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詔獄掃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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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榮譽高於生命。”
朱棣的目光停留在兩個桌子上的紙張,看了許久後緩慢說道:“這句話真好,朕記得很清楚……朕小的時候,太祖高皇帝命徐達大將軍率軍二十五萬北伐中原,北伐的檄文裡,給朕印象最深的,卻不是你們都知道的那句‘驅逐胡虜,恢復中華’。”
始終保持深沉的道衍,此時反倒對這件看似無關緊要的事情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那是哪一句?”
朱棣答道:“眾少力微,阻兵據險,賄誘名爵,志在養力,以俟釁隙,此關陝之人也。”
這裡要說的是,朱元璋沒有開地圖炮的意思,所謂的“關陝之人”,不針對老百姓,而是彼時割據關陝或是即將逃竄入陝的王保保、李思齊、張良弼。
朱棣之所以說這句話,便是有感而發了。
“為什麼元末戰亂的時候,陝西的割據武裝會出現‘賄誘名爵,志在養力’?其實歸根到底,不就是姜先生的這句話反過來嘛,元朝地方上到將領下到兵卒,根本就不把名譽當一回事。”
朱棣繼續借題發揮。
“開國、靖難,武勳的地位是高了,可地下的大頭兵,是不是還是你們嘴裡的‘臭丘八’?在百姓心裡,國公爺能跟尚書放到一塊了,什麼時候伍長什長能跟童生秀才放一塊呢?”
“.朕當然知道,這怕是永遠都不可能了,但為國效力的將士,得到點應有的尊重,也是應該的。”
“所以說,朕覺得姜星火的提議很不錯。”
“正好靖難結束,朕總覺得除了封賞功臣,給了功臣們奉天靖難某某武臣的稱號,對底下的將校兵卒反而少了點封賞,就用這套勳章體系吧。”
道衍在旁邊提議道:“八百勇士奪北平的單獨用一個勳章,這是大功,根據功勳,可以授銀章起步;真定之戰打敗耿秉文的時候也單獨用一個,那時候有功的將士,可以授銅章起步;北平守城戰和鄭村壩之戰,打的都艱苦,也可以授銅章起步;白溝河之戰打敗曹李景隆的時候,就鐵章起步吧。”
遠在日本的五星天皇麥克景隆,此時打了個噴嚏。
隨後,便是根據戰役的艱苦程度,定下了東昌、夾河、藳城三場血戰都是銀章起步,靈璧決戰則是銅章起步。
不同戰役的勳章可以同時獲取,而勳章能獲得什麼樣的優待,朱棣表示他還要再思考一下。
身為文官,蹇義和茹瑺當然是不願意見到皇帝抬高武夫,尤其是尋常武夫的地位。
但是皇帝一邊唸叨著靖難戰事的慘烈,一邊說著將士艱苦,他們還能說啥?
“夾河、藳城,血肉磨坊似地呦,多少好兒郎戰死沙場那時候戰況極為慘烈,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將士陣亡、受傷。朕當然知道戰爭的殘酷,所以,朕從沒想過退縮,只希望能夠儘快靖平國難。可如今想來,朕對不起那些死難的將士啊!”
“陛下!”
坐在一旁的蹇義和茹瑺立刻跪了下來。
兩位人精當然知道,再說下去,可就真戳到這位君王心裡隱藏的痛處了。
“臣等已經知曉陛下的心意。”
發勳章這是肯定是歸兵部尚書茹瑺管的,眼見皇帝的心意不可違逆,所以,忠誠伯體現了他的封號。
“陛下聖明。”茹瑺介面道:“臣相信即便沒有這些東西,將士們也會理解陛下。但戰事畢竟是殘酷的,將士們在戰場浴血奮戰,也是為了靖平國難,若是沒有足夠的獎勵,恐怕將士們會失落啊!”
蹇義難以置信地望向茹瑺。
雖說這不是什麼涉及到根本利益的事情,但你也不能從心的這麼快吧?
茹瑺梗著脖子目不斜視。
突出一個“忠誠”!
“這是自然。”
朱棣輕嘆一聲道:“朕當然知道,這樣做其實算是惠而不費的舉動,可這樣做了,總比不做要強得多。更何況,朕又怎麼捨得,這些忠誠於我們大明的將士寒心吶”
道衍聞言也點了點頭,道衍的年紀比起朱棣大了一輪還多,不管是從體力上講還是作為謀士的身份上講,他都不具備親自上陣殺敵的條件。但靖難之役的艱苦和慘烈,身為彼時燕王謀主的道衍,感受的恐怕比那些親臨戰陣的將士還要深刻。
“陛下心意已定,臣堅決支援。”蹇義也低著頭說道。
朱棣頷首道:“有兩位愛卿的支援,朕也就沒什麼好擔憂的了。”
瞧瞧,不表態的時候叫尚書,表態了就秒變愛卿了。
“不過茹愛卿,有個事情姜星火剛才也說了,靖平國難固然值得慶賀,但也有一個問題需要處理啊。”
朱棣看著茹瑺說道:“朕登基方初,雖然對內算是勤加節省,可戶部還是屢次反應,大明全國的兵馬實在是超出了尋常年歲的需求和承擔能力,是時候讓一部分在靖難時候快速擴編的兵馬退伍了,可軍隊編制的變化,涉及到的利益實在太多,而且牽連太廣,這個過程不容易推行。”
“臣願輔佐陛下慢慢完成裁軍,另外,軍隊也是陛下手中的刀槍,陛下想必早有計劃,臣唯命是從便是。”
忠誠的茹瑺恭敬地躬身說道。
朱棣滿意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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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地面上寫著:
①組織準備,是否建立獨立鄉級稅收機構?
