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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馮俊成抵達錢塘。
當今聖上欽點了四位六部的官員,到鳳陽、江寧、杭州、嘉興四地體察民情。
與地方上設立的巡撫官員不同,這幾位大人都是御筆欽點不說,還都身居六部要職,以馮俊成為例,他出翰林入吏部兩年,若此次巡撫有功,定然鵬程萬里。
馮俊成來到杭州第一日,便收到各路邀請,要略盡地主之誼,請馮大人宴飲。
當中有一秦家,最是殷切,起因是馮俊成此次來到錢塘,頭一件事,便要監督審理當地一樁與秦家有關的案子。
錢塘有一寡婦,先在縣衙告狀,狀告秦家大少秦孝麟串聯小地主徐廣德,欺壓百姓強佔民女,縣衙本打算叫他們私下了結。
可那寡婦不從,說杭州知府和她所告之人有親緣關係,杭州府裡官官相護,她要上應天府去告狀。
這一連串鬧下來,馮俊成就是不辦這樁案子都不行了。
想必秦家派人來請,便是為著此事。不過他們上哪知道馮大人鐵面無私,素日裡鮮少酬酢,和他相處過的人,都道他外熱內冷,不是那耽於聲色喜好應酬之人。
秦家還想給他提供下榻之處,卻不曉得馮家祖宅就在錢塘,雖是大伯一家管著,但也有馮俊成的一份家業。
錢塘祖宅裡,馮家二房的院子始終空著,長房的人提前得知馮俊成回來,臨時清掃出一間院子,恨不能派人八百里相迎,將他接回家來住了進去。
他大伯母劉夫人領他進屋,“俊成,你可真是難得回來,不光是我們錢塘的稀客,也好久沒回去過江寧了吧?去歲春節你爹孃和老祖宗還在這兒說呢,說你羽翼已成,在你面前呀,他們是一句話都插不上了。”
“他們也是懶得管我了。”
“瞎說。噯,這院子是你小時候住過的,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後來你爹到江寧為官,你們幾口人索性就都搬走了。”
馮俊成隨大伯母在屋裡走了走,劉夫人說起當年事那叫個瑣碎,恨不能從盤古開天祖宅初建那會兒說起。
大約也是聽煩了,他和劉氏笑一笑,隨口應和幾句,兀自坐下吃起茶。
他表嫂見狀上前來給二人看茶,“娘,我看叔叔他這是累壞了,一路南下幾乎沒有休息過吧?還是叫丫鬟先給叔叔擺一桌飯,叫他吃過睡會兒。”
馮俊成擱下茶盞答應得快,“好,老太太還在睡中覺,我便也睡會兒,醒過來再去給她老人家請安。”
劉夫人也反應過來,是自己多嘴了,掩唇領了兒媳離開。
二人走出去,不由得都感慨起馮俊成這五年的變化。實打實五年多沒見過,看馮俊成就跟換了人似的,雛鷹展翅,當年的毛躁莽撞在他身上是半點找不見了。
“就是不知他和柳家小姐的婚事怎麼樣了。”劉夫人說著,心裡念著孃家幾個外甥女。
“您就別盤算了,人家和柳小姐本來三年前就該正式議親的,只是柳小姐死了親孃服喪三
年,
今年剛好出孝,
又逢叔叔回來一趟,那還不趕鴨子上架,見個面日子就該定了,再拖下去,誰受得了?”
“噢。”劉氏也想起來,“哎唷,天可憐見,那可真不是時候,那還是盼著他倆快些成好事吧。”
“可說呢,您就別替他操這份心了。”
那廂馮俊成壓根沒睡,他哪有午睡習慣,正在屋裡的書櫃前收拾以前的書本,全都發黃返潮看不得了。
錢塘老宅建了有五十來年,這時節春雨連綿,房屋處處透著些黴味,順天府氣候乾燥,他已許久沒有聞到過這既惱人又熟悉的氣味。
“王斑,等哪天出太陽,把這些書拿出去曬曬。”
“噯。”王斑跟隨馮俊成多年,極有觀察力,道:“爺一到錢塘,秦家就派人來請,莫不是心裡有鬼。”
“秦家在錢塘隻手遮天,這次也是叫他們碰上了硬骨頭。不過現在還未有定論,等明日去過縣衙再說吧。”馮俊成翻幾頁書,“縣衙那邊知道我明兒要過去?”
