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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俸祿

關盛雲在事實上完全控制了鄂北三府,不用說,這三個府的銀糧,湖廣三司乃至朝廷都不要想了。不止如此,就連湖廣每年要給朝廷上繳的漕銀漕米也少了一半——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這些同樣大都進了關盛雲的腰包。說是“大都”,因為上至湖廣巡撫寇士毅(字智冶),下至谷城知縣蔣仲剛,每一位大明的官員都要從中扣下一點點。

這是規矩,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嘛。這種“規矩”的力量之大,連關盛雲都奈何不得。起初,關盛雲當然不幹,吹鬍子瞪眼地威脅要去顯陵獻皇帝*那裡“分訴”,然後再帶兵去武昌找寇撫臺“講道理”!這聲勢把莫秋水甘志海等一干人嚇得當場跪了一地。不過幸好,沒等關大帥進一步發作,羅詠昊及時出面攔住了。羅詠昊對各位大人表達了充分的理解和感謝,而且明確表示,他對這個數目很滿意,以後就按這個標準執行便好——甚至,若有什麼意外或天不作美,再少個半成,嗯,只要別超過一成,都是可以接受的。

等羅詠昊送走了眾官回來,關盛雲猶自忿忿不平:“軍師您太好說話,這幫狗官竟敢欺負到關某頭上,不給他們一些顏色,還以為關某是吃素的!”

羅詠昊當然知道關盛云為什麼如此生氣——之所以走到今天,究其根本,還不是因為文官們剋扣了關帥(當年叫盧四象)義父盧勇的糧餉太甚?不過,羅詠昊也完全理解官員們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帥,有了三府的錢糧,咱們養這些兒郎,只要手底下省著些,已差不多夠了、再加上湖廣的錢米,咱們已是綽綽有餘。”

關盛雲沒好氣道:“俺沒說不夠,這是兩回事!俺就是氣不過這幫不知死的狗官竟敢剋扣到關某頭上!”

羅詠昊微微一笑:“大帥,他們也是實在迫不得已,否則,絕不敢打咱們的主意。咱們確實可以想多少便找他們要多少,他們也絕對不敢不給……不過,那樣的話,咱們的太平日子卻不會太久。”

關盛雲一怔:“軍師此話怎講?”

羅詠昊解釋道:“大帥,我朝官員俸祿之低您是知道的,咱們拿蔣知縣做個例子吧。知縣的薪俸在七石五斗上下,也並不是全部發糧食,一部分是米麥,還有一部分是實物,綢緞布匹、胡椒、蘇木什麼的都有。大部分時候米麥也就佔兩三成,其他都是實物或鈔。也就是說,朝廷發給蔣知縣的是‘可以折算成總共七石五斗米麥的東西’。這裡就有一個問題:如果是發的是實物,那究竟是按照什麼價格折算呢?”

關盛雲略來了些興致,介面道:“對啊!同一件東西各個地方價格可能差的很大啊!別的不說,比如鹽巴。不瞞軍師說,關某以前曾替義父倒賣過些軍鹽,大概三四分銀一斤。而湖廣這裡,每斤竟才一分銀上下。”

羅詠昊道:“沒錯。不過,朝廷才不管什麼各地方的價格差異,戶部想怎樣折便怎樣折!不止如此,朝廷也不會管你派人去取這些物什往返路上的花費飲食、更不會管你究竟能賣到戶部折價的幾成。反正朝廷只管發下來,剩下的便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關盛雲一咂舌:“乖乖,夠狠的。”

羅詠昊不以為然地說道:“這才哪到哪?還有更狠的呢!前面我說的無論米麥還是布匹胡椒,好歹還有實物,最絕的是發鈔,直接把寶鈔發下來!太祖爺發明了大明寶鈔,一張紙上畫十串銅錢蓋了官印便是一貫、畫五串便是五百文,而且規定,一貫鈔折銀一兩,可買米一石,這是洪武八年的事。到了洪武三十年,買一石米,若用銀,只需二錢五分,若用寶鈔,便要二貫五百文了!那還是鐵腕太祖在的時候,到如今,這鈔已同草紙無甚兩樣。羅某在神木那陣子,朝廷給陝省官員的俸祿是‘一鈔二米七分物’,但羅某屬於破鼓眾人捶,陝北官員們把鈔都便宜了羅某,月俸全是紙鈔,羅某也乾脆不去領了。”

聽到這裡,關盛雲又來了新問題:“軍師且停一下。關某原本便知道這寶鈔便同草紙無甚分別,但軍師講到這裡,突然想起一件事卻不明白。關某以前聽說過,皇帝賜給諸夷貢使動輒都是百萬寶鈔……照這樣說來,賜下的都是一錢不值的東西。那……為什麼諸夷還要巴巴地大老遠跑來朝貢呢?他們是真傻麼?”

