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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乾隆四十八年十月初四,高嶺站大營(今葫蘆島高嶺鎮附近),皇帝駐蹕處。
四個多月前,已經七十二歲的乾隆皇帝,開始了第四次東巡盛京,也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的東巡。
因為乾隆前些年下旨在盛京修建的文溯閣已經完成,故而此次需要他親臨盛京進行慶賀,向祖先表明自己的文治功勳。
與前次東巡不同的是,這一次乾隆是從圓明園啟鑾,先到避暑山莊停留。因為天氣炎熱,人員車馬行李眾多,行走不便。因此直到了八月十六日,會同前來承德的卓索圖部的各位蒙古王公後,才再度啟鑾,前往盛京。
同時,他又命怡親王顒琅攜帶玉冊、玉寶(實際應稱為諡寶、諡冊,是清代皇帝為前代帝、後上諡號時的制用之物。清代定製:凡皇帝恭上皇考妣尊諡、廟號,敕工部制玉冊、玉寶,加上列聖、列後尊諡,敕重製玉冊,改鐫玉寶。),帶領諸位阿哥及禮部、工部所遣官員於太廟跪拜後,於八月十二日從北京出發,九月初二日在常家屯匯合。
皇帝的大帳內,一個面容清秀俊美,頭戴雙眼花翎官帽,身穿從一品朝服的大臣正在唸誦軍機處擬好的旨意。
“薩載、閔鄂元奏江蘇按察使司監盜犯鄧二等五名,一同越獄於八月二十九,九月初三日先後拿獲。業經申明,問擬斬決,具體在案。其屬按察使蘇松糧儲道秦學溥請交部嚴加議處等語……”
大帳正中,坐著一位身著醬色湖綢棉袍的老者。此人的頭髮已經花白,但從氣色面相上看去,保養的十分好,看上去不過五十多歲的樣子。
他,正是七十二歲的大清皇帝,乾隆。
乾隆靜靜的聽著站在下面的和珅唸完擬好的聖旨,微微點頭後才說道:“這個秦學溥,真是辜負了朕對他的提拔。讓薩載和閔鄂元再行徹底追查,若有其他情弊之事,另行具奏。你按朕的這個意思再擬旨意。”
“嗻,奴才遵旨。”唸完旨意的和珅和立在一旁的福康安都磕頭領旨。
“免禮吧。”
“嗻。奴才謝主子。”
說完了這一件,乾隆又皺著眉對福康安說道:“朕今天接到李奉翰(江南河道總督)的奏報說,雲南運往京城的銅船在江寧遇風沉了。福康安,你當過雲貴總督,這運銅的船是怎麼回事?”
此時的福康安年紀才二十九歲,自乾隆三十六年輔助阿桂在大小金川平亂作戰,到乾隆四十六年任四川總督緝拿“咽匪”治亂,在這十年時間裡,他在朝中已經有“名將”之稱。
他歷任戶部侍郎、滿洲鑲黃旗副都統、內大臣、吉林將軍、盛京將軍,再到雲貴總督、四川總督兼成都將軍。乾隆四十七年,因在四川緝匪有功,擢為御前大臣,加太子太保。
今年受詔回京署理工部尚書;五月,又授為總管鑾儀衛大臣、閱兵大臣、總管健銳營事務,伴駕隨同前往盛京。
站在和珅對面的福康安聽到皇帝跟自己說話,又連忙跪下。
“免禮。”
福康安隨即起身回道:“回主子,雲南和貴州運往京師的銅鉛之物,一向都是在重慶另行打造船隻,僱傭水手的,交卸過後,再將船隻拆卸變賣。”
乾隆道:“還有這樣的事?”
福康安回道:“奴才以前在四川和雲南任上時,就派人查詢過此事。當地負責此事的歷任委員都是這樣做的。每船所裝銅鉛甚多,所以必須要將船身的板片加厚才可以。是以每次都是打造新船。
奴才以為,四川裝運貨物的船裡,本來有很多大船,頗多堅實可用。以後只需挑選堅實耐用的貨船,按照市價僱傭船隻和相關船工即可,實在是沒有必要另行製造。”
對面的和珅看了一眼福康安,沒有說話,而福康安則恍若不覺。
“每年都要打造新船,卸銅之後再拆卸變賣……”乾隆默然無語。他深知這裡一定弊情甚多,但此時官場貪腐已成常態,按下葫蘆浮起瓢,各地貪腐之事層出不絕。
但這話他還不能說,否則如何對得起自己和臣子們標榜的“盛世”?
