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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彩惱了二哥,好幾天沒給他好臉色,直到某天回家路上遇見趙惠香,趙惠香紅著臉細聲細語問她要不要到她家去一起做繡活。

自此,盧彩有了最好的朋友,有了照顧她的姐姐,到了有媒婆登門給大哥說親的時候,她先吵著問二哥什麼時候才娶惠香姐給她當嫂子。

二哥說:“不急不急,大哥先成婚。”

盧彩跑去和惠香告狀,惠香也說,“哪有弟弟比哥哥先成婚的,你催也該先催大慶哥才是。”

盧彩問:“你不急嗎?”

惠香紅著臉搖頭,“反正,反正我也只會嫁你二哥,早一天晚一天,又沒什麼要緊的區別。”

盧彩想來也是,便開始天天催大哥。大哥娶了大嫂,二哥才好娶二嫂嘛!

他們家哥哥弟弟長大了,家裡日子總算好過了些,大哥、二哥和爹孃商量著把家裡房子修補修補,又規劃著再蓋兩間敞亮的土坯房,今年秋收先給大哥蓋,明年秋收再給二哥蓋,讓兩個哥哥都在新屋子娶妻。

大哥親事定下來,盧彩便拉著惠香一起到鎮上買布,約了未來的大嫂,一起到惠香家縫嫁衣。

三個女孩湊到一起,兩個要嫁的誰也不好意思說話,只有盧彩天天嘰嘰喳喳,給兩個嫂嫂出主意,這裡繡個什麼花,那裡縫個什麼釦子,傍晚回家,盧彩都要悄悄跟兩個哥哥彙報嫂嫂的嫁衣縫到哪一步了,什麼綵線用完了。

兄弟倆便一大早偷偷跑去鎮上買線,吃早飯時交給她,由盧綵帶去給嫂嫂。

大哥如期成婚,盧彩邀了惠香來吃喜酒觀禮,和親戚家幾個小女孩湊在一起偷偷地瞧,“惠香姐,等明年,我就能叫你聲二嫂啦!”

到了第二年,二哥和惠香定了婚期,總有些沒正形的二哥忙碌起來,下田,耕種,蓋房子,得空還要上山打兔子打野雞找藥材。

他們家兄弟多,父母總要考慮沒出嫁的妹妹和也快要成親的弟弟,盧慶便要靠自己多攢些錢,多攢些聘禮,讓惠香風風光光嫁過來。

盧彩印象裡,那一年,是二哥最意氣風發的一年,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每天天不亮起床,幹完一天農活,又上山砍木頭,晚上回家打傢俱。

找木匠太貴,她二哥就自己做,衣櫃,桌椅,床,首飾盒……

連花紋都是他採了花按到木頭上比著刻。

那年春天,桃花正豔,盧慶刻了兩隻桃木簪子,花骨朵的給妹妹,桃花的給惠香,他在河邊撿到一小塊兒粉色的石頭,打磨了好些天,才卡進那柄桃花簪上。

沒人覺得盧慶不會娶惠香,沒人覺得惠香不會嫁給他,盧家找媒人去提親,村裡的媒人都不好意思賺為他們牽線的禮金。

定親那日,盧彩記得天邊滿天紅霞,二哥湊了好幾箱禮物,提著酒,牽著他精心養的一對大白鵝,穿過半個村子到趙家下聘。

村裡年齡相仿的男男女女都轟動了,沒人不羨慕。

“等過了秋,房子晾好,咱們就成婚!”

偏偏,就在剛剛秋收完,還沒來得及交糧賣糧時,朝廷開始徵兵。

那時惠香已經縫好了嫁衣,盧慶收拾好了新屋,還恰逢大嫂有了身孕。

本是要添孫娶媳雙喜臨門的好事,一下讓盧家措手不及。

盧慶左右為難,父親老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大嫂剛剛懷孕,胎像不穩,兄長天天不敢閤眼守著,兩個弟弟是還是剛成丁的毛頭小子。

盧慶思來想去,還是打算替大哥去從軍。

惠香早料到了,大夫說盧大嫂身體狀況,興許會早產,這節骨眼,盧慶哪會讓大哥去從軍。

晚上盧慶偷偷來她窗下找她,她便寬慰他,“你去吧,正好我嫁衣還想再改改。”

