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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賀壽
鄖陽巡撫簡敬能這陣子心情一直非常不好,今天尤其不好。
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
若是以往,巡撫衙門裡該是早已熱鬧非凡,轄區八府九州幾十個縣的官員們或親赴或派幹員代表,那番冠蓋雲集的景象就不必說了……可今天,來的人竟不及去年的三成,而且,除了襄陽同知張可欣和谷城知縣蔣仲剛,以及鄖陽本府的幾位知縣,各府州來的只是幾個推官,這些就不提了,看那一個個的滿臉苦相,哪裡像祝壽,簡直他媽的就是奔喪來了!唉,也難怪他們:南陽府也在鄖陽巡撫治下,知府錢玉川在朝廷邸報上寫的是“因病暴亡”,但大家誰不知道,他是被這幫流賊給活剮了!親自動手剮他的那個匪首高藤豆,好吧,現在是朝廷正三品參將高藤豆了,就大模大樣駐紮在咫尺之遙的青桐關!身邊有這麼一位煞星,換誰敢過來?雖然沒怎麼禍害地方,但時不時派人來要東要西,自己還要陪上笑臉,若不是真打不過,簡撫臺把他燉了的心都有!
簡敬能強笑著虛應了這些芝麻官幾句,轉身回了後堂。剛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管家老孟垂著頭邁了進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老爺……”老孟是家人,所以用的私稱。
簡敬能擺擺手:“知道了。”
不用老孟說,簡敬能便知道,今年的壽禮不用指望了:看看這些來人的級別,再加上流寇,哦,不對,這幫“迷途知返”的“赤子”們的搜刮盤剝,能有去年的兩成就不錯了!
捫心自問,簡敬能真的並不是什麼貪官,但——錢這東西,誰不喜歡?退一步講,就算你不貪財又能怎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到一方巡撫,封疆大吏也不能免俗的。說到江湖,很多人以為是孤燈夜影的市井鄉野,其實,官場才是世上最大的江湖!
明年大計,京裡那份打點是萬萬少不得的,再怎麼說也要五千兩,這是一筆專款。聖上、太后、皇后的壽辰,賀禮固然不能太奢華,但也不能寒酸,總計五千兩,再少就說不過去了。六部堂官,翰林院,京師同鄉會等的冰敬炭敬這類份子錢也不能少,京官們沒什麼油水,全靠地方官你仨瓜他倆棗地時不時幫襯——他們可能記不住誰給過例錢,但絕對記得住誰沒給!以後這就是個不知啥時候炸響的炮仗,不見得能真把你咋地,但一定能給你平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真把棘手的事給你攪黃了的也不乏成例。這部分差不多兩千兩——沒辦法,人太多了。同僚之間的禮尚往來也是必須的,往後遇到什麼事,哪個都老爺想起來潑你滿身滿頭髒水時,各省督撫總得有幾個幫你說話的吧?平日裡不維持個好關係,到時候誰會伸手拉你一把?這也得兩三千兩。平日裡往來應酬消遣打賞,總要兩千兩上下,養一大家子人,每年也得這個數……
上面這些其實還不是開支的大頭。真正的開銷是養兵!朝廷之所以設鄖陽巡撫,就是因為秦巴地區流民為患,對付流民,沒兵怎麼行?比流民更要命的是私鹽販子。毗鄰的大寧(今重慶巫溪縣)是著名的產鹽區,這幫傢伙在巨大利益的驅使下一個個全悍不畏死,每次查剿都要付出幾條人命的代價。地方衛所軍全是廢柴,指望他們,性命一準難保!所以,要養一支撫標。簡敬能有一個非常不錯的五百人巡撫標營,別看沒馬,都是馬兵的待遇,當兵的每月薪餉便要二兩五錢銀!事關自己生死,這個錢可分毫省不得。裝備訓練加上賞錢——每次出動,不管有沒有剿到流民鹽梟都要發雙餉、平日裡會操也要發賞,這是慣例——每年要三萬五千兩!朝廷加上地方,差不多能出二萬五千兩並承擔飲食,剩下的一萬兩,全要簡敬能自己想辦法籌措。
往年的三節兩壽,簡敬能大概能收到三萬兩左右,扣除必要的開支,能有幾千兩落進腰包裡(大計那項是臨時性支出)。其中壽日是大頭,這一日總有一萬多兩的進賬——可今日,看樣子連兩千兩都難保!而關盛雲那夥流賊,好吧,官軍!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地駐著,眼下雖沒捅出什麼大婁子,但,還不是遲早的事?