乾隆晚年之後,一心想要打造盛世景象,但同時卻變得十分怠政。尤其是在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立皇十五子顒琰為儲君之後,他已經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因貪腐而興大獄殺人了。很多時候他只能在奏摺的批示上命令地方督撫嚴飭辦事官員。
之前提到的江蘇鄧二等五名囚犯越獄一事,五個搶劫重犯,竟然能從嚴密看守的大牢裡逃出,扳開牢房的柵木,扭斷鎖鏈,翻牆而走。簡直荒唐可笑。
而剛才他所問到的滇銅沉船一事,則是關係到鑄錢的國家大事。此次江寧沉溺的船上所運銅鉛達高達九萬斤之多,若說此中沒有弊案,乾隆自己都不信。但此刻他只是先讓兩江總督薩載和河道總督李奉翰趕緊想辦法打撈。
想到這裡,乾隆又問和珅道:“和珅,你是管著戶部的,我大清每年從日本國運來的銅有多少?”
和珅回道:“回主子,據奴才所知,目前我大清每年從日本國運入精銅兩百萬斤上下。”
乾隆緩緩點頭,習慣性的伸出右手,一旁的太監連忙將一杯溫熱的人乳遞到乾隆手中。乾隆喝了一口才慢慢道:“雖說現在滇銅年產已過千萬斤之數,不過日本國每年輸入的銅對我大清仍然重要,務須保證採買數量。”
和珅此時突然想起一事,下跪奏道:“主子,奴才今天接到理藩院送來的朝鮮使臣奏報,上面說日本國東部火山爆發,災情甚是嚴重,恐怕會影響日本銅的交易。”
乾隆微微點頭:“嗯。朕知道了。你下去擬個條陳呈上來。朕自登大寶以來,向來嚴禁販米出洋,命各該省督撫,於各口要隘,務必實力巡查。”
“嗻。”二人叩頭後,起身退出了大帳。
乾隆抬頭看著離去的兩名股肱之臣,滿意的露出了一絲微笑。不過當他看到桌案上的一疊奏摺,微不可查的嘆息了一聲,提起了筆,開始批示。
與福康安告辭後,和珅回到了他的住處。
此時的和珅,深得乾隆信任,因而身兼職位之多,令旁人咂舌。除了管理京師崇文門稅關、署理兵部尚書、管理戶部三庫以及理藩院尚書外,作為國史館副總裁、文淵閣提舉閣事的和珅,這次跟隨乾隆東巡,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將編纂好的《四庫全書》送進盛京的文溯閣存放,這也是此次東巡的慶祝活動之一。
三十二歲的和珅高高瘦瘦,嘴唇上的一撇精緻的小鬍子,面容十分的清秀俊美。如果換了一身衣衫走在大街上,不認識的會以為這是個讀書人。
進了屋,隨行的下人便上來接過了他剛摘下的帽子。
“我寫封信,你一會連夜親自送回府上交給你爹。”和珅對下人吩咐著。
“嗻。”和府管家劉全的大兒子劉印接過帽子放在帽架上後,立刻應著。
劉全,和珅的管家,外號劉禿子。和珅的父親常保死後,劉全曾保護著九歲的和珅與六歲的和琳,陪伴左右,到處借貸過日子。直到和珅十五歲,可以自立當家時,劉全才成為和府管家。而和珅一直把劉全當成自家親人看待,從不稱呼其為管家。
劉印沒有問是什麼事。既然老爺讓給自己的爹送信,那肯定有要事。
和珅沒有對劉印解釋,洗了把臉,便來到書案前提筆寫信。很快,信就寫好了,和珅將信裝入信封,貼上火漆。等了一會待火漆幹了,便交給了劉印。
“老爺,您還有什麼吩咐的沒有?”劉印接過信後,低聲問道。
“你就跟他說,信裡我說的事,讓他先去請教一下泉之先生。”
這個泉之先生,就是和珅曾經的老師吳省蘭,字泉之。曾與他的兄長吳省之一同擔任鹹安宮教習。這兄弟二人後來都投靠了和珅,其中以吳省蘭最為無恥。
和珅之所以讓劉印給他爹劉全送信,就是擔心雲南運銅貨船的事與劉全有關。他記得劉全曾經和他提過想插一腳,自己沒太當回事,就答應了。
這次運銅船在江寧出事,九萬多斤銅都掉入水中,這可不是小事。萬一被擔任著江南道監察御史的錢灃給查出劉全在裡面摻和了一腳,那可就麻煩了。
