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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中伏

隊伍中一陣大亂。

狹窄的山谷小道兩人都很難並行,負責押送的二十幾名護衛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不待杜大蟲招呼,迅速分成兩撥兒,奮力向隊伍頭尾挪擠過去。沒等狗官軍們逼過來,這邊已經布好了陣勢:首尾兩頭兒都有兩三杆長槍頂在最前,後面是七八個刀手,中間挑著鹽包的棒棒兄弟們也都放下擔子,有的從籮筐裡抽出長匕首,有的抽出鐵尺,一個個目綻兇光,臉上全是悍不畏死的神色……蜿蜒山路上的這支走私隊伍迅即變成一條渾身佈滿尖刺的雙頭蛇,弓起了身體,彷彿在積蓄力量等待著擇人而噬,又彷彿在等待著迎接鮮血的沐浴——這個時代的人都知道,無一例外的,私鹽販子們同時也都是強人悍匪,只要出了自己的地界,打家劫舍洗劫客商都是家常便飯。

“來吧!”杜大蟲心裡想著,突然感到臉上那條新疤一陣奇癢。他知道,這次狗官軍們有備而來,而且巡撫標營傾巢而出,顯然是志在必得,自己這支隊伍中的所有人已絕無生理。

他同樣相信自己的兄弟們。不止那些護衛,挑夫們也都是好漢!販私鹽是刀頭舔血的勾當,《大明律》關於販賣私鹽,有幾條明確規定:“販私鹽者罪至死,偽造引(鹽引)者從之。”“凡販私鹽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軍器者,加一等;拒捕者斬!”“夾帶越境者充軍”。

第一條專指頭目鹽梟,沒得說,都得砍腦殼、第二條說的是棒棒挑夫們,被拿了充軍起步,實際上大機率也得死——不是因為所謂的持械拒捕,而是官軍要討傷亡撫卹,一定會盡可能誇大罪名,報一個持械拒捕把人全殺了視同剿匪,反正死無對證,都有首級功可領的,不殺掉是你自己跟賞錢過不去、第三條,哪怕是最輕的,販賣其他貨品時夾帶一些私鹽都得充軍,至於流兩千裡還是三千里則要看大人們當時的心情。不管流多少裡,都是給軍頭去做牛馬,一輩子在鞭子底下幹活,橫豎這輩子別想再活著回家了!

至於剪徑土匪的罪名,可比販私鹽輕多了:“首犯誅,從者流”!看到沒有:只殺首犯,其他人大都充軍了事。別以為殺人放火比販私鹽惡劣得多,得分在誰眼裡看!

你做強盜殺的是誰?

尋常老百姓唄。

你販私鹽搶的又是誰的生意?

官府啊!

想明白了這一層,你便知道為什麼朝廷會是這種態度啦。所以,這也是但凡販私鹽者,無論是鹽梟還是挑夫,無一例外都會兼職從事強盜副業的原因——只要被拿住就是橫豎一死,不搶白不搶!

這些後果,所有兄弟心裡都曉得的。只要走上這條路,一旦落在官軍手裡,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相反,只要別做沒脊樑的孬種,妻兒家小你儘可放心!那些歿了兄弟的家人,杜員外可曾虧欠了哪個?安葬的白事不用說,員外一定會幫你操持得風風光光、家小每月至少二兩銀——娃兒多的,員外給的會更多,逢年過節還會有米麵油送到家!有誰敢欺負孤兒寡母?杜員外第一個不答應:等著在哪個廢礦坑裡去尋屍身吧!

這些事,大家平日都看在眼裡的。

反面的例子也有。十多年以前,一艘船在大寧河裡被截了,大部分兄弟歿了,只有幾個鳧水九死一生逃回來。有個叫高阿李的傢伙被官府拿住,這軟骨頭竟領著官軍到大寧指認同伴!當然一個也沒找到——杜員外早就安排人進了山。杜員外就站在縣太爺身旁冷冷地看著他,平日裡總是笑眯眯的眼神那一刻像能殺人的刀子!官軍離開的當夜高家便走了水被燒成一片白地,全家老小沒一個逃出來。雖然高阿李哭成個龜孫子樣死活哀求著被官軍當場帶走了,但沒幾天,被捅成篩子樣渾身上下看不見一塊好肉的屍身竟赫然出現在他家的廢墟里,每個人經過時都會啐一口,沒好久便被野狗吃得骨頭渣渣都不剩……大傢俬下都在傳,杜員外給官府送了一千兩買他的狗命,杜大蟲卻知道,伯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兩呢!

豁出去了!

反正是個死,那便魚死網破吧!百多條漢子,這種地形官軍的人數優勢也沒辦法發揮,每前進一步都得踏著屍體過來,連死帶殘怎麼也能捎走大幾十個吧?自己這一支人馬全軍覆沒,撫標營也會崩斷了牙,往後好長一段時間伯父的營生都會順利一些吧?

