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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俊成想不明白,當年怎麼就蠢得中了她的圈套?
他彼時十九,少不經事拿百兩紋銀擺平,一不願被家中知曉,二不肯相信她當真如此絕情,她要什麼他都給得起,就像他說的,他沒有什麼是不能給她的。
可現實是物是人非的酒肆,是跌落在地的儺面具,從那之後,他便哀莫大過於心死了。
“不是的。”
堂下,青娥高聲道:“不是的,我沒有,我沒有拿過秦孝麟的銀子,他在汙衊我。他是送過我許多東西,可我從沒接受過他的銀子,是他在汙衊我大人。我真的沒有拿過。”
郭鏞湊到馮俊成邊上,咂舌道:“銀子我的確派人在她家中搜到,不過只有四十兩,剩下六十兩大約已經被她姦夫瓜分。您看,犯婦已然前言不搭後語,又說自己受迫,又說收受禮物,這就是說漏嘴了啊大人。”
一百兩,五年過去,行價倒是沒漲。
其實秦孝麟並不知道青娥當年真是個做美人局的騙子,之所以拿一百兩來栽贓陷害,只是因為二百兩太多,五十兩又太少,一百兩正正好好。於是派人將錢財提前半日藏到她屋裡,待捕快搜查時坐實罪名。
他要將她變成個騙心又騙財的妓.女,將一個女人能湊齊的惡名都扣在她頭上,這便是與他作對的下場。
青娥急忙道:“我這十天一直被關在縣衙,他大可以藉此機會憑空捏造人證物證。大人,為何只有我被關進牢裡,而秦孝麟和徐廣德便可以逍遙在外?分明是秦孝麟裝模作樣將我欺騙,我以為他真心實意,這才與他往來,後來我得知自己受他矇騙,便不再與他相見,更從未向他索要半分錢財!”
說罷,堂上安靜了片刻。
馮俊成抬眼問:“你說徐廣德佔你土地還逼你就範,與此案有何關聯?”
“我是他茶莊的佃戶,他受秦孝麟指使,沒收我租地,來在我家…意圖不軌。”
“他既然受秦孝麟指使,如何還敢對你圖謀不軌?”
青娥怔愣當場,沒有回話。
馮俊成這麼問也只是試探,是一種問話手段。辦案還是要講求證據,於是改換坐姿,先讓人帶了徐廣德上來。
徐廣德自然否認了青娥所說。
但青娥明白,自己在秦孝麟那兒已是回天乏術,在徐廣德那卻不是。
他不如秦孝麟老練,那日莊上許多人聽到徐廣德在青娥家裡生事。如果能證實她對徐廣德的供述千真萬確,便也能證明與徐廣德相互包庇的秦孝麟供詞作假。
馮俊成問:“李氏,徐廣德否認那日對你圖謀不軌,可有人能為你作證?”
青娥遲疑點了點頭,不敢看他,“有,那日我女兒一直都在,只她年紀太小,你們未必願意採納,莊上定然還有鄰居聽到那日爭吵,可以為我作證。”
柵欄外百姓竊竊私語,叫郭鏞拍了拍驚堂木,要他們對這位順天府來的巡撫大人尊敬一些。
可那聲驚堂木驚到的
人只有馮俊成,
他沒想到她還有個女兒。
多大了?
…在他之後她又騙了誰,
有了誰的孩子?
徐廣德火上澆油地一拱手,“馮大人,您千萬要問清楚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此事關係重大,我看這孩子來歷不明,八成是她那姦夫的。李青娥根本就不是什麼良家女子,現在倒要反咬我們一口。”
馮俊成置之不理,只問:“李氏,你的女兒可在堂下?”
“…在。”
“帶李氏女兒上來。”
茹茹這段日子都住在莊上老秀才家裡,今日開審,老秀才的兒媳便抱著茹茹到山下來見娘。老秀才的兒媳怕茹茹擾亂公堂,在路上對她說,只能看著,不能說話,一說話,那些站在公堂兩旁拿長棍子的人就會打青娥板子。
茹茹怕青娥捱打,愣是抿著嘴,淚水打轉,一句話沒說。
郭鏞抬抬下巴,讓衙役將茹茹領上來。
茹茹上來便哇哇大哭,小姑娘才那麼點兒大,路邊一隻大狗站起來都比她高。
這下還審什麼?光聽孩子哭鬧嚒?
正當郭鏞要尋個孩童不懂事,不能作證的由頭將李茹帶下去,就見茹茹跟個小瓷缸子似的,骨碌碌從幾個衙役間穿行出來,噗通跪倒在地,對著堂上哐哐兩個響頭。
“青天大老爺,茹茹求你為青娥做主。”
茹茹直起身,小臉哭得皺皺巴巴,為了忍住不哭,她撇著嘴,下巴使力像個核桃。
堂上堂下一大一小兩雙眼睛便這麼交匯了,馮俊成皺起眉,“李茹?”
“青天大老爺,李茹正是…”茹茹憋了一通,找不出詞彙,“我。”
她每次開口,調門都吊得極高,然後越說越輕,回到奶聲奶氣的本嗓。
“你怎會和你娘姓?你爹呢?”
