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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恭與安閬細說彼此家世,頗有些共通之處,都是家道早落,貧寒子弟。說著說著,漸漸並頭齊尾地走在一處,談笑間也慢慢沒了上下內外之分。

這是良恭的本事,不論貧貴,只要他想結交,言談舉止都能說到人心窩子裡去。早年間正是憑藉這點心計,與嚴癩頭四處幫人收賬,或是威逼利誘,或是耍狠做兇,看人下菜碟,從沒有收不回來的。

安閬儘管考得功名,可這些年一味閉門造車,於人情應酬上並不怎樣精通,不過這一頓茶飯的功夫,就將良恭引為舊年知己。

兩人天空海闊說了一番,漸漸說回府上來,安閬那張笑臉在密匝的濃陰底下低了低,有些難承之重的態勢,“其實你我不論家世才學都相差無幾,只是飄茵墮溷,我比你時運稍好些,虧得還有姨父這一門親戚。他助我於微時,簡直叫我不知該如何報答。”

良恭把墜下的枝葉撩開,斜睇他一眼,“我進府近一年光景,老爺的為人我也知道一些。都說商人重利,他老人家倒例外,是個重義之人。他肯把大姑娘許給你,可見待你之心,你只要日後與大姑娘能琴瑟和鳴,闔家美滿,就算報答他了。”

“自然的,自然是應當的……”

安閬喃喃抬首,恰望見翠池遠岸有個姑娘款裙而來,手裡擰著個提籃盒,穿著銀紅長衫,蔥綠的裙。模樣儘管看不清,可那婀娜行貌卻是早嵌在心間的。

他眼凝前方,剪起條胳膊來,“依你看,你們大姑娘好不好?”

驀問得良恭疑惑,只怕他迂腐書生,忌諱著妙真跟前有個男人,便謹慎玩笑,“大姑娘的相貌,不說遠處,就是嘉興府誰人能及?自然是難得的。不過我未見過幾位姑娘,論起女人,實在不通。你問我真是白問,還不如去問二姑爺。”

“他懂什麼。”安閬笑嘆,“他們那些富足人家,論起姻緣只知道門當戶對。都說交朋友講究個“高山流水”,殊不知娶妻也需得心意相合。你想想,若是叫你經年對著個心語不襯的女人,又有什麼趣?”

說到此節,對面那姑娘已近前來,原來是白池。她看見二人,目光微微閃躲兩下,臉泛桃花,向安閬福身,“安大爺好。”

安閬稍稍側首望著她去。良恭遠近暗窺,心裡忽然有些明白似的,笑問:“安大爺見識得多,可曾見過比我們大姑娘還美貌的小姐?”

“嗯?”安閬回神笑道:“我這這大妹妹的相貌的確是世間難尋。可向來天公地道,賜她傾世之貌,必然就要拿走她一樣東西。”

“不知你所指因何?”

安閬只是笑著搖首。良恭以為是說她那諱莫如深的病根,他雖好奇,卻不好往深了打聽。

不想安閬卻又開口,“女人要是隻是空有個美麗的殼子,跟畫在畫上的美人有什麼差別?”

良恭一言不發,只面對他笑笑。

看來男人與男人也不見得就是一國的,好色如歷大官人,只是驚鴻一面,就能捨得了千把銀子換一個沒大可能的機會;也有如安閬這等愛女人更愛與之心有靈犀的。

至於他自己,尚且未能安身立命,更談不上能為女人建立起一個遮風避雨的家。他幾乎自行掐斷了對女人的幻想,早判定了自己沒資格。

所以他公正地想到妙真那張妍麗靘好的面孔,上頭永遠嵌著兩顆貓眼石一般的眼珠子,靈動地四下滾動,點著瀲灩的波光——

天上的仙女哪知人間的冷暖,就是朱唇間偶有一縷嘆息,也不過是千金小姐無中生有的一點哀愁。

“我的姑娘,又嘆什麼呢?”

妙真仰起面孔看站在窗外頭的花信,也答不上來,反問:“你說,表哥怎麼就與良恭如此要好了?”

花信且把茶盤擱在窗臺上,歪著腦袋琢磨,“安大爺不比二姑爺那樣的公子哥,才六.七歲家業就艱難了,也是吃了不少苦頭的主。良恭呢,也是家境貧寒。兩個人又都讀過書,自然有得話說。怎麼,姑娘不高興他們要好?”

“他們不該要好。”妙真把一條胳膊垂在窗戶外頭,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是哪裡不對勁——他兩個不該要好,該打得頭破血流,故事裡常說的,紅顏禍水,她應當是個男人間的爭端。

他們沒能打起來,難道是她還不夠美?

她額心一斂,忙走到鏡前彎著腰照了照,抱怨著走回榻上,“表哥過來時,我才從床上爬起來,你瞧這頭髮也是亂蓬蓬的……”

正說著,眼見白池提著藥走近院門,卻是碧玉無瑕,窈窕淑女。她也不知在想什麼,眼窩染笑,臉暈紅霞,直教妙真冷不丁自慚形穢。

她隔著窗戶喊:“白池,藥煎回來了?”

