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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瑛沒說話,只是先拿出一本賬簿分發下去,連呂房都接到了一本。

都是呂家水軍的賬簿。

姜平翻著,先是覺得沒什麼問題,可當他翻到某一頁時,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

賬不對。

如今流行的都是流水賬,若有人想要貪墨財物,做假賬誇大某些實物的價格,做到賬實不符很簡單,且因為呂家水軍消耗大,做手腳也容易。

呂家府內用的卻是呂曉璇走前留下的表格記賬,且分類完善,有自查機制,呂房和呂瑛按時看一看,被貪錢的機率便低得多。

呂家水軍的賬務改革卻是一直拖著的。

接著呂瑛又發下一些他人以呂家為民欺良佔田的事,雖都是零零碎碎,有的性質看似不嚴重,但堆積到一處時,卻是真的觸目驚心。

呂家幾代積累了龐大的財富,但一個勢力該有的蛀蟲也全都出現了。

八大水將越看越心驚,都不知道呂瑛從哪查來這些東西。

呂房低頭看外孫:“看來在和那條小泥鰍繞島遊玩時,你做了不少事啊。”

呂瑛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我精力有限,身子也撐不起常常往外跑,難得出門一趟,自然不能浪費。”

體察民情、考察鄉間百態才是呂瑛的附帶收穫,他上次出門的主要目的,還是要查賬。

他從五歲開始學習管賬,懂得越多,發現的問題就越多,只是呂瑛隱忍不發,後來注意力又被王大胖之死吸引了去,等對付完王老爺,他又武功被廢,和外祖慪氣、被母親帶出去遊覽各地,一件事趕著一件事,這賬務還是拖到了今日才能處理。

老管家資歷最老,也最先發言,他起身對呂房、呂瑛跪伏:“奴有罪,竟不知疏漏已大到如此地步。”

原本秉承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老管家抓大放小,雖管理內務時也有處理些做得過的,卻沒料到那些“小”積累起來是如此可怖。

呂房一嘆:“若非海飛奴機警,這些事到了發作時,怕是要傷筋動骨了。”

他低頭看呂瑛:“如何處置?”

八大水將也看向呂瑛,如果說呂房還有其他子嗣,恐怕他們都不會如此關注總是病歪歪的呂瑛,可問題就在於呂家的孫輩裡只有這一根獨苗,下一任南海王除呂瑛外再無他人,他就是瓊崖島的太子爺!

所以這事呂瑛可以揭出來,也有處理的權力。

呂大水是南海群島的野人出身,他忠於呂家一是為信仰,二是因呂房將他帶出了原始社會,可謂真正的“父親”,作為水軍中掌刑罰之人,他最先表態。

“孫少爺說怎麼處置,我呂大水都跟著!”

軍師陳山湖還有猶豫,他認為呂瑛太小,他提想法只能說建議,真正的主意得等老家主拿。

顧血和張清衣對視一眼,心中瞭然,這些問題若要全部解決,便是不傷筋動骨,也要大放血,最穩妥的處理方式還是對禍首下狠手,對其他人小懲大誡。

然後呂瑛扔出一份名單給呂大水:“第一頁的,全部砍頭,抄沒家產。”

光第一頁的名字就有六十個,相當於呂家六千水軍、上萬後勤的龐大隊伍中,所有參與貪汙且貪墨超過五百兩的,還有藉著呂家名頭橫行瓊崖島的全部都得死,一個不留。

“第二頁的,廢掉武功,發往修路隊,我要瓊山到文昌的路在三個月內就修通,正好缺不用給工錢的力工。”

“第三頁的人,他們的財產和收入不符,但我沒空慢慢查,都丟進牢裡一個個的審,若是真不清白,貪汙索賄超過五百兩的砍頭,沒超過的去修路。”

這狠勁連野人呂大水都一個踉蹌。

他對人命沒大部分禹朝人那麼慎重,此時也結結巴巴:“不、不好吧?”

