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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
知府宋明議並沒有與總兵官孫杰一起在城樓上享受部下們的歡呼。
孫杰發動逆襲時,所有的輔兵丁壯都被派去守城。此時雖然戰兵們都已回城,宋知府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但救治傷員、補充損壞的武器,還要飲食修整,一時半會兒無法完成接防。
宋知府按照孫杰預先的要求,滿頭大汗地指揮著衙役和壯婦們,將衙門裡的站籠統統搬出來,又集中了全城的木匠和棺材鋪人手,緊急打造了很多木籠,全部裝滿磚石,填塞到兩個突門洞裡堵住了缺口。又釋放了監獄裡所有人犯,在缺口外壘起兩道半人多高的羊馬牆,直通西門前的小營壘,以便萬一賊人試圖從這裡突破可以及時阻擊。
孫杰在救護所的一個帳篷裡,關切的看著自己的親衛隊長史二雷。
這是個孤兒,同樣是軍戶出身的娘早就歿了。爹是個把總,自己在營里拉扯個娃日子過得真是辛苦,也沒什麼希望。於是,在多年前另一場慘烈的圍城戰中,把二雷託付給還是參將的孫杰,帶頭報了敢死隊,用自己的生命去為娃換個前程……從那時起,自己就把這小子帶在身邊,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教他武藝兵法,還幫他娶了親。雖然情如父子,但一直沒收到膝下。
大家都知道,大帥是一番好意:不能讓老史家絕了後,年節時分,更不能斷了祭祀的香火。
這次出擊本來不需要他參加,但這小子紅了眼睛要去。孫杰知道,前陣子那批敢死隊的決死突擊,勾動了他對親爹的念想。
攔不住那就去吧,誰讓咱是武人呢,生死都是天意,這便是命。
傷不算重,左臂捱了一刀——但弄不好也會要人命。
曾有個掛銜遊擊,腿上中了一箭,入肉也就七八分,拔出來也敷了金創藥。開始沒事,走路都看不出有傷,還跟兄弟們大呼小叫地拼酒賭錢,但隨後傷口流膿,發燒不幾天人就沒了!郎中說箭頭可能煨了毒,誰知道呢。
這刀砍得挺深,快見骨頭了。臂甲的碎片,還有破布什麼的髒東西都嵌在肉裡。也好,堵住了傷口,血倒是沒流多少,可一會要遭的罪也夠嗆。把扭曲的臂甲卸下來時費了不少勁,二雷疼得渾身直哆嗦。這小子是條漢子,帶傷還搠翻了兩個,如果不收隊,估計這傢伙會把自己砍到脫力。
郎中找來塊木頭,扯條破布裹上讓史二雷咬住,幾個兄弟一起動手把他按在門板上。郎中正要上前,孫杰沉聲到:“我來吧。”
孫杰從靴筒裡拔出匕首,在衣袖上反覆擦著,直到沒有一絲油跡。幾下子乾淨利落地挑出傷口裡面的碎鐵片和破布,血汩汩地冒出來。儘管額頭豆大的汗珠迸出如漿,二雷始終咬緊牙關一聲未吭。
“好樣的,再忍一下。“孫杰點點頭,將匕首伸向火堆烤著。
也不知為什麼,軍中一直流傳:有時明明就是個皮肉傷,儘管敷了藥,不少人還是說沒就沒了;而中了火箭的人,只要不是命中要害,大多都能活下來。
留意之下,確實如此。應該是火克金吧。
瞥了眼燒得通紅的匕首,二雷猛的把眼一閉。
暗紅的刀尖在傷口上一下一下的輕輕烙著,皮肉冒出一縷縷青煙。人,終於還是疼的昏死過去。
郎中在旁邊垂手安慰道:“大帥放心,千總壯得牛一樣,吉人天相,肯定沒事。”
孫杰唔了一聲,應道:“看吧,燒起來再退了就沒事了。”
出了帳,昂首向天默禱著:老史,佑護娃吧……
孫杰回到帥帳,招手喚來師爺商文長:“商師爺,麻煩您幫我寫一封家信吧。”
商師爺一拱手:“大帥吩咐,敢不從命。寫什麼,請大帥示下。”