白池便由東廂門口繞廊而來,“煎好了,你沒午睡?”

“睡不著,才剛表哥來說了會話。”

白池問安閬的話正要脫口而出,又想起她孃的話,向東廂瞥一眼,低下了聲,笑得沒所謂,“噢,難得安大爺到我們這裡來逛逛。我進去了,娘想必醒了。”

剛掉身,就聽見花信冷笑一下,“你從園中來,沒撞見安大爺麼?”

白池僵著一抹微笑扭頭,“撞見了,大老遠的就沒招呼,明日安大爺可別怪罪我無禮才好。”

妙真看她二人又要起爭鋒,把花信拽了一把,有意識無意識地轉了話頭,“他是和良恭在一起,你也撞見良恭了?”

“撞見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我更不好上前打攪。”

妙真一聽他二人竟做了朋友,心下更慪,一屁股坐在榻上,只把院門緊盯著,帶著股沒緣由的怨愁。

比及日影朝西,聽見外頭“吱呀”一聲,將等得昏昏欲睡的妙真驚醒,她忙由榻上坐起來,果然看見院門處那幾棵湘妃竹在搖動。

她忙趿著鞋跑到廊廡底下喊“良恭”,見良恭從竹間走到院門下,她又沒話可說,隔著個空蕩蕩的場院拿鼻孔瞅他,“吩咐外頭套車了麼?我要同太太舅母出門去。”

良恭就在對廊站著點頭,“才剛回來時吩咐預備了轎子。”

也不知她哪裡不對付,忽然跳起腳來,“誰告訴你要轎子了?你這不省事的,今日到周家去,周家離得遠,自然是套車去!”

良恭並不知道這周家所在何處,只曉得她出門素來嫌馬車顛簸,走得近一向只乘轎,便只吩咐了軟轎,不想又得罪了她。

他本能地不耐煩,卻在剎那間想起安閬說她是個美麗“空殼子”的話,倒在心裡替她辯了辯。她哪裡空?那雙眼那張臉,分明脹滿著不知名的情緒,似怨非怨,似嗔非嗔,逗得人好笑。

中間空蕩蕩的庭院也並是真的空,兜轉著看不見的風,點綴著一片一片的綠苔痕,日光也滿階,把一副凜冽硬心腸倏地襲得柔軟了些。

他揚起懶洋洋的聲調,沒奈何地轉身出去,“好好好,我的大小姐,我這就去吩咐他們換車馬。”

妙真也轉頭往屋裡,一隻腳才跨進門檻便露出笑臉。自己也不知在高興什麼,總之今日萬般不如意,唯獨他這點不情不願的妥協是稱了心。

那周家本是門不大來往的遠親,因住在嘉善縣,素日更不大走動。還是胡夫人行到嘉興,有意要將她女兒與蘇州黃家結親的事宣揚得滿亭皆知,才刻意拉著曾太太去走訪。

接連訪了這些日子的舊交親友,凡沾親帶故的都走了個遍。曾太太每日堆著笑臉作陪,實則心下早不耐煩。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得拉著兩個女兒陪在左右。

白池要侍奉林媽媽湯藥,不得伺候妙真外出,留下來看屋子,只得花信一個丫頭伴著外出。

說話登輿,妙真踩著馬凳,暗笑著斜過良恭一眼,彷彿憋著什麼壞。其實若壞也不算壞,不過是想私下折騰他一番,怕丫頭們多了七嘴八舌究其緣故,自己也說不清,所以支開那些多餘的嘴,只叫花信跟著。花信倒是不怕的,這丫頭一心向她,好糊弄。

這廂未向嘉善走了一陣,妙真便掀了簾子,“你這人簡直不會駕車,骨頭都要給人顛散了!”

良恭心下就算著她必要找著茬罵人,果然才小半個時辰的路,她就按捺不住。他拉著韁繩回瞥她一眼,“可怨不著我,這條路坑坑窪窪的,不信你自己瞧。”

妙真彎出腰往下看,他趁此空隙,故意把車架過一個坑窪裡,猛地一顛,險些將妙真顛下去。他又一把扶住,“瞧,我說這路不好走吧。你快踏實坐好。”

妙真給他反手推回簾內,對著花信呆坐一陣。花信傻愣著道:“他說得有理。”

妙真剜她一眼,又猛地打起簾子,“你故意顛我!”

他仍然瞥她一眼,轉回臉無聲地笑,“小的可不敢。”

“還說不敢,你分明在笑!”妙真將脖子伸到他肩頭,歪著臉看,他又是闆闆正正的一副面孔,慪得她一拳頭砸在他肩上,“你敢跟我搗鬼!”

反將她的手振得疼,良恭倒是不覺痛癢,斜著眼淺笑,“小的就是長了豹子膽也不敢吶。”

妙真在他肩旁瞪著一雙眼,在他面上尋找使壞的蛛絲馬跡。可他側臉外過盡千帆,他卻是一成不變的微笑,她只尋到滄海變幻之中他晦淡的沒有波瀾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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