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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酥脆脆黃澄澄的椒鹽果子打鍋裡撈出來,瀝了片刻油,用桐油紙包好,麻繩栓著,交到客官手上。

良恭擰起來嗅了嗅,肉香混著椒鹽香,連他這個素來不好吃的人也吞嚥一下,想必味道很好。因問店家,“你們都是幾時開門?”

店家道:“唷,那可早了,天不亮就得取下門板迎客。我們這條街好些鋪子,又近著碼頭,都是天不亮就卸貨上貨,那些下苦力的人起得早。”

這條街離尤府與良家皆遠,良恭是特地打聽到這裡來的,都說他們家的椒鹽肉餡果子好吃。他於吃上不大精通,也不講究,願意聽人的話。

再又細問店到底幾時開門,店家在油煙裡瞅著他笑,“卯時初刻。相公不必急,我這裡開門到下晌呢,只要日頭沒下去,你來都買得著。”

良恭噙著一絲狡猾笑意垂眼看他的油鍋,“我是知道的,你們這一鍋都是油翻來覆去炸,炸一日也不算完,次日接著炸。明日你換一鍋新油,我頭一個來,出鍋先給我,我多給你錢。”

店家聽他如此講究,少不得打量他的穿著。看他不過穿一件平常的粗麻衣裳,便不吱聲。

誰知“嘩啦啦”,他丟下十幾個銅板在案上,“賞錢先給你,務必換油。”說著揚長去了。

至午晌歸家,日頭正毒,鳳凰裡闐嚥著撕心裂肺的蟬鳴。分明是一眼望到頭的巷弄,這蟬聲卻像被久困在這裡,有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苦悶。

闊別多日,這鳳凰裡還是舊模樣,幾戶人家的院牆連著院牆,牆是矮的,可以看得見牆內殘舊的屋舍與一段段破敗的人生。

他在這裡長大,滿心要做頭一隻金鳳凰。可是此刻,他心裡匆遽想起尤府各處的亭臺樓閣,對這條陋巷,感到一種無力的酸楚。

低著頭走到家門口,就聽見他姑媽在院裡一聲接一聲地向人嘆著,“我們良恭好端端的怎麼去給人家府上做下人?他是個心高的人,哪裡受得了主子打罵?他受不得那個氣呀!他讀過書,受不得那個氣的呀!我情願他學了他爹做傘的手藝,也弄點小買賣,也不想他去受人家的氣!”

院內有個女人搭腔:“您老人家硬是多思多慮,他又不是孩子了,這麼個大男人,哪裡不去受點氣?就是當官的,頂頭也有比他還大的官壓著呢。您老人家隨他去,他能掙著銀子回來,就是他成材了不是?”

是易寡婦,因遵了良恭早前的囑咐,每日到這頭來瞧瞧。這日良姑媽留客,她領著兒子在這頭吃午飯。

她兒子機靈,鼻子四處嗅嗅,扯了下她的袖管子,“娘,有肉果子吃。”

“小鬼頭,哪裡來的肉果子?”

易寡婦正翻眼皮,扭頭就望見良恭推門進來。她心裡彈動一下,好像一些相思之意有了著落。笑就不免帶著點久違的溫柔,迎上前去,“唷,你今日怎麼想著回來了?”

良恭將果子遞過去,叫他們開啟吃,笑說:“眼看中秋,東家許了假放我回來歇一日。”

她笑嘻嘻地接了擱在那張掉漆的桌案上,轉去井前打了半盆水給他洗臉。良恭洗過臉坐到飯桌上,見那孩子抱著個果子吃得滿臉油,便摸摸他的腦袋,“好吃麼?”

那孩子點頭不迭,易寡婦順勢將面巾拿來給他揩了一把臉,扭頭笑嗔了良恭一眼,“就還只你想著他,他老子活著的時候都不見得給他買這些東西吃。”

良恭笑而無話,她又忙丟下面巾,往廚房裡新盛了碗白登登的飯來。良姑媽在桌前用一對模糊的眼睛看著,時下心念轉動。

用罷午飯,嚴癩頭不知哪裡聽見良恭歸家,也忙趕來打聽訊息。良恭闔上東廂的門,怕他姑媽在隔壁沒睡著,眼睛不好的人耳朵最靈,他將聲音放得低低的,卻位元組沉穩,“歷大官人那頭有沒有限咱們日子?”

嚴癩頭捏著袖口把頭上的汗揩兩回,呷著冷茶道:“那倒沒有。聽於三說,他早回京城去了,走時撂下的定錢,說事成後把人送上京去,他自然結下剩的銀子。像這樣的貴公子,想必不把那一百兩的定錢放在心裡,只是咱們想要底下的錢,就得抓緊了辦。”

見良恭坐在窗下若有所思,因問道:“怎麼,是有什麼難處?”

良恭扣著眉遙頭,“不好說。外頭都說尤家如今是空架子了,可我看他們家發放月錢,是一天都不耽誤。要說氣數將盡,恐怕還有些日子。”

“你上回不是說,咱們的府臺大人任期將至,他一走,尤家不就難辦了麼?”

