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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四章鬥智

者洞根是寧谷寨的二當家。

二寨主這個名頭聽起來不小,在奢安聯軍裡其實啥都不算。離安順州很近的寧谷寨是個彝族的小部落,全寨也就千把人,都姓者。寨子不大,油水便有限,大頭領者麻泥也很會來事兒今天送些土筍明天拎幾隻山雞,故而與安順州幾位漢官的關係一直維持的相當不錯。安邦彥的起兵是擺在者麻泥面前的一道兩難的選擇題:若是不跟著一起起事,為了殺一儆百安邦彥肯定第一個弄死他、若是跟著一起反呢?先別說最後能不能成事,只要雙方拉鋸幾回,官軍來一次反擊,小小的寧谷寨也立刻會被他們給一把火燒成精光。老謀深算的者麻泥看著篝火琢磨了半宿,把小兒子者猛塘叫過來吩咐了些什麼,者猛塘便連夜去了安順州。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到,州里的幾個漢官急匆匆去了貴陽,者猛塘也沒再回來。

得知小兒子“無故”被漢官“綁”了,者麻泥就“病倒了”。病倒以前又把大兒子者洞根叫了來嘀咕了半晌,然後者洞根便領了十幾個漢子加入了安邦彥的隊伍。者麻泥的病很奇怪:你說不算重吧,成天待在竹樓裡也不見他下來一次;你說真的很重呢,寨子裡大事小情的大家還都去家裡找他評斷,啥也沒耽誤。

顯然,者麻泥是條老狐狸:有通風報信救命之恩的者猛塘跟在漢官們身邊,萬一老大哪天被官軍拿了,十有八九能撿回一條命、自己病了,長子投了安長老,雖說沒帶幾個人,態度絕對算端正,安長老也不會非要跟本就沒多少人的寧谷寨過不去。

老爹一再耳提面命,者洞根心裡也有數,所以寧谷寨這十幾人在奢安聯軍裡一直出工不出力。不過別說安邦彥了,連其他寨主頭人們也都沒往心裡去——這麼幾個人,你能指望他們做啥?

於是大家都錯了。

名不見經傳的這十幾個人,偏偏做了件大事,很大的事——他們所造成的官軍的傷亡,比一場大型會戰都不少,甚至部分地改變了一點點歷史。

安邦彥始終有一種取巧的心理,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貴陽,因此一直沒有像奢崇明打成都那樣發動一往無前的攻擊。除了剛開始打了一次北門被鎮筸兵擊退,早在五月下旬圍城百日之際,他還發動了另一次試探性進攻,攻擊的重點選在貴陽西門。

安邦彥想取巧,各寨子的頭人們更捨不得叫自己的族人去強攻送死,於是這場攻城戰便出現了在那個時代獨樹一幟的場景:沒有蟻附爬牆、沒有撞車塔樓、沒有短兵白刃,雙方都在遠距離對射——以現代人的視角看來,很有點兩個小朋友賣力又認真地隔空比劃奧特曼對戰的味道。

西門外有一塊巨石,平時被草木掩蓋,也實在太過巨大,幾與西牆齊平。貴陽守軍剛剛清理完遮蓋的草木還沒來得及破壞,水西軍便開了過來。民伕們一鬨而散逃進城裡,大喜過望的水西軍上千人湧到石上,操起獵弓便向城頭射箭。無論苗族彝族還是土家族,幾乎人人都是獵手,論準頭和心理素質,都甩那些承平日久的衛所軍不知多少條街。不過,水西軍也只是在氣勢上佔了些優勢,沒撈到多少實打實的便宜——因為牆上的守軍雖菜,然而卻有裝備優勢。絕大部分水西軍用的都是竹弓,二三十丈的距離殺傷力更是極為有限,而絕大部分貴陽守軍都有甲!

竹弓射出的箭當然不可能破甲,但這幫衛所兵每捱上一下,儘管沒什麼實質傷害,都會大呼小叫地咋呼一通,恐懼感相互傳染,一個個縮著頭貓在垛後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也就是他們了,換做孫杰的隨便哪個營,遇到這等對手,營官連舉盾的命令都不屑下達,長刀一引就領著兄弟們直愣愣碾過去了。史永安接到報告急匆匆趕過來西牆,見守軍都被壓著挨箭氣壞了,調了十幾個火銃手兵乓一通亂打,賊人沒倒下幾個,氣勢上總算扳回不少,火銃發射的白煙遮蔽下,守軍弓兵們這才壯了膽子陸續冒出頭來跟水西軍對射。

於是雙方便打了個熱熱鬧鬧不分伯仲——同樣的距離,正規步弓射無甲當然是壓倒性優勢,不過這幫大爺們準頭奇差無比,雖不能說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瞄哪個射不到哪個卻是再正常不過;水西聯軍膽子大準頭好人數還多,可奈何手裡的弓箭威力太小,羽箭每每中的便“啪”的一聲掉下去,只能把那倒黴的傢伙嚇得一蹦三尺高……

這樣子耗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史永安又找來民伕在牆上豎木板腳底下墊磚頭,忙活了大半天,守軍終於擁有了制高權。竹弓本就威力不足,還需要仰射,便逐漸落了下風。不過史永安的做法倒給他們也提了醒,於是有腦筋活絡的頭人咿咿呀呀一通吼,土兵們呼啦一聲全退了下去。

那一晚,城外的山裡火光點點人聲鼎沸,誰也不知道水西軍在搞什麼名堂。

第二天一大早,在西牆守了一夜的史永安發現賊人們又回來了,每兩三人抬一座木籠,粗略看過去怕不是有幾千個之多——敢情這幫傢伙連夜造了許多這東西出來!