孫杰道:“寫些甚麼都無所謂,你隨便編就行。但要把‘闕’、‘離’、‘五’、‘遊’、‘巾’,這幾個字寫進去。嗯,在寫了這些字的那句話前點一個墨跡即可。”
師爺片刻寫就呈上。
師爺告退後,孫杰讓親兵請來宋明議:“知府大人,末將識字有限,剛剛草就一封家書,勞煩大人幫忙念念,以免差池。”
“這個……”
正兒八經進士出身的宋明議,像其他大明的文官一樣,原本完全瞧不起眼前這個武夫。但大敵當前,內心再如何鄙視,表面上也要比平時客氣三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宋知府心裡瞭然:如果單憑自己,早已城破身滅,觀感不禁大為提高。接連兩場勝仗下來,對孫杰不僅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甚至在內心已經隱隱依為樑柱。然而此刻聽說敵兵環伺之下這位居然寫了家書,堂堂男子漢竟被個婦道人家牽扯住了,真讓人不恥!而且,難免有重大軍情洩漏之虞!心底原本被壓抑住的那絲不屑又冒了出來,面上不免露出些許憂色。
孫杰察覺到了宋明議的神請,含笑拱手:“大人,末將並非不知分寸之人。有勞了。”
宋明議聞言一愣,彷彿明白了些什麼,開始念起信來……
讀畢,茫然道:“孫帥,這封家書貌似平淡無奇,但此刻做此書,下官揣測,必有玄機。可否請大帥為下官解惑?”
孫杰苦笑了一下:“知府大人,實不相瞞,此書事關軍情。文武殊途,還望大人恕罪則個。”
再無疑惑的宋明議離了座,向孫杰深深的施了一禮,起身正色道:“孫帥說的是。”
孫杰趕緊離座,一躬到地的還了禮:“知府大人,末將愧不敢當!死罪、死罪!”
宋明議一把扶住,看著孫杰的眼睛,緩緩道:“孫帥不必過謙。下官雖是個書生,絕非不知好歹之人。今日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常言道:螻蟻尚且貪生。賊兵壓境,宋某聖賢書雖讀了不少,然自古艱難惟一死,宋某並非沒有做過他想。不過下官知道,然若從賊,全家老小難逃天怒,必遭滅門之殃。故此,下官心意已定:城破之日,便是報國之時。宋某仗劍衙階拼得一死,可謂大節無虧,也能為犬子換個蔭職,不必再受那十年寒窗之苦。若非孫帥孤軍慷慨赴援,宋某今日早成刀下之鬼。大恩不言報,若蒙孫帥不棄,宋某願與孫帥義結金蘭。言出五內,天日可鑑!”
這番發自肺腑的言語把孫杰深深地打動了。從宋朝起,趙匡胤為了避免重蹈唐朝軍人做大,藩鎮割據的覆轍,有意識地重文抑武、以文御武。本朝太祖做得更絕,把所有功臣幾乎一網打盡,尤其是武將集團,以至於成祖爺“清君側”,建文天子根本找不到能帶兵抗衡的將領!時光荏苒,到了此時,軍人根本談不上什麼地位,一個七品知縣,只要他高興,隨時可以找個藉口把正三品的參將當街按翻打一通板子!宋知府提出結拜,還指天盟誓,可知確實言出摯誠。
孫杰不由動容道:“大人!孫某是個武夫,不會說什麼客套話。承蒙大人青眼相看,誓願與宋兄同生共死。軍情機密,本不足與外人道。這些天宋兄親冒矢石,與末將等並肩戮敵,自不敢隱瞞。宋兄請看,此信有幾個字做了標記,玄機實在於此。”
“軍情聯絡當用隱語。依《武經總要》舊例,軍情不外:請弓,請箭,請甲,請槍旗……共四十項,末將少時便銘記於心。五言律詩亦為四十字,恰可一一對應。律詩頗多,縱被敵獲,或哪怕傳書者投敵,敵焉知哪一首為我軍字驗?末將出行時,與經略大人臨時以《杜少府之任蜀州》相約。休看末將識字有限,這五言律詩確能背上幾首。小弟出生武職世家,少時為此曾著實捱了家父許多棍棒。商師爺雖可靠,然軍情大事,不敢有誤,故勞煩宋兄代為勘驗。兄長見笑了!”
