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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隗,八年前的水寒郡郡丞,任期六年,因年事已高而休致,如今賦閒在家頤養天年。郡丞乃是郡守之佐使,負責輔佐郡守管理行政和刑獄事務,與負責軍事治安的郡尉相對應,而權力堪稱是一郡之中的第二人。

就是這樣一位人物,被賀難選中作為了典型,換句話來說,他就是殺雞儆猴中的那隻“雞”。

為何以他為範例?這也是賀難精心挑選過的——在翻閱此人履歷的過程中,賀難發現水寒郡官員那怠惰鬆懈的作風皆自他而始,雖說在他以前也同樣有官員潦草塞責,可那畢竟只是少數,而在他之後整個水寒郡上下卻都變了味兒。

昔年王隗迫於無奈到水寒郡赴任郡丞,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盛帝齊長庚剛下詔處死了一批官員,天知道他會不會再殺掉一批。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王隗於水寒郡欺下瞞上、尸位素餐,能不做的事堅決不做,能甩脫開的責任堅決甩脫,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真出了什麼事兒也怪罪不到自己的頭上。而在他的影響下,水寒郡漸漸被此種現象腐蝕——百姓的事就像踢皮球一樣被這些官員們踢來踢去,最後不得不小事化了。

雖然王隗並沒有壞法婪贓、攬權納賄,但他所行之懶政,所帶來的危害絕不比貪腐的危害來的小。

一來他官位夠大,二來他影響夠深——僅這兩點就是賀難瞄準他的理由了,更別說王隗如今身在翼滿郡,距離水寒郡有兩郡之隔——跨越數千裡之隔也要將他緝拿更能彰顯賀難掃清水寒郡惡風劣氣的決心。

當然,除了遠在天邊的懶驢,還有近在眼前的鉅貪——另一位典型人物侯如明此時正在水寒郡下屬的某座縣城內作威作福——雖然只是小小的一位縣主簿,但他為官五年所圈攬下的錢財竟有三萬兩白銀有餘——要知道去年盛國一年的財政收入有五千萬兩,平均到一千五百餘縣的話就是每縣約有三萬兩的收入,而水寒郡這種邊關地區收入比不得中原富庶,也就兩萬兩出頭左右——五年為官收攏了全縣近四分之一收入,給出侯如明“鉅貪”這樣的稱謂甚至都有些不夠格。

難道這五年就沒有人發現侯如明如此行事?賀難是不信的,哪怕換成任意一個不懂財政的平頭百姓都不信——只是沒人敢說,或者說大家都不願意說罷了。

他侯如明能貪汙如此高額的鉅款,那百姓所損失的就勢必會只多不少。

侯如明雖然姓侯,但他卻無緣當那些被嚇唬的猴子了——擺在他面前的也就那麼一條路了。

“侯如明啊侯如明……你可真是膽大包天,你知不知道京中許多三四品的大員都不如你闊綽?”賀難在大牢外看著坐在裡面的侯如明嘲諷道,他帶人去抄侯如明的大宅時被他宅子裡的東西驚得暗自乍舌,除卻他那實打實的真金白銀之外,其他一些珠寶藏品更是價值甚高,他夫人身上所佩戴之首飾一套就得五十兩銀子上下。

賀難雖然不屬於窮苦出身,但他的確也沒過過幾天寬裕的日子,對於這種魚肉百姓橫行鄉里的惡霸自然是沒什麼好臉色的——就連一貫心慈手軟、以仁德著稱的李獒春對待貪官的態度都是嚴懲不貸,更別提賀難這位判官了。

“呵呵……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小子,你今天能有及冠之年麼?反倒教育起我來了?”不得不說,這位鉅貪敢這麼大張旗鼓地積聚財富,當真是有幾分過人膽識的,面對賀難的“熬鷹”之法足足挺了三天還是敢跟他叫板。“從老子收第一筆贓銀開始,就想過遲早有這麼一天了——只不過我還真沒想到會犯在你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手上。”

“我能不能理解成——這就是你的遺言?”雖然是在發問,但顯然賀難的口氣滿是威脅。

侯如明面對著賀難的居高臨下,氣勢倒一點兒也不弱

於人,反而睨視著賀難,獰笑著說道:“無妨,隨你怎麼理解都行,反正老子這輩子錢已經花夠了,剩下那點玩意兒——也帶不進地府去。”

從被人敲開府上大門開始,侯如明就沒想過花錢買命——他是個清醒的人,知道如果對方想要錢早就私下裡來找自己了,犯不上帶著這麼多人闖門——數十名衙役兵士這種規模擺明了就是要把自己連根拔起的。

或許有人會問了——既然你侯如明這麼清醒這麼硬氣,當初怎麼就沒禁住金錢攻勢呢?