靠近城牆這一側有一排土兵舉著大木板防箭,其餘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木籠鋪開就往裡面裝填土石,裝滿一層就再鋪一層,看了一會,守軍裡終於有人明白過來:賊人們竟是也在壘高臺,要搶制高點啊!

西牆上的磚石已經都壘起來墊腳,若是被水西軍居高臨下,守軍好不容易恢復的一點點信心又得動搖了。有個旗牌官李良才急中生智找到史永安,“請拆城內永祥寺鐘樓”,跟賊人比一比,看誰壘得高!

這下好玩了。這場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兩軍對陣,不再是拼誰的刀子更硬誰的兵更狠,而是比私搭亂蓋違章建築物的本領哪家強!

木籠臺子已壘了丈把高,水西聯軍正在熱火朝天地忙碌著,卻驚異地發現,對面牆上已開始平地起高樓了!城裡的木匠泥瓦匠本就不少,房梁立柱之類的原材料又都是現成的,剛到中午時分,牆上的雉樓已明顯高出木籠臺子一截。李良才被史永安狠狠誇讚了一番熱血激盪不能自持,帶了手下爬到施工中的雉樓中部,架起火銃就往這邊開轟。

看樣子臺子是壘不成了。水西聯軍的幾個寨主一商量,別就咱們幾個傻不拉幾的忙啊,七八萬人馬,憑啥只叫咱們打西牆其他人都在東邊南邊乾坐著看熱鬧?得跟安長老說說,要打一起打!於是一聲令下,亂哄哄地退兵了。

“強敵”退去,西牆的守軍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好一場激烈的“血戰”,這是這些衛所兵平生第一次臨敵,也是他們的第一場“大捷”,儘管這場前後不到三天的“激戰”中賊人的死傷不過兩位數,絲毫不妨礙每個人都在激動地大聲吹噓著自己的英勇。

得知西面的賊人退兵,張芳和黃雲清又剛剛入城沒多久,李經武想趁機打一下威清衛(今貴州清鎮).能打下來最好,可以和貴陽有個呼應、打不下來也沒關係,只當提振士氣了,於是去找二將。張芳佔了所大宅子,正吆五喝六地叫人擴建(“建牙府第顧盼自如”),李經武一頭闖進來要他出兵。張大帥搪塞說要跟黃副將(五月初開協升副將的命令下來了)一起出動,沒想到李巡撫嘴裡應了聲好拖了他便去找黃雲清。新納了好幾名小妾的黃雲清(“疺則擁諸姬”)大白天被李經武堵在臥室,連哄帶嚇唬,尤其是聽到城西的歡呼,剛剛進城心裡還對文官有些懼怕的二位也有些面子上過不去,只好點了兵馬出城。

二將出發時已近黃昏,走不多久天便黑了。好在安邦彥為了嚇唬貴陽守軍,每到入夜就叫土兵們每人點兩隻火炬在山上往來遊走地壯聲勢,二將乾脆也下令舉火夜行。

不同於其他行省,貴州的少數民族部落太多,另一方面,朝廷也有意分而治之,所以這裡的“衛”可不像他省的府那麼大,有不少所謂的“衛”,放在內地面積甚至不如一個州。威清衛就更小了,一個鎮子而已,外面也沒有牆,只是個土圍子,而且早已破敗。依張芳和黃雲清的想法,天矇矇亮時正好趕到,一個鎮子能駐多少賊兵?四五百頂天了!八千多人呼啦一下子衝過去,搶夠了東西再放把火跑回貴陽,不又是一場大捷?

山道狹窄,還是走夜路,兩軍又只是暫時合兵原本互不統屬,自然就得分成前後兩撥人開拔。二將彼此都存了先衝進威清開搶的小心思,為了誰走前面兩人還爆發了一場小小的爭執。最後一起發了毒誓無論哪個先到都要等對方過來一起打然後擲色子定的先後。

張芳運氣好,於是走前面。不過與憧憬中金銀細軟的誘惑比起來,毒誓算老幾?何況聰明的張大帥趁著夜色,在那句“天打五雷轟”的末了還加了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的“才怪”兩個字。神仙當然神通廣大……他們自然都聽到了,對吧?

所以剛剛轉過一個山灣,張芳就加快了行軍的速度。為了搶先,張大帥充分顯示了排兵佈陣方面的天賦:他叫自己的三個戰兵營打頭,輔兵中的精壯做中軍,那些體力最差的留做後隊——慢慢走唄,壓著黃元清的隊伍,拖住他們。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者洞根這時候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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