無論如何也得想辦法儘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大計雖然在明年,但今年得早做鋪墊——這地方現在是一座火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發,誰也不願來的!若是動手晚了,吏部來個“留任”的建議,那就完蛋了:等著這幫臭反賊再次作亂,然後自己身死族滅吧……
嗯,得早做離開的打算。
心想著明天就要派人去一趟京師疏通,正在琢磨人選,只見長隨秦五急匆匆跑到門口,趴老孟耳邊嘀咕了幾句。老孟臉色大變,快步走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簡敬能一怔:這又是怎麼啦?若是好事,老孟不會這個樣子,莫不是那姓高的又要耍什麼花樣出來?於是嘆口氣說道:“什麼事?說罷。”
老孟猶豫了下:“有人賀壽來了……”
簡敬能奇道:“這有什麼為難的?來的什麼人,若是推官什麼的你們應付下,若是哪個知府同知什麼的也回一聲,就說我在更衣,一會兒就出去。”
老孟還是那副猶猶豫豫的樣子:“都不是,是那邊來的人。”
想到要自掏腰包打點關係早點離開是非之地的簡敬能本來就沒好氣,聞言更生氣了:“什麼這邊那邊的?哪邊?”
儘管是巡撫衙門的後堂私宅,老孟還是湊近簡敬能的耳邊小聲道:“是朝廷剛剛招撫的那邊,來人了。”
“啊?!”
簡敬能不由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猛地站起來,瞪大了眼睛看著老孟:“他們怎麼會過來?來的是什麼人?”
著實怪不得簡撫臺吃驚:雖然“受撫”沒幾天,但高藤豆那幫流賊隨時敲詐勒索,簡撫臺都已經開始習慣了,怎麼可能過來給自己祝什麼壽!他們這是安的什麼心?
吃驚歸吃驚,也不能把人晾在外面啊!回頭那廝再派人過來說賀使受了風寒討點醫藥錢給自己放幾百兩銀子的血事小,被“聞風奏事”雞蛋裡挑骨頭的巡按參一本“私通軍鎮”可真活活冤死了!
“來的是個士子打扮的年輕人,帶了幾個家人。現在在廂房裡等著大人呢。”
簡敬能聽了這話,略略放了些心:還好,官員們應該大部分都沒見到,見到的個別人也能推說成門生或故舊的子侄遮掩一下——誰都知道,巡按口裡的“軍鎮”就是那幫賊,這個罪名可不是玩的:“快請快請!等一下,別聲張哈,把人引過來就好……”
“老奴理會得。老爺放心。”老孟點點頭出去了。
一盞茶不到的時間,老孟領進來一位。只見這位看年紀也就是二十四五,頭戴黑色羅紗的四方平定巾,身著一襲淡青色寬袖皂緣的襴衫,手裡沒有像時下大多數文士那樣拿把裝模作樣的摺扇,除了腰間繫的一小塊玉佩,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見了簡敬能恭恭敬敬地拱手作禮道:“學生羅世藩,奉襄陽關副帥與家父之命,為簡撫臺賀壽。恭祝簡撫臺日月昌明、松鶴長春!”說著話,一揖到地。
簡敬能作勢還了半禮:“多謝多謝!有勞關帥與令尊。有勞羅先生!”
羅世藩急忙避開:“學生實不敢當。”
落座寒暄了幾句,羅世藩從懷裡掏出一張紅色禮單和一個小木匣:“區區寸心,簡撫臺莫見笑。”
垂手站在一旁的老孟趕忙接過,一瞥之下,不自主地輕“啊”了一聲。
簡敬能瞪了老孟一眼,不過沒等他說話,羅世藩淡淡地說道:“倉促之間,沒能置辦什麼像樣的賀儀,只好送些俗物,這三千兩阿堵物您別嫌棄就好。”
“啊!”
這回輪到簡敬能自己發出驚訝之聲了。
阿堵物就是銀子*,這是怎麼回事?一出手就是三千兩!要知道,哪怕是關係再好,好到妻女不避,而且超級有錢的同僚,這等情形,五百兩賀儀也就是頂了天了!