他們把婚期後延了一年。

那時,依舊沒人覺得他們會散。

往常從軍多是去朔州修城牆,長則一兩年,短則幾月,有時候秋天去,開春春耕前人就回來了。

別說幾月、一兩年,以他們倆多年的情誼,便是等上三年五年,誰都生不出一丁點兒的擔心。

那時盧奶奶和趙家奶奶商量,要不要趕在盧慶出發前把婚事辦了,二叔不欲惠香委屈,這般匆匆嫁他,惠香也想多在孃家留幾年。

她父母身體不好,弟弟又年幼,家裡許多地方需要她來幫襯,只是父母覺得她漸漸大了,又和盧慶情投意合,不願意耽擱他們。

兩個孩子堅持,長輩也沒再勸。

那場分別,誰都沒太當回事,連分別都是輕快的。

村裡青壯結伴出發,臨別還在哄孩子回來時給他們買北邊好吃好玩的,兄弟間相互調侃,有人囑咐弟弟妹妹喂好他們新買的豬,繼續蓋他們才蓋一半的房……

那天惠香特意戴上了那支桃花簪,牽著弟弟站在盧家親屬裡一起送盧慶出發。

“最多兩年,等我回來娶你。”

惠香把她連夜趕製的平安符塞給盧慶,“嗯,我等你回來。”

只是,一年,一年,又一年……

從軍的未歸,新丁又要出發。

整整三年,走的人再無音訊,北境戰亂的訊息不停往他們的小小鄉野村莊襲來。

年年徵兵,糧稅增長,牲口漲價,日用漲價……

沒蓋完的新房成了舊房。

惠香等啊等,等到她嫁衣都不再簇新,她爹因一場風寒落了肺病,到了冬天開始咳血。

弟弟小,娘沒主意,惠香做主把家裡田賣了給她爹看病,家裡積蓄吃空了,病依舊不見好轉。

盧彩蹚著雪提著糧食往惠香家送,才進趙家門,便聽幾個外村的媒婆在給惠香說親。

“孩子,你也要替自己想想呀。”

“你就是不為自己想,你也為你爹你娘你弟弟,替家裡想想啊。”

“我和你娘是同村,必不會騙你,那吳家孩子懂事能幹,比你還小一歲,模樣也不比盧家那孩子差,家裡就他一個兒子,上頭三個姐姐都出嫁了,下面兩個妹妹年紀不大,就是個商籍,可商籍農籍對咱們說有什麼差別,不都是過日子吃飯?你過去也不用受婆婆妯娌刁難擠兌,多好啊。”

“是呀,那孩子母親和你娘是同村,你小時候也見過的。”

惠香不住落淚。

那幾人見勸不動,便嘆道:“聽鎮上人說,頭幾批的兵丁都調到西邊打蠻子了,現下蠻子都打到朔州來了……若盧家那孩子能回來,別管多久,你等他,也是段佳話,可這都幾年了,盧家那孩子一點兒音信都沒有。嬸子說直點難聽點,那孩子說不定早就死在外頭了。”

聽到這兒盧彩聽不下去,憋著一股氣,提著糧食踹開門,“胡說八道什麼!我哥才沒死,你才死在外面了!”

她和那幾個媒婆吵了好大一架,惠香望著她卻只是無聲落淚。

趙家親戚本就少,這病拖拖拉拉又像個無底洞,趙家沒糧下鍋,還願意幫襯的也只剩盧家。盧慶生死未卜,盧家並不富裕,兩家又沒真的結親,即使她已經嫁過去,也不能為了孃家拖垮了盧家。

終究,惠香還是答應了。

沒幾天就把盧慶送的所有聘禮,盧家幫襯的米糧全都退還給盧家。

村裡小姑娘聽說了,便對著盧彩罵惠香,說她攀了高枝,南橋鎮吳家有錢,給她家送了好些禮好些錢,人家瞧不起盧慶這窮小子了。

退禮那天,盧彩恨極了惠香,要她把那支桃花簪子還回來。

惠香含著淚回家拿,將抱在手絹裡的簪子遞給盧彩,盧彩奪了簪子,把手絹扔給她,跑回房間,把這些年惠香送她的都扔給她。

惠香站在院子裡哭,一聲不吭,盧彩被爹孃拉著不許她再鬧,盧栩也被嚇哭了,家裡孩子哭大人鬧,亂成一團,盧家大嫂把惠香送出門,“彩彩她和老二最親,她……她還不懂,你別往心裡去。”

惠香搖頭,說著也哭起來,“是我對不住他們。”

盧彩聽見了隔牆在院子中罵:“趙惠香你等著後悔吧!我二哥就會回來了,你肯定會後悔的,等著吧!”