②人事準備,需要滿足識字、懂術數、廉潔、異鄉人
③政策分解
④政策實驗
⑤政策宣傳
⑥政策推廣
姜星火繼續說道。
“按照我們的倒推,設立鄉級收稅機構,所需要人員的識字、懂術數、廉潔、異鄉人,四個條件裡,後兩個已經滿足了,那麼再來看看前面兩個能否滿足。如果可以,那麼①和②也就都具備了可行的條件。我們再繼續③。”
夏原吉看著地面上井井有條的程式,愈發地感慨。
這似乎,極大地提升了辦事效率?
姜星火繼續說道:“先說懂術數,伱們覺得完成收稅需要了解術數到什麼地步?需要多久才能訓練一個人弄明白?”
“雖然俺整不明白。”朱高煦指著地面說:“可俺覺得,起碼也得十年八年吧?畢竟那些賬房從學徒幹起,一般也就是小十年,才能當上‘大算盤’。”
作為天底下最懂術數之一的人,夏原吉倒是給出了不同的理解。
“一年就差不多了賬房那是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不肯教真的。”
事實上,這也是夏原吉根據他的數學知識,得出的結論。
華夏文明並非沒有點“數學”這個學科點,事實上,華夏文明的數學水平,長期領先於世界,這種領先,是以千年來計算的。
至於姜星火前世看得無腦歷史小白爽文裡,動不動就九九乘法表震驚秦始皇,那更是扯淡!
須知道,春秋時期的《管子》就已經提到“安戲作九九之數以應天道”;在戰國時代,九九口訣已經相當流行,諸子著作如《荀子》等已把乘法口訣的文句作為論證來引用了。
到了南北朝的時候,祖沖之更是在劉徽開創的探索圓周率的精確方法,也就是《九章算術》所提到的割圓術的基礎上,首次將圓周率精算到小數第七位,保持世界領先地位上千年。
那麼,既然華夏文明的數學研究歷史如此悠久,為什麼後來落後了呢?
是我們缺乏總結性的書籍,以至於後人要重新摸索前人走過的路嗎?
不是的。
《周髀算經》、《九章算術》、《海島算經》、《五曹算經》、《孫子算經》.
不說基礎和進階數學問題基本囊括,也可以說是說所漏著百不存一了。
根本原因在於華夏文明的數學,作為單獨的學科,在古代封建王朝與農耕傳統造成社會風氣的壓制下,先天性地缺乏重視和普及,僅限於“夠用就行的狀態”。
那麼怎麼打破這種狀態呢?
姜星火認為,最重要的就是兩點。
第一,降低數學的學習門檻,推廣(非發明)更容易使用的阿拉伯數字。
第二,完善數學的形式邏輯,撰寫由易到難,可以透過學習掌握的數學教材。
形式邏輯在中國沒有發展的結果是,我們的華夏文明見長於歸納,但是缺少形式邏輯,缺少演繹的、嚴格的框架,同樣缺少嚴謹的定義。
譬如數學上有二項式定理,中國歷史上有楊輝三角形,展開以後實際上就是二項式定理,但是它的表述和思考方法不一樣.楊輝三角是中國古時候的數學家為解決高次開方問題找到的工具,但當時的著作中沒有給出具體推導過程,所以後世人只能認為楊輝三角是當時的數學家透過歸納總結髮現的。
而二項式定理不同,是邏輯推理演繹出來的,牛頓給出了二項式定理的一般公式和推導過程。
而【定義】【邏輯】這些,無不是近代科學之基礎。
在姜星火的心中,【定義】【邏輯】【教材】的推廣普及,遠遠比自己一個人狂點科技樹,要強得多得多!
不重視根基而妄圖盛開。
便猶如剎那之煙火,過眼之雲煙。
科學基礎與體系的建立,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才是真正能造福千秋萬代的事情。
否則等自己死了,大明的科技不又回到了老路?
這便是群眾史觀的另一種解讀了。
不管是推廣數學還是點科技樹,同樣也需要無數千千萬萬受過基礎教育的人,經過篩選、過濾,去從事相關研究。
這些人中,或許有些人會去從事其他與科學和數學無關的工作和職業,但是當他們看到熟悉的讓人頭痛的數學知識時,還是會回想起年少青蔥時的那段歲月,彼時種種難題,又何嘗不是對未來命運的某種解答呢?
姜星火思緒飄忽,也不過是剎那之事,最終歸於眼下。
他只說了三個字。
“三個月。”
“什麼?”