呂瑛點頭:“的確不好,所以這頁名單上有些在軍中還有點體面的人家,就用更

委婉的法子讓他們死吧,姜平,那些名字上畫紅圈的,由你帶人去暗中殺了,別張揚就是,但要有人問起,我們也可以直接承認,畢竟呂家本就佔理,還給他們留顏面,已經夠意思了。”

至於名字上沒有畫紅圈的,那都是要拖到菜市口砍頭的人,呂瑛認為有些人不公開殺掉,老百姓內心積攢的對呂家的怨氣就不會消弭,這是絕對不行的。

呂家沒有義務因為這些蛀蟲而玷汙幾代人用命打下的名聲。

姜平也一個踉蹌,呂家的確有一隊以姜平為首的刺客,平時姜平帶著,自呂瑛開始管賬,姜平也被調撥給他,算是呂房對繼承人的保護和培養。

可誰能想到呂瑛拿定安縣時沒動他們,秋瑜離島時也沒動他們,現在卻要他們把劍鋒對準呂家水軍內部。

八水將全都看向呂房。

老大,您外孫是不是太狠了?

呂瑛對呂房說:“外祖,現在我們還能收拾得動這些人,承擔得住懲罰他們的代價,如果不趁現在動手,等他們成為附骨之疽,甚至是呂家水軍的一部分,那我們就得刮骨療傷才能治癒頑疾了。”

“過於軟弱只會把毛病拖到必須使用雷霆手段的地步,現在動手,好歹能震懾住一些腦子不清楚的人,讓另一些人能留住性命。”

這話被呂瑛說得殺氣騰騰,甚至眼中都冒寒光,但又微妙的帶了點仁慈。

眾人:這麼一說,你使勁磨刀還是為了那些人好咯?

但這個時候他們的想法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呂房被呂瑛說服了。

呂房是常年在海上廝殺的南海王,若將他這些年親手砍掉的倭寇、沉掉的海船上的人命算在一起,上千條人命是有的,他的骨子裡自然也有股狠勁,他冷冷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就照海飛奴說得辦!此事由我親自操刀。”

說著,呂房站起來,深深望著外孫,他沒有說的是自己也有私心,這些被呂瑛查到的人既然做下貪汙錢財、勒索威逼等事,對呂家必然是不忠誠的,海飛奴身體不好,以後接手呂家時,若是還要處置這批人,肯定身子骨吃不消。

既如此,不如他先將這批人宰了。

隨著呂房一聲令下,一場內部清洗在呂家水軍中展開,但出於一種給外孫鋪路的心態,呂房儘可能消除了呂瑛在這件事裡的存在感,把小孩壓在家裡養病,自己背起心狠手辣的名聲。

何況呂瑛的低燒一直不退,呂房嘴上不說,心中也是擔憂的。

在推動呂家水軍內部清洗的那一夜,呂瑛是喝了濃茶去議事的,本以為只是晚睡一兩個時辰,沒什麼要緊,誰知到了第二日,他的體溫便開始升高,心口也一直悶悶的疼。

竹因子知道再這麼燒下去會很危險,卻又無計可施,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七星觀有師弟過來告訴他:“有一位師傅故友的後人來訪,師兄可有空見他?”

竹因子正在琢磨新藥方,聽到師弟的話也只能回道:“不知是何方故舊?還請你代我向他致歉,呂家小公子身體不適,我得守在這。”

師弟一聽,連忙道:“他是江湖第一神醫章松柏的後人章樺,醫術了得。”

一說章松柏,竹因子立刻想起來:“原來是松柏先生的後人。”

陽盛子當年之所以退出江湖,躲到瓊崖島避世,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他在醫術一道唯一的知己和對手章松柏因沒能治好馬幫前任幫主的風疾,而被現任幫主郭利給砍了。

從那以後,章家也退出江湖,雖還有子弟在五湖四海遊歷行醫,卻都再也不肯拿出章家的名頭來,更不肯治療江湖人。

呂瑛是呂家子孫,也算江湖人,竹因子不知道章樺是否願意治療他,可他小時候跟著陽盛子在中原大地上行走,深知世人皆苦,瓊崖島有呂家鎮著,百姓還能好過些,倭寇打不進來,貪官地主也不敢壓迫百姓太過,所以他不能讓呂瑛出事。

只是令

竹因子沒想到的是,當他請師弟回去邀請章樺過來為呂瑛治病時,對方直接騎師弟背上,讓師弟用輕功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運了過來。

呂府大門,章樺跳到地上,對著路邊乾嘔一陣,揉了揉幾個止吐的穴位,就急匆匆往裡面走。

竹因子來迎他時,章樺一揮手:“不用客套了,快帶我去看呂家小公子,你怎麼不早與我說他在高燒不退?小孩子一直髮燒很危險的!快快快!”

