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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大婚
澠(音“免”)池是個地少人稀的小縣,如果不是《史記廉藺列傳》裡有澠池之會的記載,可能沒幾個人會知道這個地方.“完璧歸趙”事件後,秦昭襄王邀請趙惠文王在澠池相會。席間秦王說:“久聞趙王精通音律,請助興。”乃請趙王鼓瑟,趙王也許是傻,也許是怕,便應付著彈了一曲。秦國史官於是取刀筆竹簡,邊刻邊念:“某年月日,趙王遵秦王命,為秦王鼓瑟”。藺相如遂上前,以“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逼秦王擊缶,回頭令趙國史官記:“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缶”。再後來,秦官以為秦王賀壽的名義要求趙王割讓十五城,藺相如便以為趙王賀壽的理由要求秦王獻出都城咸陽……終於為不怎麼爭氣的趙王保住國家尊嚴。
時光荏苒,澠池漸漸地被遺忘。
這種地方,知縣傅躍輝平素裡日子過得自是比較清苦。官場上幾起幾落,也勘透了名利,不想再做什麼投機鑽營,在後堂手書一副對聯:
名一場,利一場,冠蓋為朋,徒增許多煩惱
雞幾隻,鵝幾隻,詩酒相伴,自在不少神仙
閒散慣了,正經事也不多,在衙裡養了幾隻雞鵝,種了幾株牡丹,卻落得自在清閒。
這日,突然接到報告,洛陽府知府同知丁世昌已到縣境,須馬上出迎。這才猛然想起,前陣子,府城來了幾個人,說要去陝州送公文,在縣城換了馬便離開,至今沒見回來,心裡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見了面,發現與丁世昌同來的,竟還有新安知縣蔡文英。傅躍輝暗自又是一驚:一縣之主能夠放下公務跟著上官一起到自己這個地方來,此事肯定非同小可。
果然,丁世昌一落座便問起陝州的情況。傅躍輝茫然不知,回道:“回丁大人,敝縣雖隸陝州,惟錢穀之事而。田賦按定製上繳,力役奉令即派。況馬大人御下甚是……嗯,甚是別具一格,下官,咳咳,說實話下官自知愚鈍,五內惶恐,避之猶恐不及,陝州之事,下官委實不知。前幾日府城來人去往陝州公幹,至今未回,下官亦不便探問所為何事、須費多少時日,故此也未曾回報府城,請大人恕罪。”
丁世昌嘆了口氣:“曉芒(傅躍輝的字)兄,你我,還有文瀾(蔡文英的字)兄相識多年,我也不瞞你們說,包括府尊大人,對那位”,說著向西面陝州的方向一努嘴,“都不是沒有看法。不過,人家風頭正勁,一時無兩,連戚大人都要讓幾分的。我這次過來,便是受府尊戚大人之命。”說著,神色一整,繼續道:“近一個月了,府裡沒收到那邊的任何音訊,前幾日派人過去也是為此。日前戚大人聽到懷慶府過來的客商有傳聞,說不知哪裡冒出一股巨寇,佔了陝州。所以,讓我來探探訊息。路經新安,文瀾兄也不放心,便一起來了。曉芒兄頗有五柳先生(陶淵明)之雅風,我等俗人常自愧弗如。不過,茲事體大,大家性命攸關,非尋常公事可比,萬萬大意不得。”
傅躍輝聞言吃了一驚:“有這等事?”
