都被貴胄人家佔了去,改建成了自家商行的庫房,用來存放貨品。
無他,這幾個裡坊緊鄰開遠門,常年行走西域之路的商隊,往往都會從此門進出,庫房安置在這幾個裡坊,最為便利。
冷臨江一行人穿過夜色,從普寧坊的南坊門入,在走了半條曲巷,往十字街口以西一看,入目便是連成片的房舍,修建的與尋常百姓的宅邸截然不同。
這些房舍皆修建在高約半丈有餘的石基上,石基的四周都修了排水孔,用來洩水防潮。
房舍的屋頂屋脊極高而屋簷極低,是極為醒目的起脊拱頂,除了不敢用逾越的黃琉璃瓦,其他都與皇家建制相差不大。
冷臨江看著這一幕,微微皺眉,京城以北一向算是比較安穩的。
挨著東宮的幾個裡坊都是皇親國戚的宅邸,守衛極為森嚴,宵小之徒不敢去那裡作奸犯科。
而離著掖庭不遠的這幾個裡坊則是幾大商行的庫房,把守同樣嚴密,也很少發生意外,故而他平日裡甚少往城北這一帶來。
但今日一看,這裡還真有幾分深不可測的感覺。
冷臨江站在至十字街口,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夜風簌簌而過,他的衣袂隨風翩躚。
何登樓被風吹的睜不開眼,嘖嘖舌:“大人,這地方怎麼建的跟府庫差不多?”
冷臨江看著那一片連綿不絕的房舍,皆是用磚石壘砌而成,不用木材,極為的堅固耐用,足夠抵禦上百年的風霜雨雪的侵蝕,更能防火。他不禁若有所思道:“怕是修的比府庫還要固若金湯些。”
何登樓頓時閉緊了嘴,比府庫修的還要固若金湯,天爺啊,這活脫脫就是真金白銀堆起來的。
他嚥了口唾沫:“閔記商行的生意做了幾十年了,能把這蓋庫房的銀子掙回來不?”
“......”跟在旁邊的孫瑛抽了抽嘴角,這叫什麼話?能不能把蓋庫房的銀子掙回來,他嗤的一笑:“你怎麼不問問他們都藏了點啥,要蓋這麼結實的庫房。”
何登樓訕訕笑了笑,明白自己是問了個傻問題。
果然有錢人的生活他不懂。
在十字街口站了片刻,夜色更加幽深難測了。
冷臨江揮了揮手,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大大咧咧的往閔記商行的庫房走去。
身後浩浩蕩蕩的數十人立刻跟了上去。
一行人沒有刻意掩藏行蹤,大大咧咧的走到了閔記商行的庫房門口。
閔記商行養了上百個護衛,專門把守這片佔了小半個普寧坊的庫房。
這些護衛個個功夫深藏不漏,每兩個時辰輪換一班,庫房四周的任何動靜都瞞不過他們的耳目。
冷臨江一行人剛剛靠近庫房,黑暗裡就衝出來數道黑影,攔在了眾人的面前。
“什麼人!”黑影中有個人戾氣十足的大聲吼道,想要靠著這一聲吼嚇退偷窺庫房的宵小之徒。
冷臨江頓時停下了腳步,偏著頭看著眼前的幾個人,神情輕佻,紅唇微抿,他端著派頭,根本不屑跟這些人說話。
何登樓上前一步,做足了紈絝子弟手下仗勢欺人的惡奴架勢,跳著腳大聲嚷嚷:“瞎了你們的狗眼,咱們公子是朝華長公主之子,京兆府少尹冷大人,你們長了幾顆腦袋,也敢攔著?”
這幾道黑影還真被何登樓這頗有架勢的一聲吼叫給嚇著了,紛紛對視了一眼。
長安城裡貴人多,站在西市的碧琉樓上,扔個石頭下去,砸到十個人裡有八個都是貴人。
都是他們這種護衛家丁惹不起的。
“原來是少尹大人,小人等冒犯了,還請少使大人恕罪。”黑影的後頭走出來個四旬左右長髯男子,一雙三角吊梢眼滴溜溜亂轉,一看就是個極精明的人。
他越眾而出,禮數週全的朝冷臨江行了個禮:“小人閔弘義,見過少尹大人。”
冷臨江神情淡漠的叫了聲免禮,他知道閔弘義這個人,也曾在平康坊的花樓裡見過面,只是沒有打過招呼。
閔弘義是是閔家家主的庶出兒子,現在管著閔記商行裡庫房的一應事宜。
看到冷臨江懶得搭理他,閔弘義卑微的陪著笑臉兒:“不知少尹大人夤夜前來,是有什麼指教嗎?”
冷臨江瞥了閔弘義一眼,沒說話。
何登樓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閔弘義的衣襟,凶神惡煞的瞪著眼:“我們公子的愛妾丟了,有人看到她在你們庫房這出現過,快說,是不是你們把她藏起來了,快點把她交出來!”
