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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幾日過去,北京城裡認識的不認識的,只要在朝為官者,幾乎都聽說了吏部小馮郎中南下巡撫的“風流韻事”。

說是風流韻事,都是給他面子,背地裡說什麼的都有,稱他真人不露相,貪戀美色叫個女人騙去不說,還弄出個孩子,不得不認回馮家。據聽說那女人和孩子現在就在他府上。

“真的假的?沒憑據的話可不敢亂說。”

“不是亂說,我還瞧見過他帶著那女人孩子在戲園子裡看戲,那女人當真好看,傳言要是真的,小馮郎中栽在她身上也不冤!”

這些豔.聞要是落在旁人身上也就罷了,偏馮俊成年紀輕輕進了六部,身懷殊勳異績,沒出事時光芒萬丈,這一出事,那些被掩藏在暗處的雜音就要被有心人放大。

更有那和秦家二爺頗具交情的官員上疏彈劾,要都察院和吏部嚴辦馮俊成,給底下年輕官人緊緊皮子,殺雞儆猴別再讓六部官員淪為飯後談資。

在這幫官員的努力之下,馮俊成今日在吏部得到訊息,順天府衙門接受了應天府的案子要查他,叫他在家候審,這幾日就不必上值了。

這訊息一處,昔日與馮俊成交好的同僚都刻意迴避著他,生怕與他走得近了,引人議論,影響自身名譽。

心裡有鬼的繞著他走,磊落些的還會私下裡和他拱手致歉,“時謙,人無完人,我是理解你的,只是你我身份不同常人,遇事還是要謹慎小心,這段日子不好與你走動,等應天府衙門將這件案子查明白了,我再攜禮登門,與你賠禮。”

此人出身寒門,苦讀詩書幾番失利才有今日成績,馮俊成自然笑道:“無妨無妨,你能親口對我說這些話已經叫我感激,等這件事情過去,你也不必登門賠禮,這都是人之常情,你理解我,我一樣可以理解你。”

與同僚站在巷口說完,馮俊成攏攏肩上斗篷,跑了一趟曾亭光的府邸。

曾亭光為著馮俊成的事,思緒飄忽,日前踩空一腳,在家修養了三天,今日得他登門,還當是他回心轉意,要來請自己幫扶一把,擺脫困境。

焉知馮俊成卻面色平靜遞上一紙公文,道秦家絕無可能只是匿稅那麼簡單,應當深挖下去,查明那幾畝茶園中的產量,再和他們賬面核對,一定能找出真相。

曾亭光本來那點好心情霎時煙消雲散,往座椅裡靠靠,“我是吏部侍郎,不是都察院的僉事,更不是管茶法的巡茶御史,你跑來和我說這些有何意義?”

馮俊成拱手,“曾侍郎,我知道您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是老相識,都察院的人眼下只怕正想著如何查我,不會受理我的文書。”

“你還知道!”

曾亭光往前坐了坐,“你這是要和秦家死磕下去?他們請人彈劾你,你也要叫人調查他們?我看你還是先把眼前的爛攤子收拾好吧。也不是叫你將那女子交出去,你哪怕將她安頓在別處,避過這陣風頭,叫衙門不能給你定罪。”

這看似是個絕佳的法

子,可也絕非長久之計,馮俊成道:“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只要按章辦事,衙門如何給我定罪我都可以接受,貶黜也是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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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詰問動了真感情,誰也不想眼睜睜看著手下愛惜的一員良將誤入歧途,曾亭光不願動氣,壓下聲量,拿起那紙文書,“你今日所說之事若確認屬實,的確需要嚴查,我會轉告都察院,但我說的話你也要好好想想。不妨將她送出順天府,送回你江寧老家,亦或者在別處安置,萬不可再讓她在京城露面,和你扯上瓜葛。”

話畢,曾亭光眼神不由閃躲,說出這番話他也稍感不齒,但他愛才若渴,也算豁出了這張臉皮。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要臉了,馮俊成一開口也像是沒再顧忌他的臉面,“曾侍郎,原諒我做不了那違背良心背棄情義的事,他們要查就查,我查我的,他們查他們的。”

曾亭光聽罷果然咂舌,卻見馮俊成笑了起來,拔座起身與他作揖,“多謝曾侍郎今番還願意真心實意待我,替我出謀劃策。只曾侍郎有所不知,我從小就被逼著讀書,最討厭的就是做官,要不是為她,我也未必會有那探花及第的殊榮。”

他說得輕巧,可五年裡兢兢業業臨深履薄爬到這個位置,心裡有沒有不捨,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曾亭光轉而佩服起他,二人今日都算得上以誠相待。

“好,我沒有看錯你。”曾亭光跟著起身,“你也知道我的為人,不愛虧欠人情,也不愛和誰有人情往來,但你這次要是有什麼忙需要人幫,我同樣義不容辭。”

見馮俊成看向桌上文書,曾亭光道:“這不算,這是公事。”

馮俊成朗然一笑,“如此就先謝過曾侍郎了。”

從曾亭光府上出來,馮俊成在街上提了一盒糕餅回家,中秋茹茹吃過那家團圓餅,喜歡得直嘬指頭,嚷嚷著還要吃。他買上幾種茹茹喜歡的口味,整整前襟,若無其事返回家中。

這邊馮俊成坦然自若,那邊青娥早就心亂如麻,雖然下定決心要共渡難關,但怕總歸還是怕的。

他冒著風險帶她來到順天府重新開始,她也破罐子破摔陪他瘋這一回,最壞的打算就是丟了官,做對貧賤夫妻,橫豎他丟了官也是江寧馮家的獨子,又能落魄到哪兒去?