朱高煦和夏原吉齊齊驚愕。
這個數字,跟他們提出的十年八年,或是一年,差距都有些過大了。
大到他們覺得姜星火是在開玩笑。
“我說三個月這是往長了說的。”
見兩人不解,姜星火解釋道:“你們覺得收稅需要多高的術數本領?加減乘除,不夠嗎?只是讓他們收稅,不被輕易哄騙了就行,最後還得往上一級報呢,自然有更加專業的術數先生來做賬、核賬。”
“加減乘除。”朱高煦撓了撓大鬍子,“也挺難吧。”
夏原吉忍不住提醒道。
“一百個人裡,有九十多個是不認字的。”
“不需要認多少字,就用阿拉伯數字,做賬也是如此。”
“那涉及到多餘的數怎麼辦?”
夏原吉同樣以手代筆,在地面上寫下了“三又一分四釐一毫六絲”,這是日常用到圓周率的文字表示。
姜星火直接寫了3.1416。
“加個點。”
夏原吉愣了愣,旋即恍然。
確實簡單地多。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至於姜星火前世,很多學生認為“分數”、“平方”、“開方”也是舶來詞,其實不是的,《九章算術》所作的注本中,我們就可以看到分數還是稱“分數”,“平方”、“開方”(全稱“開平方”)也是一樣的稱謂。
實際上現代數學上的中文術語,大部分和古代從字面到意思完全一致。
至於夏原吉為什麼不震驚?
人家是戶部尚書,姜星火講他從來沒聽過的經濟學,講貨幣體系,夏原吉當然震驚。
一個普通賬房先生都懂的數學,有啥好震驚的?
阿拉伯數字和小數點,不過是另一種簡單易推廣的表達形式而已。
“如此說來,懂術數倒是可以解決了。”
夏原吉頷首,旋即疑問道:“術數只有這幾個數,腦子活泛點,加減不教都會,乘除學學九九乘法表,大略也能應用.大不了死記硬背嘛,實在背不下來,印刷出來貼牆上也花不到一文錢。”
“問題是,識字怎麼解決呢?”
這個問題問的朱高煦也跟著深思起來。
軍中的文化水平,朱高煦是有切身體會的。
基本全是丈育。
識字這件事,對中國古代的普通老百姓來說,基本上是無緣的。
會說漢字不會寫漢字,再正常不過了。
保守估計,大明此時的文盲率,至少是高於95%的。
原因也很簡單。
中國古代絕大部分普通老百姓是不需要識字的。
為啥?
古代中國普通老百姓,基本都是農民,而農民不需要像現代那樣學會使用化肥、農藥,操縱新式農業機器。
他們只要會用鋤頭,會用鐮刀,基本就沒啥問題了。
這不是有手就行?
對於農民來說,他們一生都不會離開鄉村,有的一生沒有去過縣城,只去過附近一二十里的鄉鎮。
那麼,認識字又有什麼用處呢?
況且,在古代學會識字,也不是很容易的。
正常來說,文字是比較難學的,兒童至少要學習三到四年時間才能達到看書、寫信的地步。
當年沒有公學,都是私塾,上學費用雖不高,也不算非常便宜,這對於孩子通常很多的農民家庭來說,是一個不太能承擔得起的負擔。
靖難之役時期擴編的軍隊,絕大部分都是普遍出身的農家子,也就意味著,他們絕大部分都是大字不識一個了。
而且年齡也大了,最小也得十五六歲,大的二三十歲,性格又普遍暴躁,怎麼教?
面對兩人的質疑,姜星火問道。
“我問你,不識字的人,會不會說話?”
朱高煦忍不住失笑:“自然是會說話的不會說話,豈不是成了啞巴?”
“但凡會說話的,我就能三個月教明白他寫五百個常用字。”
“姜先生莫要說笑!”
夏原吉知道皇帝在旁邊聽,連忙開始提醒。
要是皇帝當真了可就不好辦了。
姜星火反而道:“誰說笑了?”
“不會寫五百個字,不會寫日常信件,甚至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人,你不覺得就不該這樣讓他過一輩子嗎?更何況,這不是一個人,而是數以千萬計的人。”
“一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又怎麼能讓他直起腰桿子活呢?”
“那姜先生憑什麼保證能教會給他?”
朱高煦愕然道:“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吧?”
“我說的不止術數和文字,還有很多東西,統統都可以教。”姜星火淡定地說道:“至於不會寫字.呵,我們不妨打個賭?”
“賭什麼?”朱高煦道。
“去民監給我找幾個不識字、不會算數的犯人,不要窮兇極惡之徒,就那種犯了小錯的。”
姜星火說這話,便是因為燕軍攻入南京大肆株連,為整頓風氣更是輕罪重判,而南京城內由於建文時期的廢弛,監獄大多傾頹塞不下人,很多其他型別犯人也被臨時關到了詔獄裡。
“告訴他們來我這每天學一個時辰,達到學習要求,多一個饃饃吃,達不到也沒懲罰。”
姜星火看著朱高煦說道:“我相信你能辦到。”
“我的刑期還剩不到三個月兩個多月後,也就是我出獄前,你們再來看看,這些人會不會算加減乘除,會不會識五百個常用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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