丁世昌定定的看著傅躍輝,兩手一攤,沒有回答。
蔡文英接下話茬:“曉芒兄,如果傳言是真,這股巨寇流竄出來,你我必首當其衝。賊人可不會管你什麼淡泊名利,只要穿著這身官服,便是你死我活。所以在下也就一起過來看個究竟。”
傅躍輝皺眉沉吟道:“瞭然,瞭然。不過,從敝縣去往陝州,只有一條路,向西四十里有硤石關天險,兩山夾一線,如果賊人在此佈下重兵,便成一夫當關之勢。下官以為,若傳言為真,前幾日那班府差,應該就是陷在這裡。再次貿然前去,恐難免重蹈前轍,還需仔細計議。”
佔據陝州已經五天了,留在靈寶為大部隊殿後的龔德潤也趕到了陝州與大家匯合,關盛雲準備再過一兩日就整隊開拔。
這幾天,除了修整部隊,就是收繳糧草物資工匠、拉人頭補充輔兵營。這些具體工作都有專人負責,用不著關盛雲操心。他與羅詠昊詳細討論了下一步的路線安排。
全軍除了羅詠昊父子,幾乎沒人對大明的各行省區劃有什麼瞭解。即使是羅詠昊本人,也只是知道個大概:出了陝省,究竟怎麼走才能到湖廣,羅軍師只知道應該向南,至於其他,充其量記得幾個大城市,此外便是兩眼一抹黑。
但這不是問題。
陝州府衙裡有豫省全輿圖,雖然像山水畫一樣抽象,重要城市、官道,大概的方位距離還是能一目瞭然。與現代地圖相比,儘管精確度完全沒有可比性,但這種輿圖還是有一個顯著的優點:哪裡有高山河流,全畫了出來。所以在制定行軍方案時還是有很大幫助。羅詠昊也曾經試圖透過潘定、荊向善等人瞭解些關鍵資訊,不出所料地,遭到他們的嚴詞拒絕。關盛雲一度想動刑逼迫,被羅詠昊攔住了,藉口是萬一他們熬不過疼亂指一氣,大軍反而可能陷入死地。其實,羅軍師的內心還有一層想法:畢竟自己曾經跟他們一樣身處另一個陣營,如果不是徹底絕望,也不會以身事賊……哦,好吧,以身事大帥的義師。多少有些不忍。對此,關盛雲也心知肚明。
沒想到最大的幫助來自於馬文升——羅世藩曾有意使壞,咬耳朵讓關野火把四個被俘的官員同囚一室。他只是出於惡作劇心理:反正最後這幾位都得砍頭,讓幾個下級好好整治一下這廝出出氣,大家看看熱鬧也好。果然,第一個罵不絕口的是斷了一條腿的荊向善,馬文升開始還強忍著裝聾作啞,再後來被罵急了惱羞成怒,動手去打荊州判,潘定拉偏架,馬文升索性連潘定一起打,直到忍無可忍的王簡跳將起來……等關野火和羅世藩叫人把他們拉開,馬文升已經被王簡騎在身上抽得親孃也認不出了。
被涼水潑醒的馬大人哭天搶地地叩頭,求把自己單獨關著,千萬別再跟那幾個狗才同籠。俗話說,無欲則剛——有欲麼,便好辦了。指著豫省全輿圖,把各處城鎮、道路,給關盛雲來了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大致的行軍路線便定了下來。至於細節,那個就更容易了:弘農衛的驛卒絕大多數被生俘,刀架到脖子上比劃幾下,你便得到十幾個盡職盡責的好向導。
另一件大事是谷白樺的婚禮。
谷白樺救下的姑娘姓趙,而且,大有來頭——竟是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一脈的宗室!
其實,雖然聽起來玄乎的了不得,這事還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趙匡胤對待自家子嗣的態度,比朱元璋開明多了。究其原因,在宋朝,宗室只是一個身份,並沒有什麼特權,而且,對宗室從事各種政治經濟活動朝廷並無干涉與約束:你可以參加科舉,透過便可以做官,不過要憑真本事,沒人會為你網開一面、你可以經商,只不過要靠你自己的能力,皇家不會為你背書、你甚至可以去做訟師之類在明清超級被人看不起的行當,但官司輸贏還是看你的能耐,哪怕是個七品縣官,也不會搭理你什麼宗室的身份!所以,雖然宗室規模龐大,既沒有造成國家的嚴重財政負擔,整個南北兩宋,也沒有什麼藩王作亂的事情發生。
所以,儘管朝代更迭,趙宋的宗室並沒有像朱明那樣被斬盡殺絕,趙匡胤的子孫至今仍生活在我們身邊。
趙姑娘孤身一人,因為前面發生的一切,大家都知道,與谷白樺在一起是遲早的事。事到臨頭抹不開面子的反而是谷白樺。
別看這廝殺人不眨眼,真到了這一步,反而扭捏起來。大軍開拔在即,羅詠昊索性站了出來,先是大大方方地把趙姑娘收為義女——這可不是走過場,在那個年代,收義子義女是一件非常認真嚴肅的事情,幾乎跟親生骨肉沒什麼太大區別——然後以父母之命的形式主持了兩人婚禮。
大捷加大婚,雙喜臨門。
這種事,即使是平常百姓也會熱鬧非凡,何況這群無事也要生非的軍漢!