章樺催促著,竹因子連忙引著他往裡走,嘴上說:“多謝章兄願來此處,破例診治孫少爺……”

章樺:“什麼破例不破例的!瓊崖島呂家才接了湖湘六千難民,我跑江湖好幾年,自稱是神仙坑蒙拐騙的人見過不少,就這一家真的有點神仙樣,聽聞此事還是呂家孫少爺主導,咱們做大夫的,若連這樣仁善的孩子都不治,便白學了一身醫術了!”

竹因子對他的話無比贊同:“孫少爺的確是心地善良,憐憫弱小,且極為聰慧。”

兩人說著,就靠近了呂瑛所在的屋子,還未請人通報,就聽到內部傳來一聲憤怒惡毒的指責。

“呂瑛,你心狠手辣,不顧我錢家這些年兢兢業業,我叔父更是勞苦功高,隨水軍征戰多年,負傷無數,你卻對家主進讒言,說下殺手就下殺手,簡直薄情寡義到極致,我和你拼了!”

竹因子瞳孔一縮,連忙奔到廂房門口,就看到一名姓錢的呂府管事朝著呂瑛撲去。

“孫少爺!”竹因子欲動手護呂瑛,就看到一隻細犬如閃電般咬住錢管事的小腿,接著呂瑛抬手一甩,一支柳葉鏢便插入了錢管事的咽喉。

孩子柔軟的聲音聽起來還是不緊不慢、文雅動聽:“拖下去吧,這些人也是,一看姜平出門,對我就少了敬畏之心。”

室內的侍女畏怯地應了,其中飛霜、飛雪兩名一人拖一條腿,將錢管事的屍體拖出門,見到竹因子也只是屈膝一福,便匆匆將屍體拖走,又有飛雲、飛雨清洗血跡,點燃薰香。

章樺走進屋裡,便看到一裹著紫白兩色衣物,頭髮用深藍絲絛束起的少年靠在榻上,小臉燒得潮紅,神情卻依然冷靜,見他們進來,勾起嘴角,有禮地和竹因子打招呼。

“竹因子道長,這便是章神醫麼?”

呂瑛笑著點頭:“請恕呂瑛有病在身,不便起身。”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是冷的。

章樺從沒見過一個七歲的孩子有如此冷漠的眼睛,而且呂瑛才殺了一個人,卻彷彿對此無動於衷,好像連人命都動搖不了他的內心,那位錢管事臨死前的咒罵更無法撼動呂瑛分毫。

看起來是個無心無情的孩子,給他看病恐怕會很危險吧,說不定這位大少爺一個心情不好,就也給章樺一鏢呢?

章樺後悔自己一時衝動來了這裡,可是來都來了,現在說走,才是真的得罪人家,他只好硬著頭皮坐下為呂瑛看診。

一把脈,章樺心中沉了下去,他神情凝重起來,把了左腕把右腕,確定了一件事,這孩子心脈不對。

先前竹因子的師弟過來時,只說呂瑛先天心肺弱,但近一年已有所好轉,他便當呂瑛是那種有先天心疾但不嚴重,在五歲前養好了的型別,因此信心滿滿,覺得自己能輕易治好呂瑛。

現在他卻發覺呂瑛的心脈根本沒有長好!

這樣的體質,呂瑛便是能長大,只怕也是要短壽的。

不,應該說呂瑛現在的燒要是退不下去,他連長大的機會都不會有,可呂家只有這一個繼承人,他要是救不了呂瑛,恐怕呂家老家主不會放過他。

可從呂瑛發燒的時間來看,他是因為運湖湘難民時淋了雨才病的,思及此,章樺一咬牙一跺腳,硬著頭皮,決定還是要治。

他深吸一口氣,要來紙筆,寫下一張虎狼方子:“呂公子再燒下去恐會使心力衰竭,必須下猛藥,再配合針灸,先退燒才能談以後。”

這方子章樺給了,但若是呂家不敢用,章樺也沒法子了,他甚至有點沒醫德的想,若呂家不用他的藥方,那呂瑛便是夭折了,也不算他的責任。

竹因子一看藥方,冷汗就下來了,因為這藥方實在猛,猛到不該用在一個孩子身上。

呂瑛卻很平靜,他說:“用這張藥方,我活下來的機率有幾成?若不用,我死的機率有幾成。”

章樺不言,竹因子更不敢下定論,只請侍女飛雲快去彙報呂家家主,這事他們都做不了主。

呂瑛對章樺說:“大夫請坐,飛雨,倒茶。”