可誰能想到秦家趕盡殺絕,想出如此狠招,要讓馮俊成一併因她獲罪。

她再沒良心,再騙人不倦也做不出這種事,明明是她當年造的孽,為何要馮俊成幫她承擔?

大白天青娥一人在家想了許多,坐在影影綽綽的暖閣內,幾扇門都被她命人大開著,讓傍晚的光透進來,剪裁成片,鋪在她腳下的石磚,茹茹和花將軍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裡跑跳笑鬧。

青娥不禁又想,要是她被抓進去,馮俊成也因她獲罪,茹茹該怎麼辦?

她愁得聞不見一室桂花香,早上紅燕帶著茹茹將宅子裡幾顆桂花樹都摘光

()了,

把花鋪在竹匾裡,

這會兒正眯著眼挑葉子和枯花,預備做一罈桂花蜜,放到年關,過年的時候拿出來,做桂花糖的點心。

要是沒有秦家橫插一腳,青娥這會兒應當已經興致高昂,忙忙碌碌釀起過年喝的桂花酒。

前院馮俊成歸家,岫玉早早在門房候著,這會兒上前去接馮俊成肩上斗篷,和手裡的糕點盒,“少爺你回來了,我這就去叫廚房擺飯。”

馮俊成與她一頷首,沒分出多少注意,也沒將糕點交給她,徑直穿廊過院往屋裡去。岫雲老大個不高興地將斗篷往臂彎上一掛,望著他走遠去的背影,撇嘴跺腳。

趙琪拄著拐也從門房裡走出來,他白日裡都在門房和一眾哥兒胡侃大山打發時間,這會兒見岫雲望穿秋水將人盼回家,卻被忽視,心裡別提多爽快,倚在廊柱上故意笑出聲來。

岫雲瞪他一眼,罵了句陰魂不散,轉身到廚房去吩咐擺菜。

門裡茹茹和花將軍在光裡追逐笑聲不斷,紅燕整理乾淨了桂花,剛端上走出去,又折回來。

“青娥姑娘,爺回來了。”

青娥手托腮坐在羅漢床上,手邊是繡了一半難以繼續的繡樣,一眼望見迴廊那頭走來個峻拔人影,在她眼裡頂天立地,個兒高得簡直都瞧不見臉,沿路讓廊上掛下來的寶塔宮燈遮了個七七八八。

只能不時瞧見個白淨利落的下頜角,拐過彎,總算看清他眉目如畫的全貌。

“大老爺!”茹茹撒開手上木頭玩偶,以她最快速度跑到馮俊成跟前,張開兩臂將他左腿緊緊抱著。

馮俊成在外奔波半日,不見疲態,仍願意陪孩子玩鬧,抬腿將她蕩起來走,“可抱緊了,別摔下去。”

茹茹小猴子轉世,扒得緊緊的,最後還是掉下來,又沒玩夠,踩在馮俊成的腳面上走進屋裡。

“青娥青娥你看,我不用自己走,大老爺帶我走。”

青娥維持著先前的姿態沒有下床,單手托腮和他笑,又朝茹茹招手,“快別鬧你爹,他在外頭奔了大半天,你倒不客氣,回來還要他給你當牛做馬。”

紅燕笑起來,“還真是,載著小小姐走,可不就是當牛做馬。”

馮俊成也笑,將糕點盒子在桌上開啟,霎時香氣縈屋。

茹茹和花將軍都扒上餐桌,伸手去夠,“綠豆糕,茹茹喜歡綠豆糕!還有棗泥的香味,棗泥的也喜歡!”

馮俊成將糕點盒子遞給紅燕,“我手髒,叫你紅燕姐姐領你洗洗手,給你拿一小塊。裡頭還有紅豆沙和蓮子蓉的,你先只挑一塊吃,剩下的吃過晚飯碗裡不留米粒才能再吃。”

紅燕接過去往屋外走,轉身朝茹茹招招手。別人鑽進錢眼,茹茹鑽進糕點盒,眼巴巴跟出去。

見小姑娘跟著紅燕走得沒了影,青娥支起身,笑得像是根本沒有心事,“你這就叫緩兵之計?她吃了晚飯哪還吃得下糕點。”

馮俊成坐到她身邊去,攬過她肩,叫她偎在懷裡,拇指在她肩頭刮一刮,“帶小孩不就是要講點兵法

的嚒?”