陝州城最大的酒樓燈火通明,各家有名飯莊的大師傅都被“請”了來,每個大師傅都帶了兩個夥計,用食盒挑著自己的獨門配料傳世老滷。一開始,怕旁人把自己的不傳之秘偷了去,還都或多或少有所保留,不一會這幫人便紛紛生出爭強好勝的念頭,一個個在灶臺前揮汗如雨地做著自己的招牌菜:紅燒黃河鯉魚、煎扒青魚頭尾、炸紫蘇肉、扒廣肚、蔥扒羊肉、炸八塊、汴京烤鴨、燴三袋……一道道佳餚流水般從廚房傳出,再送進一張張大嘴裡。
百八李是汴京樓的當家大廚。既然名號裡有汴京,烤鴨自然是看家大菜——馳名中外的北&京烤鴨,便是由汴京烤鴨發展改良而來。百八李的綽號來自於其精湛的刀工:一隻烤鴨從頭至尾整整一百零八刀,每一片連皮帶肉,大小薄厚絲毫不差,最後一刀下去,一副骨骼標本般的鴨架會一起端上桌,再在客人們的鬨堂彩聲中撤下去,吊出一鍋濃濃的鴨湯。乳白色的濃湯撒上幾點碧綠的香蔥碎,任你喝了多少酒,都無法拒絕這種香氣和顏色的誘惑!為了不辜負自己和汴京樓的金字招牌,百八李隨身帶了兩把刀,出發前磨了又磨,還從徒弟頭上揪了兩根頭髮下來(百八李自己是禿頭),放在刀口上輕輕一吹——迎刃而斷,端的是好刀!
果然,烤成棗紅色向下滴著油脂的烤鴨是最受大王們歡迎的菜品之一。唯一的小問題是大王們吃的有些太快,百八李使出渾身解數也趕不及前面一直催促。百八李有些納悶:薄薄的蒸餅裡夾上兩片鴨肉、蔥白、瓜條、再抹上獨門秘方調製的醬料……要花不少時間呢。每一隻都是整整一百零八片,隨便哪桌也夠大王們吃上一陣啊!手底下加了勁,速度更快了——這時候才真顯出老李的功夫:每一片烤鴨依然中規中矩,毫無二致!
又送出去幾隻以後,端菜的夥計來到後廚,躊躇著對百八李說:“師傅,大王們要您過去。”
百八李聞言哈哈大笑:“哈哈,這是大王們誇俺手藝哩!也罷,咱給大王們現場露一手!來,帶著鴨子跟俺走!”
百八李躊躇滿志地來到前面,滿臉堆笑地問:“各位大王,俺這烤鴨中不?”
已經喝了不少酒的尤福田第一個高喊:“中!中!太中啦!好吃!”