見章樺猶豫著落座,呂瑛鋪開紙張,提筆,繼續他接見錢管事前做的事。

章樺坐立難安,想告辭又不敢,眼角餘光不經意間看到呂瑛書寫的東西,卻怔住了。

第一條,遵循軍主命令。

第二條,不得擄掠百姓、索取錢物。

第三條,牢記本軍隊所有人皆出自百姓,守衛百姓與疆土,乃呂家軍成軍之基。

……

呂瑛一直在修修改改,看得出書寫時非常謹慎,分明寫的是大白話,卻字字斟酌。

章樺睜大眼睛,下意識問道:“這是何物?”

呂瑛抬頭,耐心解釋道:“軍規,此前呂家水軍雖與倭寇作戰,護衛南海,但軍士們彷彿並不清楚自己為何而戰,也不知呂家軍的來由。”

“這樣不好,因為若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在手握利器後,便難以剋制住壓迫弱小的衝動,於是為了保護南海、抗擊倭寇的軍隊,最後會變成一支賊軍。”

呂瑛垂下眼眸:“這才是呂家最大的隱患,我們家有水軍六千,若他們全成了賊,只怕會是比倭寇更酷烈的災厄,無數人都會因此活不下去,所以必須要立軍規。”

說到這,孩子又喃喃自語:“但一支軍隊不可能全然被道德約束,還得提升軍士糧餉才是,倉廩足而知禮儀,誰都是這樣的,還是得賺錢。”

“不僅要賺錢,還得派人給他們掃盲,教他們認字,對,到時候就用這套軍規做他們認字的教材!”

呂瑛思考片刻,繼續書寫軍規。

而章樺呆坐一旁。

接著,這位神醫傳人便做了個決定。

不管呂瑛多麼殺人不眨眼,他還是得留在這裡治好這位小公子。

章樺還很年輕,只有十

七歲,恰好比呂瑛大十歲,他是醫道天才,對世情的瞭解卻還不夠深,可便是一個白痴也明白,呂瑛不該早夭。

就在此時,呂瑛想起不該讓客人坐這發呆,又詢問他:“章大夫,在我外祖過來前,你要不要吃些什麼?我這兒還有書,可以看著打發時間。”

飛雨聞言笑道:“對,章大夫,我還可以唱小曲兒給你解悶呢。”

章樺這才發現這婢子對呂瑛十分敬畏聽話,但她說話時是自稱“我”的,而且也會說笑,可見呂瑛平時對她們一定是不苛刻的。

他客氣道:“不敢勞動姑娘,我找本書看看就好。”

章樺起身,走到書架前,隨手抽了一本來看,發現是前朝的史書,他開啟一看,發現內裡夾了許多紙條,條子上是呂瑛的字跡,都是他閱讀書籍時的讀後感,以及若他置於史書中的情景會如何應對之流。

翻到前朝某改糧田為桑田的政策時,他看到這樣一句批註。

若不能克服兼併土地之痼疾,則國家如同得了久病的病人,越病越重,直至死亡,因而君主需明白,在必要時為百姓朝地方豪族揮刀,並不會動搖君權,反而是為本國續命。

人生而追逐存活與快樂,若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則王朝註定走向滅亡,前半句是呂瑛和秋瑜在港口邊說完相聲後發現的,後半句則是他看到定安縣鬧糶時的感悟。

章樺看著這張紙條,生出了一個瓊崖島上幾乎所有人都會有的念頭——呂家真的是神仙的後人吧,不然沒法解釋一個七歲的

孩子便有如此天縱之資啊!

他站在書架前,將這張紙條看了又看,又想,這孩子字寫得挺好的。

而在不遠處,一柄鑲著紅寶石堆砌的玄鳥的古鏡,其光滑平整的鏡面對著章樺,如同千萬年不變的歲月錨點。

因事關呂瑛的健康,才砍完人的呂房連沾了血的衣物都沒換,便匆匆趕了過來。

見了章樺,又問了竹因子藥方之事後,呂房看向呂瑛:“海飛奴,此方兇險,稍有差錯便會送上性命,用嗎?”