宋明議大笑著重重的拍了孫杰一掌,由衷的讚歎:“賢弟大才!愚兄受教了!”
再次把信匆匆一覽,一手指著做了記號的字,另一手掐著手指數了下,口中喃喃有詞地把《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詩默誦了一遍,笑道:“既蒙賢弟指點,愚兄便猜上一猜:請箭,請守具,請兵,請糧秣,敵小挫……然否?”
二人撫掌大笑,吩咐親隨設香案結拜不提。
隨後,宋明議親自又將書信手抄了二份,由孫杰的三個親兵分頭趁夜縋牆而出,潛送省城。
關盛雲這邊收攏了潰兵,檢點人馬。
新敗兩陣,輔兵損失太大了:抓來的民伕幾乎團滅,最有經驗的那些輔兵骨幹也差不多都死在地道里,必須想辦法補充。不過除此之外,戰兵折損也就四百左右,並沒有傷筋動骨。雖然小挫兩陣,總體戰略態勢依然,戰場主動權仍牢牢控制在自己一方,不禁心中略定。
按大多數慣例,遇到難啃的硬骨頭,圍三闕一,放守軍一條生路,是個不錯的辦法:軍頭總能為自己找到臨陣脫逃的理由,比如說誤判敵情,縱兵追剿,結果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什麼的。守土有責的文官不能跑,除了豁出去被滿門抄斬投降,唯一一條路是留個“臨危一死報君恩”的字條自掛東南枝。眼前的敵將有兩場勝利墊底,這時候跑路,性命肯定無礙,最多降級罰俸。別看平時混賬,用人之際,潮庭分得清孰輕孰重,甚至革職留任戴罪立功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己方計程車氣是個大問題。如果一上來圍城必闕,那叫用兵如神兵不血刃,接連敗績之下再玩這一套就是畏敵如虎了——以後可就別想混了!自己的威望,只有靠一網打盡然後屠城來提振。
據細作講,城中的存糧有限。只要穩紮穩打不急於求成,對手坐困孤城,遲早難逃一死。
於是調整了部署,圍堵四門,每日各門輪派一營警戒,以防守軍突圍。動員了剩下的輔兵和守營兵,把幾條官道刨得溝壑縱橫,小路也擺上拒馬挖了陷阱佈置了明暗哨。雖然因為輔兵的損失,部隊不再具備大規模遠距離機動能力,守營加短促突擊追殲潰敵還是不成問題。
想到輔兵隊,交代了下去:各營都抽出幾個果,讓經驗豐富的千把總們帶著,往遠處仔細搜尋一下看能否再抓一些漏網的逃民。這時候,扒拉到碗裡就是菜,聊勝於無。尤其要注意,萬一敵軍突圍,各部追殺時務必留些分寸,多抓些身強力壯的傢伙,好好補充一下。
各路將領轟然齊聲應是。
振勇營遊擊龔德潤提出一個建議:不論敵人從哪個門突圍,當面守軍務必以阻擊拖延為第一要務!無論損失如何,戰後先把阻敵者的人補滿,隨後是各營挑人,如果還有剩,最後再按功勞大家一起分俘虜。
這個建議得到所有將領的一致贊同。
大家都是老軍務,各人的小算盤彼此都很清楚:敵人突圍,肯定是集中全力孤注一擲。這種捨命一搏,單靠兩三個營未必攔得住。正常情況下,前線將領會放過大部分敵軍,留下自己能吃掉的一部分。對方逃命第一,不可能死磕硬啃重兵據守的營壘,能跑一個算一個。但如此一來,其他來援友軍的俘虜則沒了著落。大家損失都不小,補滿一兩個營,對全軍意義不大。
龔德潤的提議,實際上就意味著:當敵的將領不要保留實力,哪怕拼光了血本,大家也會先讓你連利錢一起先撈回來……
僵持了幾日,突然塘騎來報:東南方向百里,發現守軍援兵。規模不大,約千人左右。但是——全是馬隊!
關盛雲心頭大震,又加派了幾撥斥候,每人配雙馬,隨時回報敵情。獨自攤開了地圖,琢磨起來……
半個時辰後,一聲輕喝:“來人!傳令:各營遊擊以上將官即刻前來中軍大營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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