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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良家這頭,良恭往街上買了酒菜來,交給易寡婦與良姑媽,加上個嚴癩頭,幾個孤家寡人也會了一個團圓席面。
飯畢各自家去,場面一度冷清,只一輪皎潔的月亮懸在院牆上頭。良恭站在牆下,聽著鄰居們茶餘飯後的閒話,都是殘碎凌亂的,怎麼拼也拼不成話中人一段合滿的人生。
良姑媽收拾了屋子,不忙歇下,掌上燈將良恭叫進正屋裡說話,起頭問了些他在尤家的境況。良恭撩著一件藍灰的直身在椅上笑著坐下,“都好,大戶人家倒不為難下人,姑媽不要為我擔憂。”
孤燈不明,良姑媽順著針腳把新做的棉被理一理,接著一針一線地縫,“倒是聽說這尤家老爺是位善人,可在人屋簷下,哪有個不低頭?我曉得你,從小就有些心高氣傲,要不是為那五兩銀子,哪能甘心與人為奴?”
“這還不是沒有辦法的事。”
姑媽扭頭睇他一眼,“怎麼沒辦法?你手上又不是沒有你爹的手藝,要我說,攢點銀錢尋個鋪面,也做那賣傘的小生意。過二三年,手上有了十幾二十兩銀子,請個媒人討房媳婦,就算我對你爹孃有個交代了。”
每逢說到做傘的買賣,良恭就悶聲不語。當下也是一樣,良姑媽曉得,無非是因為他父母的原因。
他爹早年因手藝好,生意也比別家好,便有那財大氣粗的同行請他去做傘骨,他不答應,自然得罪人。興許還有另一個緣故,他娘生得太好,招人得過分。
總之那一年也不知是買賣還是女人的事,惹了幾個地痞流氓將他爹一頓好打,捱了幾日到底沒捱過去。
他爹一死,就有官貴尋上門來糾纏他娘,她娘兩手空空跑遍各大衙門,終是有冤無處訴,也吊死了。
他爹臨終前對他說過一句,“男兒在世,無權就要有錢。”
良恭因記著這話,雖有手藝,也不願再做那不見天日的小營生。
姑媽在這頭勸他不動,只得狠命勸那頭,“俗話說成家立業,做買賣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慢慢打算。你的終身大事,倒不好再拖了。”
良恭依舊悶不吭聲,把一隻茶盅握在手裡。姑媽瞟一眼他的臉色,繼而又道:“說起來都是我耽誤你,你要是一個人,憑你的人才,未必不好說親事。或是親生爹孃也就罷了,偏是個不中用的姑媽,又常病……”
話未講完,良恭便插嘴打斷,“您別這樣講。”
姑媽把底下妄自菲薄的話嚥了回去,轉頭說到易寡婦身上,“我冷眼看了這一年,覺得那易寡婦不錯。雖是個寡婦家,拖著個兒子,人也勤快,是個過日子的人。況且又都是鄰居,知根知底的。等她出了孝,我請個媒人去向她說。你的意思呢?”
良恭只覺心內空空,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易寡婦雖是個寡婦,可相貌出挑,人又當得家,一向不缺說媒的人。不過因為孝期,暫且沒個準話回給那些人。
自然了,對良恭她也一向沒準話。良恭也從沒話問她。兩個人十分默契地在此事上緘默著。要不是今夜姑媽問起,良恭是從不往這頭去想的。
就想也是空想。他舉頭望著窗外的月亮,覺得那是個宏願,他只是宏願底下微妙的螻蟻。他雖眼望著,卻從來不覺得那能觸控得到。
風細如夜長,良恭在正屋裡坐了片刻出來,剛推開東廂的門,就聽見牆那頭有布穀鳥叫了兩聲。大半夜的哪來的鳥叫,這是他與易寡婦早前說定的暗號。
悄聲推開隔壁的院門,看見正屋裡沒熄燈,一線明明滅滅的光亮由半掩的門縫裡透出來,易寡婦正把孩子抱在懷裡拍著。
睇見良恭進來,便將孩子放到屋那頭的小床上,拽著人走到罩屏裡,放下簾子,扭頭笑問:“你明日幾時走?”
