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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興許是因著身體的原因,又興許是性情如此,沈裕大半時間總是神色寡淡,彷彿對什麼都興致缺缺。

這麼久以來,容錦還是頭回見沈裕這副模樣。

驚訝之餘,又難免有些好奇,不知究竟是有什麼好事發生,竟值得沈裕期待。

雨水跳珠似的砸在畫舫的船板上,甚至有些許濺入船艙。

沈裕素來不喜下雨天,這回卻一反常態,瞥了眼被雨水濺溼的衣襬,眉頭皺都沒皺,也沒打算避開。

碧玉般的湖水籠罩在雨幕之中,一望無際,叫人生出錯覺,彷彿天地之間只餘了這麼條畫舫。

小几上擺著精緻的糕點,杯中茶葉舒展,氤氳出淡淡的清香。

容錦隔著竹簾,聽雨水落在湖面,心情大好,若不是顧忌著沈裕還在,怕是已經抱著薄毯躺下了。

沈裕見她倚在竹簾旁,自言自語地念叨了句,問道:“說什麼?”

驟然被問道,容錦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含笑道:“奴婢想起從前替人抄書時見過的一句詩,說是,‘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容錦並沒正經開蒙唸書,識字、寫字,皆是從佛經開始的。

她那時替書坊抄書,不少內容、典故其實都看不大明白,也只想著儘可能地多抄些,多賺點銀錢,不求甚解。

浮光掠影似的抄了許多,記下的寥寥無幾,其中就含了這句。

那也是陰雨天,她住的屋子年久失修,只能拿洗衣的木盆擺在漏雨處接水。

雨滴滴答答地落入盆中,擾亂心緒,害得她走神抄錯一筆,廢了已經抄了大半的那張紙,只能從頭來過。

沈裕看了眼天色:“不巧,今夜卻是不能讓你‘聽雨眠’了。”

容錦輕輕勾著竹簾垂下的穗子,疑惑道:“公子是有什麼安排?”

沈裕未答,容錦也沒再追問。

橫豎她做不了主,蹭了沈裕的畫舫,自然只能聽他的安排。

夜色降臨後,雨勢漸緩,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夾雜著船槳撥水之聲,畫舫逐漸靠岸。

容錦初來此地,白日尚且難以辨明方位,此時就更是兩眼一抹黑,亦步亦趨地跟在沈裕身後。

沈裕輕飄飄地上岸,她稍稍撩起裙襬,顫顫巍巍地跳下被水波推的搖晃不止的畫舫,險些沒站穩。

還是沈裕扶了一把,又順手將一頂斗笠扣在了她頭上。

容錦抬手將斗笠扶正,眯了眯眼,這才發現岸邊還站著兩人,彷彿已經在此等候許久。

他們誰都沒開口,無聲無息地走著。

下過大雨的山路泥濘難行,容錦拎著被積水打溼的裙襬,抿了抿唇,也沒出聲,踩著沈裕留下的腳印前行。

沈裕並未透露他的安排,可值得他這樣大費周折的……

容錦原本的愜意與閒適蕩然無存,心漸漸提了起來。

走了不知多久,遠處隱

約有亮光。

容錦此時的鞋襪已經沾溼,踮了踮腳,見著了一處蕭條、破敗的寺廟。

前朝那位靈帝尚佛,對僧侶多有寬待,以至那幾十年不知添了多少座寺廟,又在後來的戰火之中殘損大半。

百年前太|祖令人建造南林行宮,山麓劃為皇家所有,尋常百姓不得靠近。行宮這邊的隨從有限,灑掃宮室就已經夠麻煩,更不會在意一處破廟。

久而久之,人跡罕至。

大殿之外掛了兩盞羊皮燈籠,在這雨夜之中,映著幽微的光。

容錦放下裙襬,跨過門檻,見著叢生的雜草、斑駁的廟牆廊柱,以及……

被五花大綁丟在那裡的秦瞻。

他身上那件孔雀羽繡的袍子滿是泥濘,頭髮散亂,半數浸在了泥水之中,還算俊秀的臉已漲得通紅,彷彿有許多咒罵的話被塞著說不出口。

沈裕慢條斯理地摘了斗笠,秦瞻看清他的模樣後,立時奮力掙扎起來,嗓子裡發出沉悶的聲響。

“世子總是有這麼多話要說,”沈裕拂去肩上的雨水,語氣溫和,“我喜靜,不耐煩聽人大喊大叫。”

秦瞻身邊那黑衣勁裝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扯著他的頭髮,將人半拎了起來,冷聲道:“世子聽明白了嗎?”

秦瞻疼得說不出話,勉強點了點頭。

等沒了塞嘴的布,他先是俯身咳了會兒,吐出一口血,這才向著沈裕道:“你瘋了不成,敢對我動手……”

沈裕眉尖微挑,彷彿聽了句蠢話:“你們不是早就已經下手了嗎?”