羅詠昊正色道:“怎麼可能有人傻到遠涉重洋千辛萬苦討幾張廢紙回去?諸夷過來本就是衝著佔便宜來的!聖上賜的寶鈔貌似不值錢,他們會夾帶貨物與地方交易啊!單隻這一項,便有數倍之利。而且,這寶鈔在他們看來,更是無價之寶——有聖上欽賜的寶鈔,便意味著朝廷對他們的承認!太祖當年定下十五個‘不徵之國’,他們領回去的是保命符呢!”

關盛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俺還以為要麼是他們真傻,要麼皇帝賜給他們的寶鈔有甚兩樣,能換真金白銀呢。”

羅詠昊不以為然地說道:“天朝上國對這些蕞爾小邦賜真金白銀?虧大帥你想的出。憑什麼?”

關盛雲訕訕一笑:“軍師說的是啊。不過,話說回來,這等東西賜給諸夷也就罷了,給自家人發,就太過分了些。”

羅詠昊自嘲的笑了笑:“禍兮福所依,否極泰來的羅某遇到了大帥,也是幸事。大帥莫急,後面還有吶……”

“還有?”

“嗯,還有拖欠啊!拖幾個月太正常不過了。還有,朝廷只負責官員本人的俸祿,旁的一概不問。知縣還好些,一般來說,僱兩個師爺差不多夠了。一個是錢穀師爺,除了收皇糧錢米,還要負責計劃縣衙的收支用度,比如廩米*發放、祭祀山神河神、年節詩會、各級官員往來迎送的開銷,什麼級別如何接待,都是有規矩的;一個是刑名師爺,百姓們有什麼訴訟,知縣負責審斷,這刑名師爺熟悉《大明律》,會做出具體判決:是打三十板還是五十板、流一千里還是兩千裡,都是刑名師爺的事。大帥你想,知縣們往往都是讀了十幾年‘子曰詩云修齊治平’的書生,連粱稻都分不清,這裡十個銅板那裡五錢銀的錙銖必較更做不來,更不可能精通國朝律法,這兩個師爺是無論如何都要有的。”

“還有,你總歸想讓自家子弟繼續走正途科考謀出身吧?那便要識字唸書。自己固然能教,但不可能時時盯著,那就得請一位西席先生。如果想要往來公文毫無疏漏破綻,還要單請一位書啟師爺字斟句酌地擬稿、把關。衙門裡的薪柴皂吏,年俸是二十兩,幾位師爺一位先生,每人怎麼也要四五十兩吧?這是理論上,實際上,沒有百來兩,沒人會幫你做這個,這只是縣衙一級,如果是知府那一級的師爺,加倍都不止!對了,知縣的年俸折銀四十五兩,還不夠一錠*銀!也就是說,你自己再倒貼一倍多,差不多才夠請一位的!買茶買米領俸祿難道事事都要自己去做?所以你還要有幾個長隨門子家人。上官同僚的婚喪嫁娶冰敬炭敬*,娶妻納妾供奉高堂……這都是人之常情。一個循規蹈矩不怎麼貪的知縣,每年必要的開銷差不多七八百兩,朝廷只給你九十石糧或四十五兩銀,還是按他們的價折的!你說怎麼辦?”

“只能在百姓們身上打主意了。”關盛雲苦笑了下,明白了。

“對啊!大帥你看,這谷城縣衙為什麼這麼破?這叫‘官不修衙’。反正是流官,做幾年便走了,修得富麗堂皇也是為旁人做的嫁衣,有這個錢,還不如撈進自己口袋裡。用來打點上峰自是能繼續往上爬、再不濟在原籍置些田地,也落個富家翁呢。”

關盛雲忍不住插嘴打趣道:“若是所有官員沆瀣一氣,都把官衙修得金碧輝煌,如此,無論哪個、無論調到哪裡,豈不是都舒坦?”

