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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抉擇
丁世昌與傅躍輝、蔡文英等人快馬加鞭一路逃回澠池,匆匆草就一份文書派驛馬飛馳洛陽府,先行向戚曉光示警,隨即自己也收拾行裝準備趕回府城。
三人作別,丁世昌百感交集。陝州這樣的重鎮都被賊人一鼓而下,武備廢弛已久的澠池新安兩縣無異於螳臂當車。於情,傅躍輝、蔡文英與自己,乃至洛陽知府戚曉光私交甚篤,真心不忍就此拋下他們等死;但是,二人作為地方上的父母官,守土有責,朝廷律法森嚴,除非有來自上級政府的直接命令,擅自棄土是族誅大罪、另一方面,府城洛陽更需要他們儘量遲滯賊人的兵鋒,以爭取更多的備戰時間——這個道理,三人都明白。
陝州到澠池的官道大部分是山路,蜿蜒將近200裡,賊人來得再快,也還有四五天的安全期。三人都知道,經此一別,幾乎可以說從此天人永隔人鬼殊途。
長亭,西風,古道,蓬草藍天。
傅躍輝置了酒,與二位朋友餞別。
豈曰有期,與子之別。
豈曰無情,與子一醉。
林木蔥蔥,與子之情。
執子之手,與子道永訣。
丁世昌帶走了傅躍輝的家眷。稍後,路過新安時他也會把蔡文英的家小一併帶去府城。
理論上,知縣的第一個三年任期是不可以攜帶妻子的(最多可連三任)。不過,今下早已不是太祖朝,很多太祖爺定下的完全不近人情的律法,僅僅形式般保留在《大明律》上,誰也不會當真,即便是政敵也鮮有拿來用作攻擊對方的籍口。比如,大明官場上“好男風”的亂象,便與此有直接關係。再比如那條“民四十而無嗣方得納妾”,神宗皇帝甚至直接修改了司法解釋:這裡的“民”,本來是包括官員與生員的——普通百姓能找個婆娘繁衍子嗣就唸阿彌陀佛了,哪有幾個有財力能納妾的?太祖爺定下這條規矩,本來為了讓更多的普通人能娶上媳婦給帝國增加勞動力——而到了大明的中後期,犯此禁者比比皆是,於是,萬曆皇帝索性把官員和生員從“民”中剔除出去——從此,這條律法只適用於那些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沒錢納妾的傢伙們了。
目送著丁世昌與蔡文英相攜而去,傅躍輝挺直了腰桿,毅然返身回到澠池縣衙。
澠池縣衙在同等級別的縣衙裡算比較大的,由南至北分別是照壁、頭門、儀門、衙院、大堂、二堂、三堂。
照壁是孤零零立在門前的一堵牆,按照那時的說法,可以擋住外面的妖孽和不乾淨的東西衝撞進衙門裡。
頭門前有架喊冤鼓,那些有冤抑無處申訴或案情緊急無由上達者,可以隨時擊鼓鳴冤,而知縣聽到鼓聲則必須立即升堂處理。不過,無論如何,擊鼓人都要先捱上一頓板子才能開始陳述案情——這是為了阻止無知愚民為了點雞零狗碎的事動不動就來亂敲一通。
喊冤鼓的另一側立著兩塊石碑,一塊刻著:誣告加三等、另一塊刻著:越訴杖五十。
簡明扼要。
這也是一種警告。如果是無中生有的誣告,被查實以後,刑罰要加三級;越級上告,哪怕案情屬實也要挨五十大板。這同樣也是透過提高自身付出的成本,進行案情重要性篩選的有效手段——那些寧可拼著屁股開花也要上告的,往往是真有冤抑。當然,如果已經報到縣太爺那裡而後者擅不受理的,會根據案情的嚴重性給予知縣相對應的追究懲處——哪怕是最輕微的延誤推諉,知縣也要被罰俸一年!相對而言,這種監督制衡畢竟是雙向的,在當時的大環境下,算是比較合理、科學。
過了頭門是“儀門”。儀門其實是一排三扇門。最中間的叫“中門”,只供知縣和知縣的上級通行,其他人不能走,走了打屁屁——尋常人等要走東門。東門又叫生門或人門,供一般人員通行。還有一扇西門,那叫死門或鬼門,囚犯VIP專享通道。