和珅在雲南銅礦的利益裡沒有插手,他插手的是日本銅礦海運的生意。
清朝入關之後,明代遺留下來的傳統銅礦已經開採殆盡,當時雲南的銅礦還處於初始開發階段。嚴重的銅危機令清政府焦頭爛額,而滇銅礦區散落深山,運輸非常困難;即便是耗盡雲南全省之力,一年也不過能運出三百萬斤銅。且開採初期的滇銅成色不足,所以自雍正七年開始,江蘇開始採購日本所產的銅。
此時一條商船從浙江出發到達長崎,也不過十五天時間。每條銅船可載銅十萬斤,這樣一年航行兩次,二十艘銅船的運量就超過了滇銅運到北京的數量。截止到17世紀末,每年來到長崎港販銅的商船已經高達200艘,在長崎從事與販銅業務有關的中國商人已接近萬人。
而島國大量的銅流失,使得幕府治下的島國銅價倒掛,源源不斷的出口也導致國內的銅礦也面臨枯竭的危險。
於是自一七一五年(正德五年)起,德川幕府實施了“正德新令”。規定清國每年到長崎入港交易的船舶數限定為三十艘。而准許入港通商的,只限於那幾家持有幕府發放的“信牌”的商人,限定為每年貿易額白銀六千貫,銅三百萬斤。
而和珅為了積累與朝中其他三派(阿桂為首的武官派、劉墉為首的御史派、錢灃為首的反對派)的鬥爭資本,大肆插手江南的各項貿易,暗地裡要求江南的大商家必須向和珅繳納幫費。如有不從,則派人偽裝成強盜,抄家滅門,江南大商人無人不敢聽從。
因此,在日本販銅這件事上,和珅就狠狠的插了一腳。
此時天色尚早,和珅想了想,回到裡屋,又讓下人服侍著換上朝服,帶上了帽子。他還得去皇帝身邊伺候。自打他從甘肅回來之後的一年多里,乾隆愈發的寵信他,時刻叫他伴駕服侍。
和珅到了乾隆大帳外,就見管事太監走了過來。
“和大人,皇上正要找你。”
和珅連忙進帳,來到皇帝身前,正要叩頭,卻聽乾隆說道:“和珅免禮。”
“奴才謝主子。”和珅抬眼看去,只見乾隆手中捏著一份奏摺,面帶不豫。
“主子,有什麼煩心事嗎?”
“慶桂遞來的摺子,你看看吧。”
和珅聞言,隨即躬身上前,從太監手裡雙手接過摺子,開啟觀看。
這是吉林將軍慶桂(尹繼善之子)和寧古塔副都統安臨共同發來請罪的摺子,上面奏報的是流放犯人林阿撞、魯壽山、潘秀成、雅寧、揭三子等人,先後逃脫,同時二人已派兵緝拿。
和珅從一干逃犯的名單最下方,看到了兩個名字:徐壽南、徐福南。
這是?和珅目光凝聚在這名字上,仔細回憶了一下,片刻之間,如電光火石,他腦海裡就湧現出一個人名。
難怪乾隆會不高興了,原來是這兩個人。
可是,在和珅的記憶裡,這兄弟二人當年發配時一個三歲,一個一歲;五年過去了,那麼他們現在也不過是八歲和六歲的孩子。
他們究竟這是如何逃脫的呢?其中定有隱情,搞不好就是有人裡應外合。
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和珅將奏摺交還給太監。隨即說道:“主子,奴才以為這事無須掛懷。”
“嗯?怎麼說?”乾隆見和珅如此說,有些好奇的問道。
“奴才以為,那兩個逆犯之子,大的不過八歲,小的也才六歲。即便事發之前有人接應,可帶著兩個孩子,又能跑多遠?且寧古塔本就是苦寒之地,離京師近萬里之遙,那些流放此地的成人在冬日尚且難捱,何況兩個孩子?如今已過十月,極北之地,朔風暴雪之下,奴才料定那徐家那兩子熬不過這個冬天。故而主子只需命慶桂和阿林派兵緊守道路關卡緝拿即可。”
乾隆聽完和珅的奏對,面色稍霽,他其實最擔心的就是有人裡應外合,將徐家兩子救走。而背後主謀才是乾隆最關心的。
想到此處,乾隆也只好先將這事放在一邊,稍後他會擬旨給慶桂,命其嚴加緝拿並審訊相關人等便是了。
煩心事不提,乾隆隨即眉頭展開,對和珅道:“你給朕說說,明年南巡的事安排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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