呂瑛堅定道:“用,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我得活下去。”

那就用。

呂瑛當晚便開始喝那虎狼之藥,又接受針灸,這藥效很猛,喝下去後他便捂著胃疼了半夜。

除此以外,章樺還備了蒸桶,要呂瑛進去蒸藥氣,又對他進行推拿,折騰得呂瑛渾身疼痛。

可就是如此痛苦,呂瑛也不曾抱怨,更沒有對章樺發脾氣,小人家為了防止自己一個不小心病死了,還特意給秋瑜寫了封信,說了自己最近做了什麼,並叮囑秋瑜,在湖湘還是悠著點,小人家在生病,萬一掛了,就沒法遠端保護秋瑜了。

等孩子開始退燒、能睡得著覺時,章樺便守在他邊上,準備給小人家守夜,預防高燒反覆。

不過人的精力到底有限,守到後半夜時,章樺也開始犯困。

他坐在架子床旁的臺階上,雙手抱膝,時不時看著呂瑛,漸漸地,上半身便趴在床上,雙眼一睜一閉,被瞌睡蟲圍了起來。

章樺終於忍不住,閉上眼睛,呼吸均勻起來,淡淡的檀香混合著草藥的苦香,引著夢中的他走入一座高大敞亮的宮殿。

有淺金色的紗幔隨空氣無聲搖動,他走入殿內,見榻上無人,忍不住皺眉,又朝花園走去,便看到一道頎長的身影,穿著玄黑龍袍,腰繫玉帶,大把墨色髮絲披散著,如一片厚實的緞子,那人面板卻白得像玉。

“贖命,來了?”那人喚他的字,回身,如畫般秀麗細緻的面孔含著淡淡笑意,聲音令章樺想起了母親曾彈奏的箏,韻律清雅、箏音動人。

章樺跪伏於地:“多謝陛下為臣的父親洗刷冤屈。”

青年帝王踩著玉屐走到他面前,單手將只有一米七且身材清瘦的太醫令拎起。

“別跪了,我收拾馬幫只是順手,為了搶驛站的活,都開始扮山賊襲擊朝廷命官了,不殺不行。”

“你母親身體還好?我記得她想多收些學生?那就去吧,多些大夫,才有更多老百姓能治病,不然病死太多人,連產婦生個孩子都動不動一屍兩命的,誰給朕交稅?”

章樺忍不住笑,他想,陛下還是那麼重視百姓和百姓的稅。

秦湛瑛輕輕說:“贖命,你的父親是好大夫,因為他時不時就去發了疫疾的地方治療窮人,這很難得,但百姓不是一個大夫能救的,所以朕預備將醫藥推廣到更大的地步。”

“我們要召集一批人,教給他們常見病的診療和處理,還有集合穩婆,進行成體系的教育,他們不需要學到你這樣醫術精湛的地步才能出師,只要能治常見的傷病,用便宜的藥材救一些能救的病,就能讓很多百姓免去小傷小病拖成大問題。”

章樺聽到陛下的話,有些為難:“可這麼做,必然要大量的錢糧,而且學生要從各地招來的話,要處理的瑣事不少,怕是難辦。”

秦湛瑛說:“朕會給你錢,人也是朕給你召來,打了這麼多年仗,朕還算有些威望。”

章樺恍然,是啊,陛下是大禹最尊貴的人,他打跑了北孟人,為所有百姓減賦稅,打擊地方上的那些強盜,給老百姓公平和正義,百姓們尊敬陛下,若陛下以自身威望召人,必會有無數人響應。

若真的能讓更多老百姓生病時有醫來治,便是章樺此生最大的功德了,他心中沸騰,接下了這份君主交予的使命。

這一年,秦湛瑛二十六歲,他告訴

章樺,大禹要建立一個老百姓也能受惠的醫療體系。

第二年,秦湛瑛病逝,新君登基,在文官集團的提議下,朝廷宣佈為了減少支出,醫藥下鄉一事就此休止。

而章樺為了教授更多醫者而寫下的《慰民方》最終被儲藏於宮中書閣,而署了他母親名字、專治女科的下半冊《慰民方》後來在戰亂中遺失。

章樺冷眼看著曾經強盛的禹朝在秦湛瑛走後步入衰退,當初陛下為了禹朝禪精竭慮,可這王朝要下滑起來,速度也快得可怕。

待步入老年時,禹朝已經變成了章樺都覺得諷刺可笑的模樣,那個曾經被無數人視為理想國的大禹,在秦湛瑛死後,便也跟著死了。

他望著陛下死後變得無比冰冷陌生的皇宮,突然流下淚來。

陛下,陛下,那些人不許我們把醫藥給老百姓了,怎麼辦吶?