可她也是逞一時嘴上的痛快,心裡知道,她哥哥也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只是,她不能原諒,明明她們才是最該堅信二哥能回來的人,為什麼惠香要拋下她,就這麼放棄了。

第95章唏噓

“惠香姐出嫁時候,爹孃還給她添了嫁妝,讓我們幾個當孃家親戚把她送到南橋鎮,老三、老四還偷偷去瞧過她,希望她好,又希望她過得不好……只是後來日子太久了,我們又有些慶幸多虧惠香姐沒有等他。十幾年啊,任誰都以為二哥死了,要不是怕刺激娘,家裡早給二哥辦喪事了。”

盧彩卷著線團,唏噓長嘆。

村裡不是沒有別的女孩喜歡盧慶,一直都有,只是誰都沒提過,連被看出來了,也只能紅著臉死不承認。因為惠香太好了,因為他們感情也太好了,盧慶眼裡只有惠香,惠香眼裡也只有他,旁人看了也只有羨慕的份兒。

惠香出嫁最初的幾年,村裡偷偷喜歡過哥哥的女孩子都在罵她,後來,她們也一個個出嫁了,日子過了太久,憤憤不平的人都為人母為人婦,十幾年過去,再沒人相信她二哥還會回來。

再見面,起初還會尷尬,到如今,即使見面,也都默契地選擇不提那樁往事。

“如果從前沒巡舊曆讓大哥先成婚,而是讓二哥和惠香姐先成婚,如果不是家裡那時候日子緊,不能買替讓二哥不去,如果不是把婚期定在秋末,如果趙叔沒因為那場風寒染了肺病,如果二哥走前他們先成了婚,如果二哥能早點回來……”盧彩苦笑,“哪有什麼如果呀,我們那輩兒最好的一對兒,就這麼錯過了。”

趙惠香嫁人時候,不只是她,兩個弟弟心中是有怨的,無論父母如何開導解說,告訴他們惠香的不易,他們還是怨的。

從惠香說親到出嫁,他們三個再沒登過趙家門,直到惠香嫁人那天,她娘勸她去送嫁,說惠香家人少,就當替二哥去看看,她才不情不願去了。

後來回想,那天她願意去,其實心裡記掛著惠香那麼多年的好,也認可她娘說的——算來總歸是她二哥沒能如期回來,難道要拖累惠香等一輩子嗎?

若是二哥在,一定捨不得吧。

那天很長,隔了太久,旁的盧彩都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從盧家村到南橋鎮的路好長好長,送親的人很少,同齡的女孩子沒人願意陪她走一趟。

盧彩走得腳都疼了,她低頭偷偷轉腳,慢了別人一步,恰好看見地上突然落了一滴水滴。

她抬頭望,大晴的天,天上連朵雲都沒有,哪裡來的水滴?

她低頭,又一滴落下來,濺起地上的塵土。

她追上去,看見搖晃的紅蓋頭下,惠香眼睛比那頭舊了的蓋頭還紅。

她印象裡,那是趙惠香最醜的一天。

他們對她的怨氣,也在那一天也化為烏有了。

趙惠香出嫁了,她童年、少年到青年所有的期許,所有的憧憬,也在同一天死了。

直到盧彩自己擇婿出嫁,依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懂了那天的惠香。只是偶爾午夜夢迴,夢到少年無憂無慮時,二哥領著他們去採野果子,給她們折花,夢到他幫二哥偷偷給惠香送烤魚,惠香偷偷給二哥補衣服,一邊落淚遺憾,一邊更加慶幸,惠香沒有繼續等他。

一個人最好的歲月,不該那麼無端端的空耗過去。

他們每一個人都該像少年時候一樣,過得好。

可就在他們都以為這才是對的,這才是人之常情,所有知情人都選擇閉嘴不再提,他們都成了長輩,過年時惠香終於能平靜地帶孩子回孃家,連塵埃都落定十多年後,盧慶回來了。

她可憐的哥哥,如今住在他親手蓋的婚房裡,用著他為成親親手雕刻的傢俱,每天睜開眼看到斑駁掉灰的土牆,不再平穩好用的傢俱,夢裡又會夢到什麼?

這麼多年他在邊關,又是靠什麼苦撐著熬過來的?

盧彩抹抹眼淚,淚眼婆娑地對盧栩道:“栩娃呀,如今你買賣大朋友多,你二叔也不是個種田的料,不然你給他找個別的營生幹吧。”

盧栩怎麼會聽不明白姑姑的意思,她想給二叔換個環境,免得睹物思情。

“好呀,我也缺人手,等我回頭問問二叔。”

盧栩滿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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