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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這對眼睛轉過來,倏然閃動了兩下,裡面映上妙真近得能見五官的倒影,也滑過去鱗萃比櫛的青磚綠瓦,唯獨她的影是靜止的。

心卻“咚咚”跳了兩下。

相離太近了,到底是誰的心跳辨不清。良恭把頭轉回去,聲音變得有幾分鄭重,“你規矩坐好。”

“噢。”妙真呆愣愣地給花信扯進去,落後才反應過來,怎麼就聽命於他?

花信掩著嘴偷笑,小聲說:“姑娘別作弄人了,人又不是個傻的,會不知道你是故意找茬?”

一語驚醒夢中人,妙真把紈扇的穗子絞在指端,心裡有點發悶。好像自己是變了性情,作怪挑刺,得理不饒人。

她自己在心裡頭找緣故,把那穗子絞得死死的,湊到花信耳邊,“他自然不傻,我早說過,他一肚子壞水。”

似乎這個緣故很有根據,她不覺又生起一場悶氣。

及至周家已近晚飯時候,周家夫人攜兒女早候在門上,因為沾親帶故,又是久別重逢,未敢慢怠。

這位周家夫人挽著曾胡兩位太太一路寒暄不迭,又熱絡留客,“我一早就備下了戲酒,還吩咐打掃了幾間上房出來,胡家大嫂好容易到嘉興一趟,今晚可別走,就歇我這裡,咱們好好敘敘舊,明日再去不遲。”

胡夫人自然願意,曾太太也是沒甚所謂,何況回去也得冒著大夜,於是眾人只管安心入席。

戲酒鬧至黃昏正是熱鬧處,周家兩位小姐卻嫌在長輩眼皮子底下不得自在,私底下攛掇著妙真鹿瑛往街上去,“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我們縣太爺前兩日喜得麟子,特命在街上點幾日長明花燈,熱鬧得很,咱們出去逛逛?”

妙真好熱鬧,當即應下。鹿瑛卻喜靜,況且思及出了閣,不能常伴父母跟前,便一刻不離曾太太。推辭道:“你們去吧,我一路累得很,懶得去逛了。”

於是只得三位小姐請命出去,難得一回,太太們也不好阻撓,只吩咐丫頭小廝緊跟著,早些回來。

該夜,街上果然熱鬧,妙真在馬車街了簾子看,遠遠就看見前頭正街上燈火交映。鯉魚燈,兔兒燈,八角宮燈,四角美人燈,龍燈,鳳燈……千樣百種,浮在攢動的人海之上。

似千頭萬緒,都在今夜都漸有明因。

幾人乘車馬到正街口,就要下來逛。妙真的車在最尾,花信先下來,待要攙扶她,不想前頭馬兒倏然嘶叫兩聲,揚起蹄子,把車頭向上抬了下。引得眾人回首,卻是猝不及防,那馬不知什麼緣由,竟一路直直地向著前頭跑。

人堆裡的呼聲登時如驚濤颶浪,街中間劈開一條道,周家眾人也是不知擠作一團,花信更是嚇呆在原地。只得良恭一下反應過來,丟下眾人朝前追過去。

那馬發了狂,一行叫一行拖著車橫衝直撞。妙真在車內嚇得早是面如土色,像個球似的在四面跌來撞去。好容易死扒著車窗向外驚惶張望,就見良恭遠遠追在後頭。

她一下連哭帶喊地向外搖手,“良恭!良恭!快救我,這馬瘋了,停不住!”

良恭哪裡得空應答她,只顧著鉚足了勁跑,一條命跑丟了半條。跑得前路漸暗,心只差毫釐就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卻不敢慢下來一點。

也不知追了多久,總算跑到散了架的車旁,抬首看一眼眼妙真。她一手摳住一塊圍板,嚇得花容失色,眼淚亂拋,灑在他臉上,一隻手朝他亂抓著,卻是徒勞的,抓也抓不住。

“快、我要給顛死了!”

良恭咬緊牙關又朝前跑了幾步,一個鷂子翻上車頭,亂中尋摸到韁繩,勒得個人仰馬翻,可算停下來。

車廂給掀沒了頂,只剩零散兩片圍板,妙真骨頭也散了架似的,渾身撞得疼。她撐著坐起來,一回首,已不見來處,張燈結綵的街市不知哪裡去了,四下僅有一片漆黑,以及天上雲翳半遮的一輪月亮。

舊啼痕未乾,新淚又下來,她顧不得什麼男女之防,也顧不得周身疼,什麼都顧不上了,這漆黑的世界只剩她與良恭。

她爬著靠近良恭的背,未貼上就感到他灼熱的體溫,在涼颼颼的夜風裡,溫暖又安全。她把腿折著坐,向他歪著,好像伏在他背上,卻隔著一點懸空的距離,“咱們是跑到哪裡來了?怎麼黑燈瞎火的,一點動靜沒有?”