羅詠昊被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驚呆了:“這怎麼使得?那樣全天下的百姓們得多出多少錢糧啊!再說了,都察院的都老爺們、兩京十三省各府道的巡按,難道都是擺設不成?雖帝辛胡亥楊廣*亦不能容也。”

關盛雲不好意思地說道:“關某就是隨口一說而已,先生不必當真。俺也知道絕無可能。”

羅詠昊也明白了關盛雲是心血來潮,繼續道:“如果咱們非要堅持原來的數目,他們固然不敢不給,但畢竟自己的需求擺在那裡,除非甘心餓死,否則是減不得的。湖廣雖是魚米之鄉,宗室的王莊他們不能碰、有功名的縉紳本就不納田賦,而且說不得兩京都有些關節他們也不敢動太多念頭,所有的負擔最終一定還會轉嫁到百姓們身上!要不了多久,活不下去的百姓們要麼賣身為奴投充到鄉紳那裡、要麼背井離鄉亡命天涯,到時候難道咱們自己去種地紡織不成?到那時,走投無路的湖廣三司和各府官員們只會一不做二不休地死命貪,最後把所有責任一股腦全推給咱!現在朝廷之所以能容忍咱們,最主要的原因是投鼠忌器,怕把這著名的魚米之鄉打成稀巴爛。現下好歹還有一半的漕糧漕銀能指望,如果已經稀爛到無法收拾,那時就不會再有任何顧忌,咱們便只能繼續一路打下去了。我剛才跟他們說,還可以再少一點,便是暗示他們要彼此留些餘地。能到這裡做一方父母的官員都是見過世面的,肯定都能聽懂我的意思。”

心悅誠服的關盛雲不由得拱手向天感慨道:“關某何德,竟得軍師之助!”

羅詠昊趕忙謙虛了幾句,隨後眼神一亮,說道:“方才大帥說道私販軍鹽,我突然有了個新想法。”

關盛雲忙問:“軍師想到了什麼?”

羅詠昊沒有立即答話,心裡飛快地盤算了一會才道:“大帥稍等,這事我覺得大有可為。來人,速速把世藩找來。大帥,等小犬來了,咱們一起商量。”

本篇知識點:

*關盛雲口裡的獻皇帝就是興獻王朱佑杬(音“元”)。憲宗朱見深第四子、孝宗朱佑樘異母弟、武宗朱厚照之叔、世宗朱厚熜之父。武宗無子,死後“兄終弟及”,朱厚熜即位。“大禮議”後被尊為“興獻帝“,並追諡為:“知天守道洪德淵仁寬穆純聖恭儉敬文獻皇帝”,廟號睿宗。

*如果讀書人考中秀才入了縣學,官府就會每人每天發一升米,差不多兩斤左右,這便叫“廩米”。意思是鼓勵專心讀書繼續進步,不再需要為飲食耕種浪費精力。一升米一個人吃當然足夠,但如果已經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人,那還是有些緊張,不過,總比啥也沒有強好多。

*這裡羅詠昊說的是五十兩的大錠,就是民間俗稱的“元寶”。注意,元寶這個詞在明朝中期以前是絕不能用的,因為要避朱元璋的諱。不過,到了明末就沒那麼多講究了——《金瓶梅》大致成書於萬曆年間,裡面就有“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的描寫。

*始於明朝的行賄雅稱。起源是皇帝為了向臣下表現恩寵,在冬天賜下取暖用的木炭、夏天賜冰消暑。每到嚴冬,會動員伕役到河裡鑿下大塊的堅冰運到冰窖,以為大皇帝夏天消暑使用。後來民間也開始效仿,盛夏時會有小販推著覆蓋厚棉被的冰車向官員富戶售賣。這兩樣最初是外官到京師辦事,向六部堂官們疏通的託辭:您買點冰(炭)消暑(取暖)的心意而已……後來發展到各地官員自己互相送,成為一種官場明規則。這兩種只是一個統稱,具體下來還有很多種:年敬——過年時送的、節敬——過節時送的、喜敬——辦喜事時送的、門敬——給領導門衛秘書送的、妝敬——給太太二三四五奶們送的、文敬——給少爺讀書報輔導班請老師送的……

*帝辛:商紂王。胡亥:秦二世。楊廣:隋煬帝。

這幾位實在太過臭名昭著,所以羅詠昊直呼其名,沒有用帝號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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