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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先說說什麼叫陸權論。”

姜星火也不管這位關公模樣的新獄友能不能聽懂,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在《國運論》的第二卷裡,我們講過,我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文明,看成一個個孤島,而諸如大漠、戈壁、高山、叢林、海洋等等地形阻隔,就是隔絕這些孤島的,充滿了迷霧的海水。”

“在世界島戰爭裡,率先能走出本島內卷化,向外擴張的文明,就會取得巨大的先發滾雪球優勢,佔領越來越多的島嶼,征服或同化越來越多的文明,直到成為整個世界島的霸主。”

“而陸權論,就是指的在我們已知的世界裡,或者準確地定義,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曾達到過的世界邊緣,以及蒙古人所征服、佔領併成立政權的土地裡,是有一處心臟地帶的,這個心臟地帶,就像是我們的心臟一樣,為五臟六腑輸血,也是五臟六腑的必經之處。”

“這個心臟地帶,我稱之為‘大陸橋’。”

結合姜星火的話語,鄭和默默地琢磨著其中的深意。

而朱高煦則直接問道:“姜先生說的可是之前提到過的漠北高原?”

“非止如此。”

姜星火說道:“準確地說,大陸橋的中心是西遼故地,河中府。”

河中府,便是之前鄭和在回憶耶律楚才所做《西遊錄》裡的那個“肥城”,而它有個更加有名的稱呼——撒馬爾罕,如今的帖木兒汗國首都。

撒馬爾罕,中亞第一古都,《魏書》稱為悉萬斤,《新唐書》稱為康國,至於到了西遼時則稱為河中府,緣由便是因為撒馬爾罕處於阿姆河與錫爾河這兩條中亞主要河流之間,倉皇逃到這裡的耶律大石思念故土,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遼國南面那個被汾水和黃河夾在中間的河中府,於是便以此命名。

“倒是有幾分道理。”

鄭和考慮了撒馬爾罕的地理位置,認同地點了點頭。

說起軍事地理來,尤其是已知世界的軍事地理,朱高煦也是能插上話的。

朱高煦開口道:“如果不以華夏的疆土來論,撒馬爾罕,確實是聯結東西的中心所在。”

姜星火點了點頭,說道:“事實上,此前大唐向西沿著絲綢之路擴張,也是這個道理,之所以會發生怛羅斯之戰,不就是因為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向東擴張,兩者在這個中心點撞上了嘛。”

怛羅斯之戰,乃是唐軍的一次主動以攻代守的受挫行動。起因是唐朝安西節度使高仙芝血洗石國,僥倖逃脫的石國王子向黑衣大食求救。得知訊息的高仙芝先發制人,主動進攻大食,率領大唐聯軍長途奔襲,深入七百餘里,最後在怛羅斯與黑衣大食軍隊遭遇,但最終因聯軍中的葛邏祿番兵背叛而失敗,三萬安西唐軍,僅逃回數千人。此戰過後,阿拉伯帝國俘獲的唐人工匠在此建立了華夏以外的第一座造紙廠,造紙術因此西傳。

姜星火繼續說道:“那麼我先提出一個理論,你們來判斷對不對。”

鄭和與朱高煦齊齊頷首。

“如果我認為蒙古人曾經以撒馬爾罕為中心點,向四方遠征的這條大陸橋,是整個所有文明孤島聚合在一起的主要世界島的心臟地帶。而陸權論便是誰控制了大陸橋的心臟地帶,誰就控制了世界島,誰控制了世界島,誰就控制了世界.陸權帝國的擴張應該從這個大陸橋的心臟地帶,由中心向邊緣地帶擴張,你們覺得對嗎?如果不對,請說出理由。”

聞言,兩人陷入了深思。

——————

隔壁密室。

禮部尚書李至剛扭捏不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他的身前,是大明帝國的高層決策者們,皇帝、大皇子、黑衣宰相.

當然,李至剛的壓力其實並不完全來自於這些人,準確地說,這些人帶給他的壓力,遠遠沒有“詔獄”這個詞或者說詔獄這個熟悉的環境帶給他的壓力大。

原因也簡單,李至剛過去的人生經歷,就證明了他確實是一個可刑可拷有判頭的履刑者。

李至剛是個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整個永樂時代最有意思的人。

他“多牢多得”的一生如果不簡單介紹一二,實在是太過可惜。

李至剛是松江華亭人,平心而論,人品實在低劣,溜鬚拍馬、貪贓枉法樣樣精通,與“至剛”二字截然相反。

洪武大帝朱元璋時代,李至剛曾任太子朱標的幕僚,因此被朱標舉薦被授予禮部郎中的職務。

然後李至剛就因犯罪被關入詔獄,隨後貶職戍邊,不久後第一次發動鈔能力,多番活動後被召回任工部郎中,並升為河南右參議,這是李至剛的第一次詔獄之旅。

建文帝朱允炆時代,李至剛任湖廣左參議,然後.再次因為犯罪被關入詔獄,這是李至剛的第二次詔獄之旅。

後來燕軍南下,鐵騎渡江。

姜星火被抓了進來,李至剛則被放了出來。

原因也很簡單,李至剛第二次發動了鈔能力,給朱棣身邊的近臣們塞了錢,大家都稱讚李至剛有才幹,朱棣於是任命他為右通政,不久後因為朝堂大清洗的原因,讓他當了禮部尚書,這次還讓他掛名參與修撰《太祖實錄》。