良恭喘著大氣環顧一眼,“大約是一徑跑到了荒郊。”

妙真瑟縮一下,揪著他後脖子上一片襟口,警惕地望,“荒郊?會不會有野獸啊?我的天,這黑魆魆的地界,連個亮也沒有,咱們怎麼回去?”

只聽陡地“咔嚓”一下,妙真身子一歪,一個車輪子散了架。良恭忙將她攙下來,圍著車轉一圈,“徹底沒指望了,在這裡等著吧,周家自然有人尋來。”

妙真心裡雖然仍是發急,卻不再哭了,眼睛很緊迫地追著他打轉,“他們能尋著咱們麼?我連這裡是哪裡也不曉得。”

“一路都有痕跡,自然找得著。”

妙真默了默,這才發覺右邊膝蓋疼得很,她彎下腰搓了兩下膝,“我撞壞了膝蓋了。”

“怎的不早說?”良恭忙繞車過來,藉著月光尋到一塊石頭。要攙她坐她卻不坐,賭氣似的。

妙真是覺得他這句話像有些不耐煩的意味,心下湧上來好大的委屈,淚珠兒漣漣,與他僵持不下。

奔了這一夜的命,良恭疲乏不已,本來懶得再伺候她這嬌滴滴的小姐脾氣。可又被她那亮鋥鋥的淚光刺了一下心臟,什麼話也說不出。

以為她是嫌石頭又髒又硬,他撒開手,把外頭的青短衫子解下來折了幾折,墊在石頭上。他裡頭是一件白中衣,不知哪年做的,袖口短到了手腕上頭,底下衣襬上打著兩塊補丁,襯得人窘困又落魄。妙真賭的那氣一下洩盡了,坐在石頭上望著他又朝那匹累得倒地的馬走去。

“你是在看它為什麼發狂?”

良恭沒空理會,細細把馬兒周身摸了個遍,沒摸到什麼。卻見那馬折著一隻後蹄在打抖,他又摸到那馬蹄子上,適才發現一顆六七寸長的銅釘在馬蹄子裡扎得死死的。

想必這馬就是扎進了這顆釘,起初沒扎得狠,不覺怎樣,慢慢從周家走到正街,就踩死了,才致使它發狂。

這馬自到了周家,就是關在他們家的馬廄裡,哪裡來的銅釘?良恭擰著眉把前後細想一遍,想必是傍晚牽出來套車,小廝們進進出出的取鞍拉車的空隙裡,有人偷麼弄了這麼根釘子進去。

“你查詢著緣故了麼?”

喊得良恭回神,將那顆釘子隨手扎進草地裡,拍著手向妙真走去,“噢,大約是哪裡踩著根木刺,痛得它發了狂。”說著,他向四面看看,嗓音在黑暗裡有些凝重,“不能在這裡等,恐怕有野獸出沒。”

妙真既怕野獸,也給他這低沉的聲音唬得沒主意,由他攙扶起來,一言不發地伏到他躬在眼前的背脊上。

給他揹著天昏地暗地走一陣,她也不知是走到了哪裡,又被他安放在一塊石頭上。四面瞅瞅,左右恍惚是片寬敞地方,風聲更緊了些,前後頭有些樹影在搖動,彷彿是些魑魅魍魎在出沒。

她抱緊胳膊,聽得遠遠的有些窸窸窣窣的動靜,便疑神疑鬼地扯住良恭袖口,“你聽,好像有響動,是不是狼來了?”

良恭那雙耳朵早就警覺地豎了起來,回首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在這裡坐著,我去看看。”袖口卻一下給妙真揪得緊緊的,他只得蹲下來,“我不遠走,就在前頭。”

她仍舊死攥著不放,他只得扯著嘴角假意激她,“膽子竟小成這樣?”

果然奏效,妙真恨著撒了手。他便朝前面一片淺淺的樹影裡走去,貓在那黑魆魆的地界向方才棄馬的地方瞭望。果然那裡有兩個模糊人影正鬼鬼祟祟繞著車馬尋些什麼。

看那陣仗,與他所料不差,馬是給人故意使了絆子。怕大街上人多眼雜,又有周家的人跟著,他們不便動手,才動了這樣的手腳。也不必深思,顯然是衝著妙真來的。

幸而他警覺得早,棄了馬車藏身到這頭來。那二人遍尋無果,又尋往別處去了。

待他再走回去,見妙真將自己抱得緊緊的縮在石頭邊上,像只受驚的兔子。

他不露聲色地去攙她,卻攙不動。她一個身子緊緊貼著石頭,眼睛四下亂瞟,有些草木皆兵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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