秦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侯府確實想壓制沈裕的權勢,可誰都知道,到這種地步是沒法一擊必殺的,得先剪其羽翼,徐徐圖之。

沈裕入朝這麼些年,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秦瞻自恃侯府背後有聖上與太后,還曾想過,沈裕興許會低頭讓步,從今往後在他面前只有低聲下氣的份……

可沈裕非但沒有低頭,竟敢如此。

“你將我綁來,要做什麼?”秦瞻終於從沈裕那平靜的目光中窺見了危險的氣息,不自覺地向後縮著,“沈裕,我可是清和侯府世子,你若真敢傷我,聖

上必定會讓將沈氏抄家滅族……”

聽到“抄家滅族”四字時,沈裕輕笑了聲。

容錦袖手而立,垂眼地上狼狽不堪的秦瞻。

前兩回見面時,他總是一副高高在上、趾高氣昂的模樣,今後卻再不能了。

她比秦瞻明白得更早些,在踏進正殿見著秦瞻那一刻,就已經意識到他的下場——沈裕既露了面,那就不會放過他。

容錦自小到大,從沒害過任何人,更沒沾過人命,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心中有驚有懼。

籠在袖下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但卻並沒想著遠遠避開。

沈裕不會允准,而她捫心自問,也想親眼看下去。

秦瞻翻來覆去將威脅的話說了個遍,見沈裕無動於

衷,神色慌張,語氣中帶了些懇求:“沈相,只要你肯放過我,我回去後必定攔下父親,今後侯府再不會與你作對。”

像是自己也知道這話沒什麼可信度,秦瞻看了眼身後的佛像,急忙道:“我可以對天起誓,若是反悔,便天打雷劈!”

佛像上的顏料早已風乾剝落,露出泥塑的內胎。

常人興許會有所顧忌,可沈裕顯然不是。

秦瞻近乎絕望,恨不得將整個身家拿來換自己的命,在他喋喋不休的哀求下,沈裕微微笑道:“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秦瞻大喜,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只見沈裕從侍從手中接過一把長弓。

這把弓看起來尋常,並不起眼。

沈裕漫不經心地撫過弓弦,似笑非笑:“來賭一回吧。”

秦瞻想明白他的用意後,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沈裕寬慰道:“許多年沒碰過,箭法生疏,世子倒也不必害怕。”

前幾日在獵場,秦瞻曾出言譏諷。

他那時覺著沈裕殘廢之軀,壓根沒放在眼裡,如今看著他手中的長弓,幾近窒息。

黑衣侍衛拔劍割斷了綁著他的麻繩,被束縛許久的四肢已經麻木,腿軟得站不起來。

“不,”秦瞻見他拿起羽箭,喃喃道,“沈裕,你真的瘋了……”

沈裕漆黑的眼眸映著微弱的燭光,像是燃了一簇火。

他笑容中透著邪性,低聲道:“十,九,八……”

秦瞻愣了愣,明白他的意思後,猶如遭雷擊,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

沈裕並非是在隨口玩笑,羽箭搭在弓上,緩緩拉開。

秦瞻看著那點寒芒,什麼都顧不得了,一瘸一拐地往外跑。

不遠處就是叢林,又有夜色遮掩,只要能進林子,就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淅淅瀝瀝的小雨之中,羽箭破空之聲響起。

秦瞻只覺腿上傳來劇痛,磕絆了下,跌倒在泥濘的汙水之中。

他沒敢回頭看,強忍著疼,爬起來拖著傷腿前行。

越來越近,近在咫尺……

就在秦瞻心中浮起喜悅時,令他毛髮悚然的聲音再次響起,另一隻腿中箭,整個人撲倒在地。

泥水撲了滿臉,嗆進咽喉。

他掙扎著抬手,模糊的視線中,忽而有一支羽箭穿透手腕,狠狠地將釘在了樹幹之上。

秦瞻在圍場奚落沈裕之時,曾提過他昔年事蹟。容錦立在沈裕身旁,看他拉弓射箭,姿態寫意,確實不負盛名。

秦瞻已無力掙扎,血水混著泥水淌下,話都說不清楚。

沈裕瞥了眼秦瞻,又藉著扶風提著的那盞燈籠,回頭看身後的容錦。

也不知是被這秋雨凍的,還是嚇的,臉色煞白,那縷碎髮被雨水黏在臉頰,透著幾分柔弱可憐。

她本性良善,想來見不得這種血腥,指不定心中會怎麼想他這個心狠手辣的人。

沈裕皺了皺眉,正欲開口,卻見容錦上前兩步,在秦瞻身前站定。

容錦的聲音有些發顫,緩緩道:“我認得銀屏。”

秦瞻垂著頭,神志模糊,愣了愣才想起銀屏是誰,也後知後覺地記起當初在邀月樓,自己拿來威脅她的那句話。

“你呢?”容錦眼睫微顫,雨水隨之滾落,乍一看倒像是眼淚,“十殿閻羅前,你做好上刀山、下油鍋的準備了嗎?”

秦瞻嘴角不斷溢位鮮血,身體痙攣。

沈裕難掩驚訝,沉沉的目光落在容錦身上後,就再沒移開過。

她素著張臉,眼睫低垂,神色中未見快意,卻彷彿帶了些悲憫。

血水混著雨水蔓延開來,染紅衣襬。

莫名叫人想起大殿之中,那尊殘破的觀音像。

沈裕帶容錦來,除了想給她一個交代,還藏了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而如今,那分心思彷彿落在了實處。

他笑意愈濃,低低地咳了聲,欣賞秦瞻垂死掙扎的狼狽模樣。

衣袖卻被人輕輕地扯了下。

容錦帶著些倦意,輕聲道:“您身體不好,還是早些回去吧。”

沈裕摩挲著手上的扳指,頓了頓,頷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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