儀門後面就是衙院,兩側各三間廂房,是縣衙的“六房”——對應朝廷裡的六部,同樣是吏戶禮兵刑工的名字,只不過叫“房”。文東武西,東面三間是吏房戶房禮房,由縣丞分管。縣丞是正八品,職責是輔佐知縣,分管一縣糧馬、稅徵、戶籍、巡捕諸務。西面三間是兵房刑房工房,由典史分管。典史從官職上說未入流,連九品都算不上,主要工作是負責緝捕獄囚。
再往後面便是縣衙正堂,也叫大堂。重要的典禮、裁決大案要案、迎接聖旨等重大活動才有資格在這裡進行。我們在影視劇裡看的,某甲訴某乙的狗咬死了自家雞,知縣大老爺在大堂威風凜凜的一拍驚堂木:嘟,大膽……這是胡扯。
這些事在二堂處理。
一般民事案件、接待上級或者外地來訪官員、與縣丞主簿教諭等同僚商議政事……都在二堂。二堂正堂兩側的東西廂房是知縣太爺的書房或茶室,私人朋友,又沒有熟悉到能穿堂入室妻子不避的,在書房茶室聊。
三堂算私人空間了。日常辦公處理公文、同僚們的眷屬聚會,還有涉及機密不能為外人道的事,都在三堂處理。東廂房是知縣及家眷住所,西廂房住師爺們。一位知縣往往會自掏腰包聘請三名師爺協助處理政務:一名錢穀師爺負責算賬管錢糧、一名熟悉大明律的刑名師爺協助斷案、還有一名書啟師爺,負責處理潤色往來公文。錢穀師爺手裡是公私兩本賬,公家的大賬要平、太爺私人的小賬要盈,這是學問。影視劇中太爺一句:“來呀,賞銀五十兩。”湊過來答應的那位便是錢穀師爺。至於這錢是走哪本賬、怎麼平、記多少……師爺比咱們門兒清。太爺從小念的是四書五經,林林總總的《大明律》完全沒看過,出了翰林院外放知縣,哪裡分得清偷多少銀子判苦役多少年偷多少銀子判充軍多少裡這等細枝末節?所以,需要有一個熟悉律法的師爺幫著參謀。劇中太爺升堂站旁邊時不時幫腔插嘴那位,就是刑名師爺。至於書啟師爺,更加了不得,往往一字之差,便能決定東家仕途乃至身家性命。著名的例子有兩個。其一,後世的曾國藩剿長毛,一開始書生領兵八方掣肘敗績連連,於是給咸豐上書請罪:“臣屢戰屢敗……”其幕僚看完草稿一搖頭:“你活膩了不要捎帶上我好吧!誰不知道咱這位咸豐大皇帝是歷史上少有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二桿子貨?如果看了你的‘屢戰屢敗’,保不齊就一句‘要你何用’,把你當場就地拿下以儆效尤了!”曾國藩嚇了一跳:“臥槽對呀!不過,我確實帶領湘軍從一場失敗走向另一場失敗,這可咋整?”幕僚一笑,隨手把次序改了一下:“臣屢敗屢戰。”語境一下子完全不同了!果然,咸豐看到“屢敗屢戰”,龍顏大悅:“行,勇氣可嘉,朕就喜歡這樣這樣的傻子,用死拉倒朕不虧……”於是才成就了後來老曾。另一個例子是崇禎朝的兵部尚書陳新甲。本來受崇禎之命與皇太極議和,但師爺幹活不用心,把議和的條款邊報當《內參》給群發了——傳抄各部!這下滿朝那些嘴炮蛆可找到用武之地了,擼胳膊挽袖子滿腦袋青筋全拱出來死命噴啊!崇禎一縮頭:“這事朕不知道!”然後陳新甲下獄,砍了腦殼……
如果縣太爺有未成年的公子少爺,還會給他請個西席先生教唸書。師爺們被稱為“幕友”,地位很高。
傅躍輝一直奉行無為而治,澠池已經多年沒什麼需要斟酌《大明律》才能斷的重大案子了。沒怎麼貪,傅太爺兜裡沒啥錢,也不想再鑽營,所以,只聘了個錢穀師爺。回到縣衙,給了師爺十幾兩盤纏,師爺已經跟了傅躍輝好多年,感情挺深的,一開始嘴上喊著要陪東家一起死,傅知縣勸了一會兒,抹著眼淚走了。
處理完私事,傅躍輝來到大堂,把衙裡所有人等都召集起來。
一個縣裡享受國家正式品級的班子有:知縣、縣丞、主簿(正九品,負責戶籍、公文存檔謄抄、監督用印等)、教諭(正八品,主管教育,教誨生員、還負責典禮禮儀)、訓導(正九品,算教諭副手吧)、巡檢(從九品,負責緝捕盜賊、盤詰奸偽)。這些人都算“官”。