“我有爹…”
“你爹呢?”
“江湖。”青娥總說,舅舅是跑江湖的。
柵欄外百姓都開始發笑,馮俊成正色問:“李氏,李茹是你和誰的女兒?”
青娥冷汗涔涔,她倒想一口咬定孩子的父親死了,可她不能當著茹茹的面這麼說,“大人,這與本案無關。”
“她有三歲沒有?”
茹茹四歲了,可青娥只能預設她三歲。
馮俊成道:“太小了,不能替你作證。”這麼小的孩子,懂什麼叫租地租約強佔民女。
茹茹趕緊挺直小腰桿,抹一把眼淚,“我不小,我四歲了,我長大了,不是三歲。”她起身,跑到徐廣德腳邊,拿肉乎乎的手指著他,“我看到他欺負青娥,我真的看到了,青娥說租三年,他說只租了兩年,他還說……”
“他說。”茹茹頓了頓,不知道哪句有用,便將徐廣德都話學了出來,“秦孝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跟我,我休了家裡的黃臉婆,抬你做正頭夫人!”
孩子的記性可不容小覷,繪聲繪色將語調學得□□成像,這可不是旁人想教就能會的,更不是她自己
能胡編亂造的。
眾人視線都跑到徐廣德臉上去,果真見他措手不及面露難色,秦孝麟神情也有些好看,還不知道自己在徐廣德那兒已經被出賣過了。
徐廣德的正頭夫人本來在柵欄外焦急地等,這會兒恨不得手舉菜刀將他給剁了,大喊道:“你個烏龜王八蛋!在家說得好聽,去找那小淫.婦是為了替秦孝麟辦事,想不到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還盤算著把你姑奶奶我給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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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還有徐廣德妻子的證詞?”
馮俊成早就心亂如麻,命衙役先將徐廣德收押,再到徐府搜查租地文書等等證據。
郭鏞暗道不好,但只得照辦。一個二個他都開罪不起,徐廣德的死活他就先不顧了,“退堂退堂,將犯婦李青娥和徐廣德都關起來,待兩日後證據齊全重新放審。”
以為這麼著馮俊成就能滿意,誰知他道:“郭大人,你是錢塘的父母官,李青娥女兒不過四歲,孤兒寡母生活在你的管轄,她又是訴主,辦案期間為何不差人在她住地看管,有什麼理由非要將她母女分離關押大牢?”
郭鏞冒出點汗。
馮俊成問:“按徐廣德口述,茶莊租地何時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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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下月到期。”
“既沒到期,便讓李氏回家。”
那廂徐廣德被帶下去,秦孝麟也走了,只剩青娥護著茹茹還站在堂上。
茹茹將臉埋在青娥腿側,小手緊緊攥著她褲管。青娥聽到可以回家,蹲身和茹茹輕聲說著什麼,抱住她,親親她的小臉蛋,誇她今日的勇敢。
說話間,一雙整潔的皂靴落在她視線內,順那緋紅的袍往上看,她對上了那雙比之記憶中更為冷酷的眼睛,青娥抱緊茹茹,讓她背對著馮俊成,避開了視線。
她知道他這一派深沉的模樣是在想什麼,正是因為知道,才格外心驚膽戰。
茹茹小臉直往外拱,“青娥,我吸不上氣了。”
青娥抱著她往後躲了躲,“茹茹,謝謝馮大人讓咱們回家。”
茹茹天生有些怕他似的,聲音輕輕,高抬起小腦袋看他,“謝謝大老爺。”
多有趣的小姑娘,馮俊成卻沉著臉沒有即刻答話,他看著茹茹良久,看得茹茹直往青娥頸窩裡鑽,也看得青娥掌心冒汗。
她嗓音艱澀開口,“大人,謝謝你。”
“謝我今日秉公辦事,沒有公報私仇?”
青娥一怔,接不上話,好在他只是片刻不願逗留地走開道:“用不著謝我,回家去吧。”
那廂青娥疲憊不堪帶茹茹回了家,縣衙裡馮俊成還在聽郭鏞訴苦。郭鏞苦口婆心地告訴他這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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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是杭州人士不知道,這秦孝麟不光是錢塘一霸,他叔叔還是杭州知府,家裡掌管著杭州大半茶葉生意,別說應天府,就是順天府也有他們家的關係。”
馮俊成起了好奇心,只等郭鏞接著往下說,可他偏不說了,怕洩露天機似的,疲倦的三角眼左右看了看,嘆口氣,“您要查就查吧。”
馮俊成推了推茶蓋,問:“你這話說得留了個氣口,像還有後半句,那後半句該是若真查出什麼事,別怪你沒提醒過我?”
“您可別這麼說!”
郭鏞夾在當間也犯愁,“這案子說起來不過是男歡女愛那點事,本來好好的,就因為秦大官人瞞著她有幾房姨太太的事,不樂意了,便鬧得滿城風雨。一個寡婦拿什麼喬,早些將她判給秦家,讓他們關起門私下解決便是了。”
馮俊成聽到此處抬頭看了郭鏞一眼,不帶情緒,卻叫郭鏞沒得有些發怵。
“不是說她騙了秦孝麟一百兩銀子?”