京城下了雨,已經六十多歲的太醫令走到雨中,仰著頭看著天,心想,雨神啊,您把您最優秀的子孫還給人間吧,把他還給我們吧。

許多人都認為秦湛瑛是雨神後裔中最出色的一個,也許在他死後,雨神便把他召到身邊,或許他們的陛下如今也是神仙。

可他們只希望秦湛瑛回到人間,就連人間百姓也是如此,他們在家中掛上秦湛瑛的畫像,祈求他在天上庇佑他們,將他視為真神。

說來可笑的是,懷宗皇帝嫉恨這位哥哥,竟是不許人間祭祀他,甚至令人銷燬民間私藏的武宗畫像和牌位。

巨大的悲慟中,章樺流著淚醒來,他捂著腦袋,吸了口涼氣。

“我怎麼哭了?”章樺摸著眼角,十分疑惑。

他這是做了什麼噩夢啊?

隨著他的動作,繡了厘家蛙紋的毛毯滑落,章樺看著這條毯子,又發現床榻上已沒了呂瑛的蹤影。

他連忙爬起來,一邊衣袖抹臉,一邊跑出臥室,就看到小小的呂瑛穿著黑色的衣衫,腰繫一條有鴿紋的青色腰帶,在飛雨的伺候下吃早飯。

“章大夫醒了?”呂瑛對他點頭,“我的燒已經退了,多謝您。”

章樺往前邁步,卻一個踉蹌,差點栽在地上,他磕著膝蓋,痛叫一聲,眼前的石磚上出現一雙毛毛拖鞋,這鞋子也不知怎麼做的,上面還有圓乎乎的青蛙,看起來可愛得緊。

呂瑛想扶他,但看看自己的小手手,又把手揣回袖子裡,悠悠道:“章大夫,早餐吃麵嗎?”

章樺看著呂瑛農民揣的樣子,內心猛地一顫。

年輕的神醫不知道這種現象叫做被萌到了,他只是嚴肅地想,親孃啊,這兇殘的呂家孫少爺光看臉真是可愛得過頭了,看到他,兒也想娶媳婦生娃了。

見章樺回答說吃麵,呂瑛就讓飛雲再去端一碗麵來,他現在生病,麵湯是撇過油的骨湯,裡面加了翠綠的菜葉和蔥花,麵條則是精細的白麵,吃起來爽滑勁道。

章樺胃口大開,發現呂瑛吃完了又讓侍女梳頭髮。

那叫飛霜的侍女愛惜地用牛角梳梳著孩子厚實的頭髮,輕柔地用梳子為他按摩頭皮,那頭髮就像緞子,又黑又亮,柔軟滑順,看起來手感極好。

章樺吸溜著麵條,像是想起了什麼,說:“孫少爺,我母親醫術不在我父親之下,尤其擅長藥膳,您病後體虛,要不我寫信請她過來為您調理一番?”

說完這話,章樺自己都驚訝了。

他竟然與竹因子一樣叫呂瑛孫少爺,且還要為了他請母親不遠萬里趕來瓊崖島!

可是想起他一路行來時看到的瓊崖島的民生,章樺又覺著若母親能在此地生活,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起碼孫少爺在,母親行醫時也不怕一言不合就被病人的親戚砍了。

呂瑛回道:“行,要我派人去接……章大夫,您母親貴姓?”

章樺:“我母親姓華,對了,我小妹也跟著母親,她才十一歲呢。”

呂瑛就說:“要

呂家派人去接華夫人和章小姐過來麼?”

章樺回道:“那就麻煩孫少爺了。”

呂瑛當場吩咐管他內庫錢的飛雪去給章樺的母親、小妹在瓊山城買個院子,地段要好,最好前堂能開藥房,後院住人。

“傢俱用黃花梨的,成嗎?”呂瑛問章樺。

章樺結結巴巴:“黃花梨太、太貴了,給我們普通的就好。”

呂瑛:“一個院子而已,我又不要你給錢,那就用黃花梨的吧。”他後半句是對飛雪說的。

飛雪福了福,應了是,又對章樺一笑,目光裡帶著老馬仔看新馬仔的友善。

呂瑛又問:“華夫人和章小姐喜歡什麼衣服?我手頭有不少繡坊,章大夫去挑幾匹適合華夫人和章小姐的,作為我送的見面禮,可好?”