在姜星火的前世,其實李至剛還有第三次、第四次詔獄之旅。

如果歷史線沒有發生擾動,在後年,也就是永樂二年,朱棣冊立朱高熾為皇太子,李至剛就將以禮部尚書的身份兼任左春坊大學士,在東宮講筵當值,與解縉先後去講。

然後因為與解縉的鬥爭問題,李至剛將完成他的第三次詔獄之旅。

此後不久,第三次發動鈔能力的李至剛就將回到他仕途的起點,禮部郎中。

嗯,折騰了幾十年,回到原點,李至剛很憤怒,他也非常有理由恨解縉,於是暗語中傷了解縉,解縉也被如他所願扔進了詔獄。

結果,解縉的供詞牽連到李至剛,李至剛被判十餘年,這是他的第四次詔獄之旅。

這次李至剛的鈔能力失效了,直到朱高熾繼位的洪熙元年才被放出來任知府,此時李志剛已經七十歲了,而他的知府只當了一年,第二年朱瞻基繼位的宣德元年,就死在了任上,結束了“多牢多得”的一生。

所以就如同姜星火有點電梯幽閉症一樣,此時僅僅二進宮的李至剛李尚書,也已經有點“詔獄恐懼症”了。

汗水,從李至剛的額頭緩緩滲出,滴落在地上,他用手輕輕擦拭著自己滿是冷汗的面孔,努力保持鎮定。

雖然汗水甚至迷得他眼睛有些看不見,但他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萬丈深淵裡,無數張猙獰的惡鬼面孔對著他咆哮,讓他毛骨悚然。

“李尚書?”

皇帝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飄來。

“陛下,臣,臣有些身體不適。”李至剛顫聲道。

在皇帝的示意下,兩名小吏郭璡和柴車,拿出自己的手帕,一左一右地給李至剛抹了抹汗,他整個人都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絞了絞手帕,郭璡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老人家,覺得有些好笑,你說伱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怎麼還怕詔獄啊?我們年輕人天天在這都不怕。

“咳咳。”柴車輕咳了兩聲,提醒同伴千萬別笑出聲來。

“李尚書好些了嗎?”

朱棣對於李志剛這個好用的應聲蟲,還是挺關心的。

李志剛勉力起身答道:“謝陛下關心,臣慚愧,臣好些了。”

“身體不舒服就坐著聽吧。”朱棣虛虛按下手掌,“對面的問題,李尚書怎麼想?”

作為一個毫無道德底線的人,李尚書並沒有像那些讀書讀傻了的腐儒一樣,張口就給皇帝來一個我天朝上國如何如何,而是認真地揣摩了一下朱棣喜好武功的心態,方才開口道。

“臣覺得此人所言,頗有幾分道理,想來成吉思汗既然能征服世界,又在當年做出了主力先打花拉子模,後進攻金國的決定,應該也是有這種考慮在其中.或許成吉思汗不知道什麼叫‘心臟地帶’、‘大陸橋’,但道理應該是相通的。”

朱棣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

李至剛這人,好用就好用在腦子活,能跟隨他的意思來說話辦事。

當皇帝的嘛,當然不希望臣子都是些能辦事/不能辦事,但又都明著/暗著跟自己唱反調的。

有些職位,能不能辦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懂皇帝的心思,跟專業性比較強的戶部、工部、兵部不一樣,禮部尚書就是這樣的一個職位。

而且李至剛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蒙古人征服世界,走的確實是姜星火所說的“心臟地帶”、“大陸橋”的這個路子,蒙古人的先例已經證明了,這條路確實可行。

但朱高熾此時卻出聲道:“父皇,兒臣覺得不對。”

“哦?說說看。”

朱棣向好大兒鼓勵道。

“心臟地帶沒錯,大陸橋也沒錯,但問題是,這條路的補給成本實在是太高了,蒙古人那種驅趕牛羊馬匹就可橫跨萬里作戰,需要極為堅韌且吃苦耐勞的軍隊素質,這種素質,是數千年來都極其罕見的,甚至哪怕是蒙古人,都只維持了兩代人,就再也無法進行這種萬里級別的行軍調動。”

作為靖難之役的後勤負責人,朱高熾幾乎是下意識地,出於某種職業病一般的角度考慮,緩緩對朱棣說道。

而朱棣聞言後,也是從內心對比了起來。

不久前經歷了艱苦卓絕的四年靖難血戰的燕軍,從戰鬥力、裝備、兵員來看,甚至比洪武開國時的明軍還要略勝半籌。

從數次大戰朱棣帶領這支軍隊完成的大規模超遠距離迂迴包抄來看,這支軍隊的素質,朱棣有信心稱作當世第一。

那麼這支當世第一的軍隊,能做到像蒙古人一樣橫跨萬里進行大兵團機動嗎?