不過……真的把簡老狗打折了膀臂,疼極了的老狗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大寧大昌幾位縣太爺怕也保不住伯父了吧?

唉,管它呢!到了這地步,想那麼多有啥子用嘛!

杜大蟲搖了搖頭,把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腦海,橫下一條心,用力把刀柄握了握,回頭看向兄弟們,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決然的神色。

“來嘛!”杜大蟲嘶聲吼了出來。

“龜兒子來嘛!”隊伍裡的兄弟們大聲應著。

來了。

看清楚迎面逼過來的官軍,杜大蟲隱隱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隨即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直衝腦殼。

杜大蟲怕了!

顯然,設伏的這段路是官軍精心挑選的。官軍那邊的寬敞些,可容得三人並行。前面是幾排長槍:前兩排的人持的是一丈六尺的步戰槍,中間兩排持的是一丈二尺長的馬槍(馬槍是騎兵揮舞搏殺的主持兵器,有別於夾在腋下衝鋒用的騎槍,那個要考慮前後平衡,因此會比馬槍長得多),最後面兩三排的,則把二丈多長的拒馬槍搭在前人的肩頭!二十來支上下前後疏落的槍尖把狹窄的山路堵得嚴嚴實實,無論如何也衝不過去的!再遠處,官軍佇列的上方,足足幾十支錚亮槍尖筆直的指向天空反射出點點寒芒——看到細長尖銳的槍頭,杜大蟲一眼認出,這些是用來投擲的標槍!

完了!

看清楚官軍的佈陣,杜大蟲知道,今天自己不僅要變成死大蟲,而且,會死得一錢不值——官軍根本就沒打算跟你拼命:用槍陣困住你,然後標槍遠端投射消滅你!

杜大蟲看不到自己隊伍後面的情形,但想來狗官軍們擺的肯定是一模一樣的陣勢。

杜大蟲覺得自己像個吹足了氣的豬尿泡,被泛著寒光的槍尖輕輕一點,適才充盈滿腔的豪氣瞬間便被洩得精光。

杜大蟲打心裡怕了——他不怕死,但真的怕死得如此窩囊。

不覺間,杜大蟲握刀的手垂了下來。撥擋是沒用的,遲早有擋不住的時候,與其苦苦掙扎半天再被釘死,徒然做狗官軍們茶餘飯後擺龍門陣的談資笑料,倒不如視死如歸,以後無論哪個說起來也得翹起大指道一句:“那杜大蟲硬是要得,是條好漢!”

杜大蟲向旁重重地啐了一口,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胸膛。剛過中天的太陽刺眼得很,於是半眯了眼睛,等待著攜著疾風呼嘯而至的標槍把自己的身體洞穿。

杜大蟲又一次想錯了。

隨著一聲尖利的竹哨,撲面而至的並不是標槍,而是漫天飛蝗!

槍兵和握著標槍的刀盾兵們整齊地半蹲下,一瞬間杜大蟲驚訝地看到,刀盾兵的後面竟全是密匝匝的弓兵!

因為距離比較近,前排的弓兵們採用的是平射,後面的則是半張弓拋射。一支支羽箭迎面飛撲過來,隊伍中立刻響起一陣慘呼。

頃刻間挺在隊伍最前面的杜大蟲身上便中了四五箭,重重地摔倒在地。每一箭都像一擊重擊,撕心裂肺的疼。

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杜大蟲看著一支支羽箭從眼前兩三尺高的空中掠過,條件反射地抬起胳膊護住頭面……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胳膊竟然還能動!

沒等杜大蟲明白過來,又一支羽箭疾飛而至,正中小臂!

然後……

便掉了下來。

箭羽掃在臉上,很癢!

杜大蟲歪頭看著腦殼旁的羽箭:怎麼會竟然沒有箭簇?

復再活動了下身體,杜大蟲發現,除了中箭的地方生疼,全身竟然哪裡都能動!

耳畔傳來幾棒銅鑼響,對面不再有羽箭飛來。一手擋在臉前遮護著,另一手撐地,杜大蟲抬起上半身迷迷瞪瞪地環顧了下週圍:身旁灑落的羽箭都沒有箭簇,為了保持配重和飛行穩定,箭桿前端的箭簇部位都粘了個小木球!

滿腹疑團的杜大蟲掙扎站起來,沒等挺直腰板,身後響起一陣嘈雜和呼痛聲,隨即兄弟們陸續都爬了起來。從他們的眼神中杜大蟲看到,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完完全全地被搞糊塗了。

“弄個錘子嘛!”

“格老子地好痛噻!”

杜大蟲沒理會同伴們的叫嚷,抬頭向對面望去。這次他終於想起來這幫狗官兵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了!

除了有限三四支紅纓夾雜其間,絕大部分披甲鐵盔上綴的全是黑纓!

手足無措間,對面傳來一聲招呼:“各位好漢,哪位是領頭的,請出來一步答話。”

隨著話音,一位長衫士子脫陣而出,笑吟吟的望向自己。

喊話的當然是羅世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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