“知道的,都說過了。”
其實這案子馮俊成暫時知之甚少,一來他剛到此地,二來他不相通道聽途說,只等明日將那犯婦從牢裡提出來,再重新聽審。
照理說秦孝麟在案子判定之前,該關在牢裡聽候發落,可是他卻沒被關押候審,甚至還想請他私下會面,約他去秦樓楚館稱兄道友吃花酒。
馮俊成想到這兒,讓王斑喊了屬官進來,叫他去縣衙傳話,讓捕快去秦府和徐府押人,按章行事在牢裡等待明日放審。
翌日一早,馮俊成著公服上馬,去往錢塘縣衙。
錢塘縣令名叫郭鏞,是嘉興人士,在錢塘走馬上任二十餘載,身形瘦削,筷子似的那麼一根,官服罩在身上搖搖擺擺晃晃蕩蕩,跑出來迎馮俊成。
“馮大人!”郭鏞佝僂著脊背,兩手舉過頭頂,“馮大人怎麼不叫下官備上車馬來接,下官正預備帶人到馮府去請您呢。”
“不必為我專程預備什麼,你只當今天是個平常日子。”馮俊成一逕往裡走去,穿過儀門來在六房門外。
這六房對應的便是六部,眼下時間還早,進進出出的縣衙差人們忙忙碌碌,清掃班房的清掃班房,整理文書的整理文書。
可見馮俊成的確來早了,衙門裡的人都還沒有做完表面功夫。
郭鏞領著馮俊成在六房看了看,又去到贊政廳和大堂,正欲去往牢獄裡巡察,秦孝麟就這麼帶著人大搖大擺地到了。
他出入縣衙如入無人之境,容光煥發搖著摺扇,鳳眼乜著,分明春風得意,哪裡有官司纏身的樣子。
馮俊成並不知道那瀟灑倜儻的公子哥是秦孝麟,他當然不知道,畢竟秦孝麟此刻應該在牢裡等候問審。
“想不到北直隸來的馮大人,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
“你是?”
秦孝麟合攏扇面與馮俊成含笑見禮,見馮俊成微微皺眉,他將話語放緩,抬起笑眼,“在下秦孝麟,正是大人監察審理
的案子中的那個秦孝麟。()”
“▌()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秦孝麟卻輕飄飄道:“我沒罪為何要被關到牢裡,關押縣衙大牢無非是擔心涉案者畏罪潛逃,我不逃,便也不必收押,是不是這個道理?”
馮俊成笑了笑,大早上他說起話也和這晨霧似的,輕飄飄捉摸不透,“有沒有罪,縣衙會判定,不過既然官人已經到此,想來也趕時間,就別拖下去了,即刻在儀門外擺柵欄開審吧。”
說罷,馮俊成輕挑眉梢看向郭鏞,眼中的鋒芒是不出鞘的匕首,“郭縣令,也派人去傳徐員外吧,想必他也沒有被收押大牢。衙門辦事是該講人情,但也不好人情氾濫啊。”
郭縣令一聽,心道這不是在說自己辦事不力嗎?真叫裡外不是人,當即連聲答應,振振袖子喊人去傳徐廣德。
縣衙儀門一開,過路百姓紛紛往裡探頭張望,這是規矩,百姓可以旁聽,只是不得喧譁,一旦干擾堂上辦案,都要近前受罰。
沒等多久徐廣德便到了,從人群裡穿進來,他見了馮俊成點頭哈腰拍起馬屁,馮俊成笑盈盈聽了,讓衙役將人帶下去,和秦孝麟一起等候提審。
郭鏞見這巡撫大人不好對付,連忙坐在那紅藍耀目的“江牙山海圖”前,一拍驚堂木。
“升——堂——”
柵欄外的百姓嘰嘰喳喳,無非是因為今日堂上還坐著一位身穿緋紅公服的年輕官員,那官員模樣俊朗身量頗高,頭戴正五品烏紗,儼然是那傳聞中來錢塘巡撫的馮大人。
郭鏞遞出個眼神,衙役們魚貫而出擋在儀門外,霎時讓百姓噤聲,他滿意笑笑,高聲道:“將犯婦李氏帶到堂下!”