良恭笑著打量她兩眼,察覺她下晌那張煙熏火燎的臉此刻已換了新顏色,兩腮透紅,翠黛含煙,顯然是回來添了妝的緣故。為什麼如此鄭重?他這點自信還有,曉得是為了他。
他的腿彷彿盛情難承,歪歪斜斜地欹在窗前,不端正地玩笑,“怎麼,這會就有些捨不得了?”
“呸!”易寡婦輕啐一口,款款走到他跟前來,幾回白眼間,笑意變得溫柔,“我幾時走,我好提早給你做幾個月團餅。別看那尤家吃得喝的都不愁,可這些大戶人家的月團餅,不過是外頭買來應景的,未必有我做的可口。”
良恭迎面攬住她的腰,“多謝惦記,我明日走得早,就不勞你費神了。”
易寡婦暗暗不高興起來,他這人就是不愛承人家的情,生怕欠了人的。可他們有這一段,到底別旁人要親近一些,受了他諸多照拂,這點好他也不肯受,儼然有些拒人千里的意思。
她推著他的胸膛,由他懷裡退出來,到對面牆下剪燈花,“你不要正好,我還懶得費事。”
說話間,她揹著身斜著眼,看不到他也要看的姿態,“你們姑侄倆夜裡說些什麼?你姑媽沒抱怨我這些時對她照顧不周吧?”
其實是為這些日子,良姑媽暗裡拿話試探過她親事的意思,她才有意來刺探他的意思。
誰知他卻在背後若無其事,“還能說什麼,左不過勸我不要給人家做下人,怕我受不慣委屈。還沒好好謝你,我不在家,虧得你肯費神照料。”
“嗑哧”一聲,她剪斷一截燒黑的燭線,擱下冷冰冰的剪子,“不費事,就隔著堵牆,來來往往的也走不了兩步路。何況你姑媽十分客氣,還常留我們母子在那頭吃飯,我家裡倒省下幾口糧食了。”
良恭看著她苗條的腰身,胸中縈繞夜風,空曠蕭索。他低著頭把靛青的鞋尖看著,鞋面早磨得薄而稀了,他沒所謂地笑笑,“你家裡沒糧了?”
“快見底了,你要給我去買麼?”易寡婦猛地掉回身來,歪著兩眼。看著看著,又蕭條地笑著走到床沿坐下,“我卻不好再受你的好了,叫巷子裡的鄰居看見,還不知怎麼議論。”
“鄰里間的人情往來,有什麼好議論的?”
“就不議論,我又憑什麼承你的情呢?”她望他一會,見他把臉轉到一邊不作聲,覺得沒趣,也將眼轉到一邊看那桌上的燈。
紅燭半殘,照著灰跡斑駁的半面牆,灰的白的早分不清,猶如她心裡,到底有沒有一份感情,也辨不清。倘或無人說起,稀裡糊塗地混一日算一日就罷了。如今偏叫人提起,混又能混多久?總不能將下半生都蒙著眼蒙著心混過去。
她也是若無其事地將兩手撐在床沿上,上半身卻抻直起來,又顯得鄭重,“我也不是那好佔人便宜的人,自那死鬼沒了,你可憐我們孤兒寡母,時時幫襯,我們也要曉得分寸。說到底,你不過是個鄰居,對我們母子,並沒有‘應當’這一說。”
良恭叼著自己的下唇,側著臉,又是低頭,“話不是這樣說……”
“那該怎麼說?”易寡婦倏地扭回眼,瞳孔中還逗留著那明明滅滅的燭火。
良恭一顆心“咯噔”一下,往肚子裡墜到了底。他明白她的意思,可望著她苗條的腰身折坐在那裡,他一時衝動的話只能如鯁在喉。以她的姿色,即便拖著個孩兒,只要不是眼高於頂,要尋個比他好的門戶,簡直易如反掌。
他或許有一線渺茫的前途,但那不過是在傾盡一切去賭。他心底裡早是抱定了碌碌無為地過這潦草一生,那些汲汲盤算,不過是安慰旁人與哄騙自己。
哄騙自己就罷了,怎麼好再去哄騙一對可憐的孤兒寡母?因此他只在緘默中歪嘴笑著,一副嬉皮笑臉耍無賴的模樣。
其實他也有心事,不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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