看到自家公子被人給欺負了,“哐啷啷”幾聲輕響,護衛們紛紛抽出刀劍,圍了過來。
冷臨江不慌不忙的嗤笑一聲:“怎麼,窩藏了爺的愛妾,還要殺了爺滅口嗎?”他漫不經心的撣了撣衣袖,徑直走到其中一道刀尖前頭,示威般的挺了挺胸膛:“要不你們試試,割破了爺的皮肉,看聖人會不會剮了你們全家。”
“退下,快退下!”閔弘義閉了閉眼,冷臨江這人可不是他們惹得起的,趕緊膽戰心驚的怒吼了兩聲,讓這些不開眼的護衛退下。
護衛們對視了一眼,紛紛又將刀劍收了回去,退後了幾步,不遠不近的看著冷臨江一行人。
閔弘義這才長長的鬆了口氣,冷臨江是誰啊,那是朝華長公主之子,永安帝的親外甥,心頭肉,衝的跟眼珠子一樣,他們閔家一個商戶,即便跟楊國公府是姻親,又沾了宮裡小楊妃的一點恩惠,但若是跟冷臨江起了衝突,楊國公府和小楊妃都不會保他們閔家,十個閔家也賠不起!
他掙扎了兩下,看實在掙脫不開何登樓的手,只好放棄了掙扎,滿臉茫然的問道:“少尹大人是不是誤會了,小人這裡都是男子,真的從未見過什麼姑娘,更沒見過大人的愛妾,求大人明鑑。”
冷臨江笑的譏諷而又輕佻:“你說沒見過就沒見過?小爺我不信!”
“啊對,我們不信!”何登樓大著嗓門叫起來:“我們得進去看看,我們公子的愛妾長得國色天香,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見色起意,把人給扣下了。”
閔弘義真真是百口難辯,急的滿腦門子都是汗:“那,那少尹大人要如何才能相信?”
冷臨江看了閔弘義一眼:“小爺我要親眼看看。”
何登樓一跳八丈高,活脫脫就是個狗仗人勢的惡奴:“對,讓我們進去搜,搜了才知道有沒有!”
“......”閔弘義的臉上閃過驚惶的神情,張了張嘴,突然生出無盡的膽氣:“小人說沒有,就是沒有,即便大人是京兆府的少尹,沒有實證,也不可隨意搜查百姓的宅子吧!”
冷臨江擺出了一副蠻橫不講理的模樣,摸著後槽牙笑道:“怎麼,一個下三濫的人家,小爺動動手指頭就滅了,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小爺想搜就搜!”
閔弘義一揮手,護衛們提著刀劍圍了上來,他硬著頭皮道:“閔家也不是任人欺壓的小門小戶,少尹大人想搜,還請拿出實證!”
話音方落,冷臨江身後的那群衙役也如狼似虎的撲了過來,手上的刀劍晃晃作響,白光照眼。
形勢急轉直下,兩撥人漸成群毆之勢。
閔弘義有些膽寒,下意識的想要後退,但一想到庫房裡放的那些東西,是萬萬見不得光的,就不得不挺起胸膛,自己給自己壯了個膽:“少尹大人若真要搜,那就先請了大理寺的搜查令來吧。”
閔記商行是大商戶,每年給朝廷交的稅銀是一筆令人咋舌的鉅款,這樣的人家,京兆府尹是沒有資格查抄的,是有拿著大理寺的搜查令才可以肆意查抄。
他看到冷臨江聽到這話,臉色微微一變,不由的暗自得意起來。
他篤定冷臨江請不來大理寺的搜查令。
大理寺卿侯顯是個老狐狸,深諳左右逢源之道,又跟楊國公的長子是莫逆之交,冷臨江因為一個妾室就要來搜查閔記商行的庫房,這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侯顯是個明白人,絕不會給他開這一紙搜查令的。
閔弘義得意洋洋的看著冷臨江笑,算準了他只能偃旗息鼓的走。
可不料冷臨江卻不慌不忙的往懷中一掏,拿出一封手書和一枚腰牌,在閔弘義的眼前晃了晃:“睜大了你的狗眼看看,這是秦王殿下的手書和腰牌,連皇宮大內都許小爺隨意搜查,更何況你一個小小的商行庫房!”
閔弘義萬沒料到會有此一變,目瞪口呆的傻在了原地。
秦王這是瘋了嗎?為了一個不入流的妾,竟然許冷臨江滿京城的隨意搜查,他就不怕惹得天怒人怨嗎!
為了拉攏冷臨江,他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給小爺搜!”趁著閔弘義愣神兒的功夫,冷臨江滾刀肉一般振臂一呼。
身後京兆府的衙役和臨時找來湊數的韓府護衛早就不耐煩了,摩拳擦掌的衝了過來。
“不,不,不行,不能搜,你們不能搜!”閔弘義攔了這個,攔不住那個,急的不停的跺腳,不知道什麼時候,腰間掛著的鑰匙也被人一把給拽走了,他都沒看清楚是誰拽的。
看到形勢嚴峻,這些人拿走了庫房的鑰匙,還呼喊著離庫房越來越近了,他眸中的厲色一閃而過,大手一揮:“給我攔住他們!”
護衛們齊刷刷的迎上了冷臨江一群人,刀劍寒光亮得刺眼。
冷臨江讓眾人停下腳步,森然的看著閔弘義,高高舉起秦王的手書和令牌,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渾身透著不怒自威:“閔弘義!你是要造反嗎?”
閔弘義愣住了,雙腿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永安帝離京,秦王殿下奉旨監國理政,違抗秦王殿下之命,等同起兵造反!
這是滅門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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