衙役帶了李氏來到堂下,案子尚未判定,因此她穿得不是囚服,而是十日前被關進去時穿得那身衣裳,頭髮已有些蓬亂,亦步亦趨跟在衙役身後,飄乎乎的,沒一腳踩到實處。
五年,多漫長的一段歲月,因此馮俊成此時還沒有將這個垂頭喪氣的婦人給認出來。
甚至在郭鏞叫出她的名字要她抬起頭時,馮俊成還有種置身事外的平靜,不過心底有個聲音在說,這世上沒有如此巧合。
待看清她臉孔,馮俊成才猶疑發覺,竟然還
真就是她。
他伸手去夠案上師爺謄錄的案卷,思緒卻是排空了的,看了兩行,又不得不從頭看起。
想不到她至今不肯消停,好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叫她總算栽在誰的手上。呵…
不對,她才是擊鼓鳴冤的那個,馮俊成心臟越跳越快……
她怎會是擊鼓鳴冤的那個?
此前大把的時間給他熟悉案情,他不著急,這會兒想看,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只有零星幾個詞往眼睛裡蹦,“欺辱”、“威脅”、“逼迫”——
馮俊成倏地扣上案卷,抬眼見青娥也正瞧著自己。
她看上去全然不如自己冷靜,雙唇微啟,驚愕
()失色,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越發難堪。
但這只是馮俊成自己的想象。看在青娥眼裡,他此刻也不大體面,眉間打出了個死扣,眼神極其專注又幽怨陰沉地將她盯著,看神態,似乎恨不能當場給她判個死刑。
這世上真小……緊跟著,青娥又想,他那麼有出息,怎麼跑到縣衙來了?他到縣衙來做什麼?總不是專程來審她的?
人都在堂上鐵面無情地坐著了,可不就是來審她的。
郭鏞不知道他們這電光火石間的八百個念頭,清嗓子道:“李青娥,見了本官和巡撫大人,為何不跪?”
她跪下去,心跳突突行了兩個大禮,“民婦李青娥,叩見二位大人,求大人為民婦做主。”
郭鏞道:“這位是順天府來的馮大人,大人心繫民情,曉得你有委屈,特意到咱們錢塘來監察審理你的案子。你的案宗大人已過目了,你放心,我們冤枉不了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有罪之人。”
青娥沒起身。
郭鏞沉聲,“李青娥。”
“…在。”她滿頭大汗抬起臉,“大人有何吩咐?”
“你有什麼要對馮大人說明的,便再說明一次。”
青娥趕忙抬起頭,只看向郭鏞,“大人,這案子審到如今,還有什麼是我沒說清楚的,為何半個月都不能將徐廣德和秦孝麟定罪?”
“你說的固然清楚,可那些也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我總歸要聽過麟大官人和徐員外的供詞,你們互相不認可對方所說,我便要花時間取證,分辨當中真偽。”
青娥身子涼了半邊,“可他們說的都是假的……上哪兒去取證?”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郭鏞一勾手,“來人,把證人帶上來。”
衙役帶了幾個熟面孔來到堂上,青娥艱澀地調轉臉看向那幾人,都是她在錢塘的街坊四鄰,有早前縣鎮上的,也有莊子上的佃戶。
這些人都有個共同之處,就是和青娥不熟,有的甚至只是打過一兩次照面。
可他們卻能言之鑿鑿地說:“…我作證,李青娥是個妓.女。”
“她勾引過我,我沒搭理她。本來就做皮肉生意,怎麼好反過來誣告徐員外和麟大官人。”
“對,我作證,她是開啟門做那種生意的女人。”
一人一句,將青娥毫無預料地釘死在原地,她氣得渾身發抖,簡直想要破口大罵,再一想堂上坐著什麼人,霎時洩了氣。
若這稱不上報應,那世上也沒什麼更殘酷的了。
青娥用極度憤恨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三人,盯得他們不敢抬頭,“我認得你們三個,你們說我是妓.女,那好,證據呢?你們說得像一回事,又有誰和我睡過?”
“李青娥!”郭鏞抄起驚堂木對著桌案一砸,“這是公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倒成了她在撒野了,青娥滿口不知從何而來的苦味,痙攣似的硬扯出個不服輸的笑。
就算她和人睡覺收過錢,也只收過一個
人的錢!這三個人又是哪冒出來的,又收了誰的錢在這兒血口噴人!
郭鏞嘆口氣,“李青娥,你想清楚,對這三位證人的證詞,還有什麼想說的?”