“我那也是聽說。”良恭睇他一眼,把腦袋欹到窗臺上去,歪著嘴笑,“官場上的事情我哪裡能知道篤定的訊息,也是聽人家議論。倘或府臺大人還是在這裡連任,那日子可就有得耗了。”

嚴癩頭眼睛一轉,把茶碗扣在桌上,走來坐在他身邊,“要我說,逮著個時機,把那尤大小姐拐帶出來。你自然是不能惹這個官司的,日後不好科考。就交給我來辦,這位小姐出門,不都是你跟著?哪日你給我傳個話,我帶兩個弟兄,拿布袋子一套就能抬走。”

良恭望著他好笑,“那人你怎麼帶出城去?我在尤家這些日子是看見的,滿府裡都拿這位小姐當寶貝。只要她前腳失蹤,後腳滿城的路都得給攔上。尤家再不如前,這點面子衙門也是要給的。”

聞言,嚴癩頭把腦袋苦惱地抓幾下,擺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勢,“怕他什麼,山路水路,我不信他們就沒個疏忽之處。就是真惹上官司,你也只管往我頭上推,橫豎我嚴癩頭無親無故,沒什麼拖累。有朝一日兄弟你混出頭,總不會放著我不管。”

良恭思索片刻,對這下策不置可否,只長長慢慢地洩了口氣,“只要歷大官人那頭沒限定日子,咱們也不必心急。你要是缺銀子使,我這裡還有幾兩。”

說著把領的三兩月錢掏出來。嚴癩頭只瞥一眼便擺手,“我東混西混的,缺不了一口飯吃。我是為你著急,兄弟,有了這筆錢,再四處湊一些,就是不科考,通些門路捐個小官做做也使得。”

“門路又豈是那麼好找的?你不必急,且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咱們收了人家的定,是賴不掉的。”

良恭依舊將銀子收回去,低頭笑著,臉上有些微醺的潮紅,是被秋風與烈日吹曬出的一點痕跡。

天乾物燥,妙真這頭吃過團圓飯回房,也覺得臉上有些發癢,對著鏡子照了半晌,發現兩頰上不知幾時曬出些癬出來。她摸著臉向白池要搽癬的膏子,白池卻在榻上發呆,喊了她好幾聲也沒聽見。

妙真捉著裙墊著腳過去,猝地將炕桌拍一下,“白池!”嚇得白池渾身一抖,她掩著嘴笑,“只管在這裡發什麼怔呢?”

白池勉強一笑,像竹箔外哨探一眼,見花信不在,她才一面去尋搽臉的膏子,一面假裝不經意地提起,“不是說今夜要設香案向嫦娥娘娘祈祝,我在想那香案該擺在哪裡。”

原來是為安閬秋闈之事。妙真一時倒忘了,她旋迴妝臺前,把膏子挖一點出來在手心裡慢慢勻著,“就擺在咱們院外頭那拱橋上好了,在那裡望月亮是最圓最明的。”

“也不知道這嫦娥娘娘靈不靈……”白池走到外頭吩咐了小丫頭擺案,又回來坐到榻上去,把漸漸西落的太陽呆望著,“我看咱們還是揀個日子,正經到廟裡去求求。”

妙真在鏡中窺她,實在是弄不懂,她怎能如此費心呢?大約是為自己的前程吧。

真論起來,妙真的前程才是正兒八經掛在安閬身上。可她卻常年是一副不大掛心的態度。橫豎她的下半生都由老爺太太打算好了,不要她自己操一點心。

尤老爺一向看中安閬,說他是個飄翔高舉之人才。最要緊的,此時他受尤家恩惠,日後娶了妙真,縱然妙真病發,就為這恩,他也斷不會放著妙真不管。

妙真一貫覺得她爹是杞人憂天,卻體諒他們的一片苦心,並不反駁,反正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況安閬偶時節下來家拜祝,她與他打過交道,看他也是個安穩踏實之人,便安心待嫁。

在這上頭,想不到是白池比她浮躁些。她少不得寬慰幾句,“你放心好了,表哥考秀才的時候就是前三甲,縱然這回名次差一點,也能中舉。你實在不放心,等我陪太太應酬完,咱們就到廟裡去。”

見她答應,白池止不住欣喜。稍後自覺高興太過,反拔了妙真的頭,又收殮起些笑臉,鄭重道:“我是為你操的心。老爺常說,咱們家買賣做得再大,終歸只是商戶人家,不夠體面。要是安大爺日後高中狀元,你能做狀元夫人,豈不是天大的臉面?”

妙真將那張清豔的臉勻著,左右照照,“狀元夫人……聽起來的確是很爭光的事。等我真做了狀元夫人,看馮二小姐還怎麼背地裡說我。你不知道,上回我聽見她們私底下議論,說我只不過是個商戶之女,長得再好,也是副空架子。”

“她們那不是笑話你,是嫉妒你。”

“嫉妒我?”妙真不信,轉過身來,“嫉妒我什麼?她們可都是官家小姐。”

白池遠遠望住她那張臉,心裡湧出一點酸,“自然是嫉妒你生得好啊,女人嚜,就是做了皇后娘娘也放不下這張臉,總是美中不足。”

妙真的美卻是十足十的,沒有瑕疵與差錯。這也是她自己的底氣。

她立起身,笑著向窗畔走來,一眼就望到院門外那幾棵湘妃竹,隨即聯想到良恭對她不大臣服的態度。這滿滿的底氣,難免受到一點挫折。

此刻小丫頭們擺好案在院門處喊,她揮揮袖,把這一點挫折姑且拋到腦後,並幾位女嬌娘聚在橋上,眼巴巴盼著月亮高升。

好容易月亮升到梢頭,眾人紛紛跪在案下叩拜。妙真在心裡祈祝一回,眼睛一歪,又歪到良恭那間屋子的窗上,便又鄭重闔上眼,口裡唸唸有詞。

她所念的,無非是一個女人小小的虛榮與野心,要他不論是哪裡來的“柳下惠”,都要為她折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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