郭鏞恍然,“一時忘了,是騙了銀子。”他一個大拐彎又拐回來,“那就更該將她交給秦家,要打要罰也是他們自家的事。”
馮俊成忽然笑笑,格外春風化雨地問:“郭縣令,你好像急著要處理完這樁案子?可是因為還有別的案子堆積著要辦?”
郭鏞倏地噤聲,不說話了。
馮俊成端起茶杯淺飲,一通聽審,茶湯早就苦澀冰涼,哪裡還喝得下去。
適才秦孝麟口述的行騙手段,與五年前她接近自己時如出一轍。
其實從當下的證詞來看,秦孝麟對李青娥的指證並沒有鐵證如山,只是結合過往經歷,李青娥的確做過美人局騙錢,使得他不能就事論事,做出最公正的裁斷。
五年前,她心懷不軌地接近,於他而言就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雨,糾纏過後,換來一場頭疼腦熱的病。
他死了心,再不想拿痴心換別個的虛情假意。也就此恨上了她,把原先山呼海嘯而今無處安放的愛,全都傾注給了恨。
天上當真下起小雨,母女兩個合上窗寮,坐在浴桶裡洗澡。
屋外水聲滴答,屋裡也稀里嘩啦。
“青娥疼不疼?”
茹茹坐在浴桶裡,青娥只是站在外邊擦身,她腰上長出新肉,沾不了水,粉紅粉紅的幾道疤痕。
青娥擦擦茹茹的肘窩,“疼過,現在不疼了,你手溼的,不要碰。”
茹茹頂著小肚子站在澡盆裡,對今日表現有點自豪也有點後怕,“青娥以後不要去那裡了。”
“你說衙門?”
洗得差不多,青娥將茹茹裹起來,嘆了口氣,“沒事的,不會有事的,不是與你說過,我風裡來雨裡去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茹茹將溼乎乎的小腦袋埋到青娥頸窩,“青娥最厲害。”
茹茹累得睡了,青娥不到時候睡不著,這才傍晚,想
()著這幾日老秀才家的照顧,到廚房的鹹菜缸裡摸了兩個菜頭給送去。
回家路上雨越下越大,青娥手擋在臉前,快步往家跑,到家門前忽然瞧見草棚底下站著個人影,正往她家中去。
她看清那人竄進屋的一角衣袍,是鑲金線的綾羅。她大驚追進去,只瞧見秦孝麟那紈絝靠在還未涼透的澡盆邊上撩水,翡翠扳指蕩在水上,似笑非笑將她瞧著。
“這幾日叫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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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來?我怎會和你亂來?我這時候來,自然是為了和你說上一句話。”至於說什麼,他們之間也曾郎情妾意過一陣,雖然回不去了,但一開口,還是那麼情意綿綿,“若你現在向我認錯,我還原諒你。”
青娥讓到門邊,只覺得脊骨發寒,“出去。”
秦孝麟提起溼漉漉的手,甩了甩,“你告不贏我,早些撤了訴狀,別再生事了。”
青娥盯著他,篤定道:“你怕他?你怕這個順天府來的馮大人?那可太好了。我更要告,我要告你,我一定要告你,你公然偽造證據,汙衊我的清白,想毀了我叫我變成過街老鼠,我定不會如你的願。”
秦孝麟笑得更高興,“你說你還帶著個小的,到底圖什麼?便好好和我認個錯,我真格給你個院子,你哄我開心就是了。”
“出去。”
要是告不贏,青娥曉得自己一定會毀在秦孝麟手上,即便後悔不該告他也已經遲了,眼前只有告到底這一條路。
“你別再來了,再來我定會將你打出去,橫豎在你那我只有一條死路,別怪我破罐子破摔,和你魚死網破。”
秦孝麟聽罷反而大笑,青娥擔心吵醒茹茹,抄起門栓要將他轟出去,“你走,走!”
外頭來了看守的捕快,是郭鏞排來莊上監守青娥的。
秦孝麟從她屋裡走出去,正好和兩個捕快打上照面,他全然無懼,反而掏出絹子慢條斯理擦拭手上溼痕,堂而皇之地離開。
兩個捕快曉得馮俊成厲害,但比起巡撫大人,他們更不敢得罪秦孝麟,紛紛裝聾作啞,目送著麟大官人離開。
當中一個摳摳臉,“也不知是麟大官人厲害,還是咱們新來的巡撫大人厲害。”
“你是不是傻!強龍不壓地頭蛇,只要秦家一日不倒,麟大官人就永遠是錢塘一霸!那馮大人來一趟也就是走個過場,他自家在江寧還是個公子哥,蛇鼠一窩,真指望他和秦家對著幹?充其量讓徐廣德那個倒黴蛋把鍋背上。”
屋裡青娥將門碰起來,“我女兒在睡覺,你們要說到遠處說去。”
兩個捕快朝那扇緊閉的門看一眼,抱著胳膊蹲到院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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