還有些算是“吏”,沒有品級,叫未入流,包括:驛丞(負責郵傳驛站,下面還有驛卒)、閘官(管城門的)、稅務大使(負責商稅)、河伯所官(管河道漁政漁稅的)等。
再就是三班衙役。分為皂班(管監獄的)、壯班(知縣升堂時站堂喊“威武”那幫人,也負責打板子上夾棍啥的)、快班(專門負責抓人的)。
傅躍輝把陝州已陷,澠池即將遭受滅頂之災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其實,訊息早已傳開了。不過,從傅太爺嘴裡親口說出來,眾人依舊感到如遭五雷轟頂。
隨後,傅躍輝環視眾官一圈,坦然道:“傅某食君之祿,若干年來尸位素餐,著實羞愧難當。有道是‘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恩’。傅某心意已決,勢與澠池共存亡。各位大人,你我皆受君恩,況國法昭昭,縱逃得了一時,總逃不得終世。拼得一死,尚可為兒孫換個前程,免了十年寒窗之苦。以傅某愚見,各位可將尊長妻小盡速遣去,某已與新安縣尊蔡大人說好,各位寶眷可先行至彼處,他會妥為照應,再派人護送至府城避難。至於你我,還是為國盡忠罷。各位意下如何?”
眾人默然。
過了片刻,見無人搭話,傅躍輝又對眾“吏”道:“各位,你們雖身在公門,卻沒有朝廷身份,想來賊人不會太難為諸位。各位可即刻歸家,能避的最好避一避再說。今日傅某把話挑明:跟著傅某,各位自是少了不少好處,對此傅某心裡有數。不過,半錢寸縷皆是升斗小民活命所繫,各位也算為自己、為兒孫積下了陰德,日後必得福報。傅某懶散了多年,承蒙各位相幫,請受傅某一禮,大家就此別過。”
眾吏慌忙道:“使不得”、“大人,小人受不起”、“大人,小人不敢”……
傅躍輝離了座,對眾人抱拳施了半禮,眾人匆忙跳開,沒避開的紛紛伏地叩首還禮。
最後,傅躍輝對教諭白向東正色道:“黎光(白向東的字)兄,憑心而言,陝州重鎮都被賊人一鼓而下,澠池彈丸小城,何以拒賊?本縣實不忍百姓慘遭刀兵之禍,那些召集勇壯負隅抗賊的無用功,還是免了吧。倉也罷,庫也罷,東西也不多,就不要動了,免得賊人無獲遷怒再去搶劫百姓。本縣決意自經明志,兄當設法稟明聖上,此事由傅某一人承擔,與他人無涉。傅某這便修書一封,派你和李訓導去往洛陽壽王府求些典籍,以做教化之用。”
白向東聞言當堂跪下,訓導李博也匆忙跪倒,白向東鄭重道:“縣尊大人,白某讀聖賢書掌一縣教化,斷不可望敵而逃。白某明白,大人求典籍云云皆是為我二人開脫,我等感銘五內。然大義為先,白某斷不敢叛經道、棄大節,恕白某絕難從命!”
傅躍輝慘然笑了笑:“向東兄,傅某一死了之,此其易也、將諸事奏達天聽,或須承雷霆之怒,此其難也。傅某自為其易,以所難諉之兄,保殉城諸君之名、為萬千庶黎請命,俱系二位之肩,何言大節之虧?兄等不必多言。”
此話一出,白、李二人唯唯流淚叩首。
剛剛隱隱生出嫉妒之意的眾官也想通了:傅縣尊為了避免賊人騷擾百姓,決定不燒官倉,這是一片善心、為了洗刷他人,將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做這個決定時自稱“本縣”而不是“傅某”,意味著這是行政命令,眾人必須服從),這是一番好意、一方面用無關的藉口把兩個讀書種子打發出去,另一方面,天威難測,他們或許即將面臨聖上的震怒,生,或者死,都在聖上一念之間,傅尊是在儘自己的全力……
就在此刻,關盛雲的前鋒已經開過了硤石關,正在離澠池三十里外的地方挖溝砍柴準備宿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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