沒等美滋滋的百八李說什麼謙遜之詞,高藤豆接上了話:“就是切的有點不好。”
聞聽此言,百八李頓時心裡一驚:出師二十幾年,這可是客人第一次挑剔自己的刀工!學徒時曾聽師傅講過,據說江湖上有一種刀法,能夠把鴨脖上那層脆皮也剝下,一百零八刀後,全鴨只剩一隻鴨頭!可惜這種刀法只是江湖中的傳說,師傅自己也不會。莫非……
想到這裡,百八李的冷汗當時就下來了,驚喜交加抱拳躬身誠惶誠恐道:“小人慚愧!小人斗膽,敢請大王示下,小人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心裡暗想著,想當年自己三年學徒兩年效力,捱了師傅多少次毒打才掌握了這手功夫?要是能趁這位大王的酒勁兒,把此般絕技偷到手,這便宜可就佔大了!再往後,別說陝州,也別說豫省,自己在整個中原地區,那可就算掛出名號了!
有點喝大了的高藤豆也不推辭,大大方方站起身來到放著烤鴨的推車前,擺擺手拒絕了百八李倒轉刀柄遞過來的刀子,刷的一聲抽出腰間匕首。
百八李看得更是一驚:所謂大巧不工!自己引以為傲的刀工就不說了,不還是要專用的刀麼?看看這位大王,隨便一把匕首都可以使得!這得多少年的功夫……嗯,光有功夫還不夠,得要天分,天分啊!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般天分,能在電光火石間把這等絕技偷學到手……
沒等百八李再多想,高藤豆拎起鴨脖子,匕首刷的一聲切將下去,烤鴨一分兩半!好個高藤豆,抓起半隻向谷白樺凌空拋去:“接住!”,自己拎起另半隻,一大口向鴨腿啃下去邊含糊道:“切恁多做啥?吃著太費事!就這樣上!”
頓時,所有桌上轟然爆發出一陣彩聲!
還沒等滿嘴鴨肉的高藤豆走回自己座位,身後傳來小夥計的呼喊聲:“師傅,您怎麼昏啦?師傅,您醒醒啊!”
百八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踉踉蹌蹌回的後廚。許多年以後,他唯一記得的事情是,自己頹然坐在爐旁,耳邊不時傳來一聲又一聲大喝:“再來兩隻,要整的,不要切……”
酒足飯飽,洞房。
大小頭目都來了——洞房就選在州衙後堂。兄弟的大喜事,關盛雲自然要有老大的樣子,把馬文升的臥房讓給新人。前面喝過了,不算,洞房還要再喝一場。谷白松義不容辭的幫哥哥出來擋酒——不消一刻,便口吐白沫被人爛泥一樣架了出去。
谷白樺知道,討饒是沒有用的,喝吧。
鬧得最歡的竟是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梁老四——畢竟這廝是這夥人裡有限幾個娶過媳婦的傢伙!有過洞房夜被人差點整死的慘痛切身經驗,門道自然比那些光棍多得不是一星半點……臉上被畫得五顏六色的谷白樺被眾人捏著鼻子一通狂灌,直到把新房吐了滿地狼藉,眾人才鬨鬧著散去。
蓋著紅蓋頭的趙姑娘顧不得許多,等人走淨了,摸索著過來攙扶谷白樺,卻被後者一把推開了。沒等趙姑娘緩過驚嚇,谷白樺踉踉蹌蹌地走到衣櫃前,拽開櫃門,看也不看地一伸手……從裡面把張丁拽了出來!
趙姑娘從蓋頭下面的縫隙目瞪口呆地看著夫君連推帶踹地把嬉皮笑臉的張丁轟出門,又羞又氣,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邊,隨後谷白樺竟端起臉盆來到近前。
這是幹啥?雲南的風俗莫不是要給新娘洗臉?趙姑娘正在奇怪,谷白樺一附身,一盆水嘩的一聲全潑到床下!幾聲怪叫響過,床下一口氣鑽出來好幾個,連滾帶爬地訕笑著向屋外逃去!
谷白樺含糊地咒罵著關上門,這才回到床邊,正待伸手去揭紅蓋頭,就在此時,門縫裡飆進來一股水箭正中谷白樺的後心——不知哪個,用豬尿泡裝了水,隔著門縫嗞了進來……
谷白樺憤怒地回身望去,在燭光裡,只見窗紙早已被捅出來一個個黑窟窿,每個窟窿裡都有一隻眼睛向自己一眨不眨地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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