青娥恨得嘴裡咬出血來,“我不是妓.女。”
“有沒有人為你作證?”
作證?好生荒謬,她該回什麼?她索性不回了,笑了下,看向旁處。
郭鏞大約覺得自己問得不錯,轉臉看看馮俊成,等待他投來讚許的目光。
“郭縣令辦案獨到。”
馮俊成語氣真摯,叫郭鏞當真相信了半刻,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馮俊成說的這是反話,因為他又道:“既然空口白牙都能當做呈堂證供,那我是否也可以為她作證?”
郭鏞霎時噤聲,心裡卻在盤算,這下難辦,收了秦家的銀子總不能再還回去。
今日不好多審,等退了堂,他得和這位新來的巡撫大人說說錢塘辦案的規矩。
馮俊成緩緩睃視那三人,“這幾個人和李氏是什麼關係?為何她一個擊鼓鳴冤的訴主,現在卻成了你們口中的犯婦。郭鏞,這案子查到現在還是一團亂絮,你到底是怎麼辦的?”
青娥愕然看向堂上,難免以為他對自己餘情未了,可惜一番眼神的摸索,沒有在馮俊成眼中看到任何徇私的蛛絲馬跡。
他只冷漠地注視她,那冷漠之中有殘存的驚愕,可那算不上什麼,他儼然已接受了這場地位懸殊的重逢。
在他眼裡,她就是犯人,他從不質疑她有罪,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妓.女,他只是無法苟同郭鏞兒戲的辦案方式。
青娥不再心懷僥倖,原先只是跪著,現在卻像被人抽走脊樑,坐到腿上,霎時矮下去一截。
她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五年前他們便經歷過類似的場面,就在江寧馮家,不過那時坐在堂上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祖母。他站出來替她做證,為明立場,還動手打了他姐夫。
想到這,青娥又燃起些希望,直起身說道:“大人,這幾人分明是受秦徐二人指使,侮我清白顛倒是非,望大人明察。”
高堂上,馮俊成再度拿起案宗,默不作聲看了幾行,乜目端詳她道:“李氏,站起來。”
青娥站了起來。
這一站起來,越發失去重心,跪久了兩腳發麻,這會兒針扎似的給她上刑。
“你丈夫呢?”
青娥知道他問的是趙琪,可那是在江寧時的身份,在錢塘趙琪從來是她孩子的舅舅。
“我丈夫死了,先前還不上賭債,在外邊被人打死了。”
倒也合乎情理。
“傳秦孝麟。”馮俊成目不斜視,挑過審案大梁。
衙役領來了秦孝麟,秦孝麟行至堂上,鎮定自若一格一格收起摺扇,毫不避諱地走到青娥身側,與她並肩而站。
青娥將臉微微別過,厭惡萬分,不願多看他一眼。
秦孝麟還饒有興致將她打量,輕笑朝堂上拱手,“馮大人,郭大人,我府上見過李青娥的下人都可以作證,那晚她自願留下,她的鄰居也都可以作證,她本就是個浮浪的女子,接近我也不過是為了我的銀子,枉我對她痴心一片,卻是錯付。”
青娥渾身一震,驚恐望向身側之人,“你胡說!”
秦孝麟偏首向她道:“胡說?整個莊上誰不知道你我從最開始便你情我願,是你後來與我索要一百兩紋銀,意圖拿錢跟你那謊稱哥哥的姦夫私奔。現在倒好,你還要倒打我一耙。”
未等青娥從錯愕中醒來,秦孝麟一躬身,“請馮大人郭大人明察。”
“不…不是,這是汙衊!”青娥倉皇抬高臉,急於看清馮俊成的表情,這一看還不如不看。
馮俊成儼然對那一百兩的說辭深信不疑,“那姦夫是什麼人?”
秦孝麟道:“李青娥有個和她不清不楚的哥哥,姓趙。大人,你說一個姓李一個姓趙哪會是親兄妹?我的錢定然讓李青娥拿去給她那情哥哥賭了!”
“姓趙?”馮俊成揚眉。
他不是死了嗎?
馮俊成緩緩看向青娥,微歪過頭,是為問詢。見她目光驚恐,他輕出口氣,笑了笑。
這遲來五年的真相,原來他們連夫妻都不是,而是一對無媒苟合,勾結犯案的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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