沒等簡敬能從驚訝中平復下來,羅世藩指了下木匣:“這是隻玉環,聽說是兩漢時的,不過不知真假,幸沒什麼瑕疵。家父亦為撫尊大人做了首賀壽詩,連同賀禮都在外面。學生依稀記得是:
吉日贈君白玉環
環每無窮玉每堅
七子八婿滿床笏
五福十美羨九仙”
天!兩漢時期的玉環,還是無暇的!價值還在那三千兩之上!再品味一下這首賀壽詩,也是大有講究。簡敬能知道,所謂的“七子八婿滿床笏”出自郭子儀的典故、“環每無窮玉每堅”是元好問給呂仲賢那句壽詩的改版,都是再好不過的祝壽詞了。
簡巡撫差點就被這幾枚巨大的糖衣炮彈當場砸暈了。不過,能夠官至封疆,簡敬能絕不是個草包,很快便猜到,對方送此重禮,一定會有所圖謀。於是試探道:“羅先生,關副帥和令尊那裡都還好吧?”
“託大人福,都好。有勞大人掛念,學生替副帥和家父謝過大人”羅世藩笑著回道。
見羅世藩並沒有再繼續說什麼,簡敬能倒真有些迷糊了,實在搞不懂這個年紀輕輕的傢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越琢磨越不對勁:若是走投無路投靠過來,為了活命當然要巴結巡撫,可自己清楚,完全不是那回事啊!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真的想就此安身立命,昨天那個高藤豆還派人跑過來說什麼青桐關夜裡風大,將士們受不得凍,要搬到城裡住,生生敲走了五百兩“置衣錢”……若是真想安頓下來,怎麼可能!而且,剮了個知府也就罷了,唐王都給活活摔死了,這筆帳朝廷現在不提但絕不代表會不記著!
會不會是先禮後兵,送自己一個好處,然後獅子大開口?那可就沒活路了!乾脆,實話實說,自己先用話把他們的嘴堵上。想到這裡,簡敬能清了下嗓子:“咳咳,羅先生,鄖陽府有貴部的保護,實屬萬幸。昨日本官派人給青桐關的高參將那裡送了些寒衣勞軍。關副帥那裡自不能是厚此薄彼,明日也會派人勞軍。不過,唉,不怕羅先生笑話,鄖陽不比襄陽,庫裡東西著實有限,關副帥那裡,千萬莫嫌少啊……”
“斷斷使不得!”沒想到羅世藩立即打斷了簡敬能的話,“實不相瞞,家父以前也是官場中人,因此非常清楚簡大人的難處。兩京需要打點、同僚的往來酬酢、後輩的提攜、還有撫標、家人,無一不是吞金獸。高參將那裡副帥已經交代過,要體諒大人,學生擔保,大人不必再賞他們什麼了。”
簡敬能略感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是的,那副彬彬有禮的做派和言談舉止,絕不是那般從沒離開家鄉幾十裡的秀才可比,這絕對是一位世家子——在那個年代,識字率不到百分之五,即便是讀書人,所知亦相當有限,面對封疆大吏,不會有幾個能夠這般不卑不亢侃侃而談的。羅世藩少時羅詠昊官場正是得意,加上這些年轉戰千里的閱歷,哪是尋常儒生可比?
“家父私下猜測,撫臺大人可能會有不少為難之處。遠的不說,明年的朝廷大計,兩袖清風的撫臺大人便可能就是一關。”
若不是知道彼此實是水火不容,簡敬能簡直要對羅氏父子生出惺惺相惜的好感來了!
羅世藩一邊觀察著簡敬能的神色一邊繼續說道:“恰逢撫臺大人壽日,副帥和家父遣學生來賀是一,想為大人略盡綿薄便是其二。”
“來了!”簡敬能知道,羅世藩馬上就要揭牌了。不過,聽他這話,竟不像有什麼歹意。
本篇知識點。
*阿堵物:兩晉時的王衍,一貫標榜清高,表面上對錢嗤之以鼻,從不說“錢”字。而其妻郭氏有次趁著他熟睡的時侯,叫僕人把一串串銅錢在床的周圍繞了一大圈,想等王衍睡醒了發現不能下床走路,這樣肯定會說出“錢”字來。沒想到王衍醒來後看到滿地是錢,把僕人喊來,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錢說道:“舉卻阿堵物(拿走這些東西)。”自此,阿堵物便成了錢的代名詞。這個詞似貶實褒,多用來形容自己的錢財。
錢的另一個代名詞是“孔方兄”。與阿堵物相反,多取似褒實貶之意。
【上週回了趟天津,拖了一更,眼看著五一假,要陪小崽兒嗨瘋幾天,也會拖,下一更要節後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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