章樺差點給呂瑛跪了。

在呂瑛身體開始轉好後,遠在湖湘的秋瑜也終於幫著羅大虎賑完了災,四縣堤壩的口子也被堵了起來,水也退了。

這些日子秋瑜和鹽幫的人明裡暗裡鬥了許多次,連劍法都在數次死鬥中越發精進,當然傷也受了不少,甚至還中過一次毒,全靠陽盛子道長護著才苟住命來。

不過也不知為何,那兩廣總督卻突然派兵過來支援,使羅大虎和劉千山的腰桿子硬朗起來,要辦什麼都順利了。

見事情即將結束,秋瑜舒了口氣,先回去了衡州府,和劉紫妍打了招呼,要在劉巡撫家養養傷。

劉紫妍和上次見面比起來黑瘦了一大圈,但小姑娘的精神頭卻更好了,而且也不知小姑娘在瓊崖島遇到了什麼事,劉紫妍竟然命人專門在巡撫府內騰出一個院子,正堂內擺上了一尊青蛙石像,還有一個大號香爐。

小姑娘早晚三炷香,看起來已經成為這隻青蛙的虔誠信徒。

秋瑜:這蛙蛙好像是厘家的雨神啊。

看來瑛瑛又無意識為雨神招信徒了,這孩子以後要是不做皇帝,去做教派的教主大概也會很有前途吧,這麼一想,燕教主沒能成功把瑛瑛拐走還真是個遺憾。

接著秋瑜滿頭黑線地發現不僅劉紫妍會給雨神上香,連那位陽盛子道長路過這個院子時,也進去敬了炷香。

面對秋瑜的小眼神,陽盛子理直氣壯:“怎麼啦?老道這輩子就見過呂家這一家真神,既然雨神真的存在,那老道路過時替我們道家祖師爺打個招呼又有何不可?這湖湘常鬧水災,老道看他們就該多拜雨神呢。”

劉紫妍認真點頭,表示對陽盛子的贊同。

秋瑜:“……我對你們的信仰沒有意見,算了,我來敬一炷香,求雨神多保佑瑛瑛身體健康吧。”

歇了兩天,胳膊上的刀傷結痂,秋瑜就打算出發去湖北開石膏礦。

就在此時,黑洋番科菲上門求見,送來呂瑛的信。

秋瑜連忙將老科請進來,當場開啟呂瑛的信,先是從信裡得知兩廣總督孫堯斯的輔助是呂瑛叫來的,還有湖湘地區不是也有石膏礦嗎?呂瑛通知他那幾個有礦的山頭呂家都拿下了,秋瑜可以直接去那邊開礦,順便解決四縣災民的就業問題。

“瑛瑛,不愧是你,隔著這麼遠還能給我打這麼強的輔助,你太牛了!”秋瑜一邊誇一邊接著看。

定安縣和隔壁縣因為搶水打起來了,瑛瑛處置了他們,附他處置的方法。

秋瑜囧:“呃,瑛瑛居然對錢大人強調司法公正……錢大人以後不是刑部尚書嗎?原來年輕時也不能堅守《禹律》啊,嘖嘖嘖,這就是萌新吧。”

呂家水軍內部有問題,瑛瑛處置了他們,附處置方法,比如寫軍規和準備掃盲。

秋瑜:建、建立軍隊紀律?告知軍人為何而戰?媽耶,這是呂警官教的還是瑛瑛自己悟的?

等看到呂瑛生了病,雖然來了個叫章樺的大夫,但瑛瑛還是怕自己命不久矣,叮囑秋瑜在外要注意安全,不要太浪。

秋瑜瞳孔地震:太醫

令章樺也來了!

看完這封信,秋瑜覺著吧,有些人大概生來就是要吃皇帝這碗飯的。

他默默將信疊好,收到懷裡,對劉紫妍說:“劉小姐,我決定留在湖湘開礦,先緊急運一批石膏礦回去給瑛瑛,他說弄到了不少苦力,要把瓊崖島好多路都修繕一遍,正缺建材呢。”

劉紫妍麻利地回道:“好,那我也來幫忙吧,呂公子對我有大恩,我以後都聽他驅使了。”

秋瑜一聽,看劉紫妍的目光就多出一份同僚之情。

他懂了,面前這位劉小姐和他一樣,都是瑛哥的編外馬仔。

為了瑛哥的修路大業,兩個年輕人都忙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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