青娥叫他逗得咯咯直樂,

軟綿綿歪纏在他身上,

沒骨頭似的,笑夠了,忽而嘆一口氣。

馮俊成撥開她面上蹭亂的碎髮,逗弄起她耳珠下晃盪的紫瑛耳墜,“怎麼了?瞧你氣色不好,我不在家,你的心思也不在家裡了。”

“可說呢,你不在家,我的心思就在這兒。”青娥尖尖的指頭戳在他胸前,衣料凹進去一個小坑,軟軟彈彈的,又東戳戳,西戳戳,“在這兒,還在這兒,就是不在我自己身上。”

馮俊成握住她手,發覺她手上很涼,重視起來,“可是哪不舒服?瞧你人也昏沉沉的。”

“是有點難受。”青娥閉上眼躺下去,在他腿上枕著,“你摸摸我臉上燙不燙?”

馮俊成碰碰她臉,道不燙,還涼涼的,將她臉蛋捧在手裡,青娥佯裝生氣,“我覺得熱,我肯定病了,前幾日就覺得不舒服,和茹茹來時一樣,水土不服,吃壞了東西,在這兒住不慣。”

“怎麼會?茹茹是小孩子,你是大人,她都習慣了,你會習慣不了?”

青娥坐直身子,扭轉身,“我看你就是不在乎我了,我說我不舒服,竟還有不相信我的道理,我生病你都這個態度,將來我人老珠黃了,你還不一腳將我給踹了?”

她這哪有半點病氣,甚至還有精力和他扯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見她肩膀還倔強地彆著,故意不看向自己,馮俊成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大約明白了她的用意。

“那好,我叫大夫來給你瞧瞧。”

“噯別…”青娥轉回來拉他,“何至於叫大夫,我自己就能治。”

“怎麼治?”

“水土不服嘛,我搬個家,搬回江寧自然而然就好了。”話音剛落,青娥陡然驚叫,她一整個被橫抱起,就見馮俊成兩腮咬得緊緊的,抱著她往外走,一時有些害怕,“做什麼你?”

“把你給丟出去。”

馮俊成佯裝生氣,抱著她一路沿長廊往外走,走到儀門外,青娥急了,這扇門外可就是門房那幫嘴上最沒把門的哥兒。

青娥將他緊緊抱住,“外頭好些人!你別走出去給人看笑話!”

馮俊成垂眼瞧她,“你要搬家,要丟下我回江寧,我這不是遂你心願,讓你馬上就走。”

“你就是故意的!你放我下來!”青娥見自己小伎倆被識破,惱羞成怒要從他懷裡掙扎出來,他因此假做鬆手,青娥往下墜了墜,趕忙將他脖頸緊緊環著。

她不說話了,板著個臉安生地跟他回進屋去,馮俊成將她在羅漢床上擱下,等她先開口。

青娥坐正了身體,將背板挺得直直的,嘴角下撇,別過臉不看他。

這檔口岫雲走進來,溫聲喊馮俊成用飯,“少爺,飯菜都擺好了,你再不來吃可就涼了。”

“出去。”馮俊成從未如此冷淡,頭也不回,“沒看見我在和奶奶說話?”

岫雲吃了好大個癟,委委屈屈退出去。

青娥倒是愣了愣,“你叫我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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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扭轉臉看向他,耳墜子晃得厲害,“可是秦家要叫你當個罪人,窩藏人犯,這可是重罪!你是想挨棍子還是想挨板子?這罪你本來就不該受,把我送走就能解決的事,做什麼非要迎上去?你以為留下案底是好玩的?莫說你以後再也不能在官場上東山再起,就是走在街上遇到衙役,他們都能給你臉色,隨時隨刻盤問你。”

青娥說到後來眼裡泛淚,她擔心他,他自然心懷感激,蹲身擦去她眼下淚,將她注視,“你人在這有在這的解決方法,你人走了,秦家一樣不會放過我。”

青娥連忙往前坐坐,“這叫什麼話?”

馮俊成握著她兩手,與她坦白,“我懷疑秦家販賣私茶,但這事還未對誰說起,只在遞給曾侍郎的文書上闡述了秦家的嫌疑,等正式立案,我就是他們家的仇敵,給我安莫須有的罪名都算不上什麼,他們只怕都想要我的命。”

青娥嚇得說不出話,她就是個騙虧心錢都不敢超過五十兩的騙子,所犯案子在興販私茶麵前不值一提。

馮俊成道:“所以不必為我操心,你只有在我身邊,才可以給我底氣,讓我真的毫無顧忌。”

青娥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茫然問:“那衙門要是來查我…”

馮俊成笑她,“你會不知道該怎麼應付衙門的人?”

她當然知道,她當年行騙被逮著過不知多少次,後來不也都矇混過關化險為夷了嗎?只她想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他就別再沾上以前那些不好的習性,著實沒想到他會贊成自己再用那些無賴刁蠻的辦法。

青娥不可置信地舉目瞧他,“那我們現在…就是同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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