朱棣認為,非常困難。

其中固然有軍隊屬性不一樣的緣故,北地漢兒健卒和蒙古韃官混編而成的燕軍,完全不是成吉思汗時代蒙古軍隊那種全騎兵,而是步騎混合,其中騎兵的比例,也是半甲騎兵和重甲騎兵居多,做不到像蒙古人那種輕騎兵居多。

所以,無論是揹負甲冑所需的騾馬、負載步兵變成騎馬步兵所需的馬匹、運輸糧食的驢車,都註定了燕軍無法像蒙古人那樣橫跨萬里進行遠征。

道衍亦是輕聲嘆道:“蒙古西征,古之未有,後世亦難做到。”

“《西遊錄》曾記載蒙古西征場景,便是所謂:山川相繆,鬱乎蒼蒼。車帳如雲,將士如雨。馬牛被野,兵甲赫天。煙火相望,連營萬里。千古之盛,未嘗有也。”

朱棣也不僅點頭,既然做不到,再說“心臟地帶”、“大陸橋”,恐怕也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道理沒錯,可除了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人,沒有那支軍隊能再次做到了。

畢竟,大陸橋上的地形過於惡劣,環境也過於艱苦,非是成千上萬既能吃苦耐勞又能遊牧為生計程車卒所不能為。

——————

“我覺得不對。”

鄭和率先開口:“不對的原因也很簡單,敢問這位姜先生,唐安西軍自從怛羅斯之戰,過了多少年便失去了對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控制?”

姜星火淡淡答道:“怛羅斯之戰十餘年後的安史之亂起,唐廷開始逐漸失去對西域的控制,而此戰四十年後,唐廷徹底失去了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唐詩人白居易的那首《西涼伎》便曾言: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陝西寶雞)。這首詩所反映的,就是這種唐廷對西部疆土徹底失控的情況。”

“那便是了!”

鄭和學著關公的模樣,輕撫著自己的假鬍子,說道:“之所以短短四十年,唐廷的西部邊境就從幾萬裡之外的蔥嶺,一路退到了隴山東側的關中鳳翔府,緣由便在於西部隔壁、沙漠實在是難以補給,縱然駐紮軍隊,縱然能依靠商貿的利潤來添補支出甚至能有結餘,越打越富、越打軍功越多,但這個所謂的‘大陸橋’、‘心臟地帶’根子上的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且說來聽聽。”朱高煦好奇問道。

鄭和肯定地說道:“那就是西域絲綢之路這條富裕的商路,歸根結底只是貿易途徑,它本身並不能生產出足夠的補給品,包括甲冑、兵刃、箭矢、糧食,都得從遙遠的關中運輸過來,光算錢的話或許不虧,畢竟佔領了西域就能拿到商路收稅權,但這些東西一旦發生戰爭,卻不是光用錢就能買得到的。”

說完,鄭和自信地看著姜星火。

有些出乎朱高煦的意料,姜先生並沒有進行反駁,反而予以承認。

“你說得對,尤其是‘商路只是貿易途徑’這句話,說的尤其地對。”

“所以回到之前我們提到的那個問題,你或許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我說陸權論的核心,其實便是人口、資源的集中化與高壓化。”

“須知道,任何拋開貿易通路權來談陸權論或者海權論,都是沒認識到事情的本質。”

“陸權或是待會兒要提到的海權,作為國家強權,都是維護國家的國際權力,即國與國之間的交際權力的一種手段而非結果。”

姜星火問道:“那麼什麼是國際權力?”

朱高煦率先答道:“便是如唐廷那些大將軍一樣,縱橫西域,動輒滅國,若有不服華夏的國家,便讓它徹底毀滅。”

鄭和想的則更深遠一些:“我認為應該是對其他國家的影響能力,可以讓其他國家對華夏低頭俯首。”

姜星火搖了搖頭。

“有一句話叫做政治是經濟的延續,戰爭則是政治的延續,國際權力,便是某個國家可以從戰爭、政治、經濟等等角度,全方位影響其他國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則是經濟利益。”

姜星火看向了朱高煦,輕聲問道:“你還記得我們《國運論》第一卷的那節課嗎?那節課,我們也提到了唐朝。”

朱高煦一怔,旋即回憶起來。

“那時候姜先生您吟了一首詩,神情頗為悲切。”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

“那節課您說,之所以唐廷不惜窮兵黷武也要控制西域,便是為了做大西瓜。唐廷如果掌握了絲綢之路,就擁有數不盡的財富,不需要依靠田賦過日子。”

朱高煦忽然“咦”了一聲。

他恍惚間,似乎想起了,姜星火在幾個月前,埋下的一句話的伏筆。

“無論是強漢還是盛唐,最終都失敗了.這裡面還涉及到‘國運論’的核心,以後再講。”

草灰蛇線,伏脈千里。

姜星火看著朱高煦的樣子,欣慰地搓了搓手,這個學生記得很認真。

“看來你想起了,那麼今天,《國運論》的第三卷,我就為你揭曉在第一卷埋下的引子。”

“為什麼強漢盛唐企圖控制西域商路的擴張行為,最後都失敗了。”

“這也是陸權論與海權論的根本區別所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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