答案其實也很簡單——第一個字“窮”,第二個字“貪”。

曾幾何時,這侯如明又何嘗不是個清廉官員?雖說不上一身正氣,但也夠得著兩袖清風,名聲雖好,但到手的銀子實在說不上有多少——盛帝齊長庚繼位後為堵眾口,更為了感念扶立自己上位的財閥,便將稅收從十五稅一一下子放寬到了三十稅一,這下子可是樂了商賈苦了官員,誠然有“淋尖踢斛”那絕世的一腳帶來的潛規則,但隨著稅收減少之後官員們的俸祿也大幅縮了水,那點兒火耗也不過就是杯水車薪。雖然盛帝后來又多次調整過稅率,甚至一度到了十稅一的程度,但那都是因為邊關戰事吃緊所致,錢財都流到了各地戰線中成了明晃晃的鎧甲和兵器,與中原文官們基本上挨不著邊兒。

這金銀被商賈們揣進腰包裡也就算了,最讓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就連娼妓都比官員有錢——朝廷正四品官職一年的俸祿大概在四百兩上下,而前些年故去的一位頗有德望的官員遺產竟然只有不到二百兩和兩頃田,加在一起也就千兩不到。而據傳聞,那江南某青樓的頭牌與人私奔時身上帶的私房錢就得有兩千兩往上。這事例給侯如明的感觸頗深,兩廂對比之下,他竟感到萬分可悲。

四品官員都如此,更遑論七八品乃至不入流的小角色?

這世道,笑貧不笑娼。在為官十餘年後,侯如明終於懂得了這個道理——那些青樓紅坊中賣笑的娼妓都可以穿金戴銀、披珠掛玉,但為官清廉的自己除了官袍卻連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都沒有,再看看荊釵布裙素面朝天的妻子……

侯如明最終還是邁出了那一步,他第一次接受賄賂的時候只覺得臉上無光,心中有愧,發誓自己只拿這一次的贓款。

可惜人的慾望是無窮的,放縱了一次之後自然就會有第二次,在發過無數次“這是最後一次”的誓言以後,曾經覺得燙手的錢終於也成了家常便飯,而雁過拔毛也成了一種潛規則——到最後甚至已經演變成了一種習慣——他侯如明早都不缺錢花了,府上任意一件藏品都價值不菲,如今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女兒也是朱環翠繞光彩動人……

慾壑難填,他現在已經不知道錢還能拿來做什麼了,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回頭之路可走了。

“呵……你倒是還挺坦然的。”既然賀難以他為標本,自然是對他進行了一番極為詳細的調查,他心中頗有些惋惜——這漢子曾幾何時也鐵骨錚錚。

說句實在話,他真不願看到世人的鐵骨錚錚都用在如今這個境遇之下。

“家也抄過了,錢財也拿走了,要殺要剮隨便你。”侯如明的手腳都被鐐銬鎖住,只能靠著牆根勉強坐起:“我這一生自覺無愧於國,無愧於君,只覺得愧對了我的妻子和一對女兒,沒能早點兒伸出手來讓她們多過上幾天好日子。”

“你的確愧對於她們……因為她們即將到來的苦日子也是由你而起的。”賀難輕描淡寫地說道,卻看都不看這個犯人一眼。

“你什麼意思?”侯如明驚覺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依國律中律文,凡貪官、惡吏、罪犯、刑徒家戶抄沒,按律罰之,主犯輕則流放、重則監斬,其家眷男為奴,女

為娼。你品級不夠,妻女連進教坊司做官妓的資格都沒有,多半是發配到軍中做營妓,撐死了就是賣進個青樓,後半生全靠賣身度日。”賀難表情平靜,但語意卻可怖異常:“我看你是負責核算財賦收支的計官出身,想必應該是精於算計吧?不如你算算這些年你貪汙了多少,花銷了多少,再算算你的妻女何時能替你把這財政的虧空給補上?就算她們全進了青樓吧——你妻子年老色衰,想必是值不了什麼高價錢的,別忘了青樓也要從中抽成,每日陪侍最後到自己手裡的能有百文錢麼?你大女兒雖已嫁作人婦,但膚白貌美且未過三八年紀,應該能賣個好價錢,不過一日五兩應該也是極限了。算來算去你的小女兒應該是最能替你這個父親還債的,她還未曾出閣,如果碰上了個有錢的冤大頭沒準兒還能出大價錢替她贖身,若是沒有的話那就按十兩來算可好?一日算你妻女三人共收入十六兩,再抽出七八成,到手的就是三兩二至四兩八……”

“算你欠下了一萬兩,實際上數字應該遠不止,可就算是一萬兩的虧空,按照每日四兩八的進賬來看也要兩千多日,也就是將近六年。”賀難知道對方絕對不比自己算的慢,只是他真的敢在心裡算自己妻女淪為娼妓的價值麼?“這還是我處處都按照你的利益最大化來算的,如果發配做了營妓這輩子她們就也只能這樣了,對嗎?”

賀難句句誅心,每一個字都彷彿紮在了侯如明的骨頭中。他倒不是真的想把侯如明的妻女打成娼妓,但他一定要利用起侯如明這個最大的弱點選破他的心防。

“你威脅我!”侯如明如獅吼一般大聲咆哮,整個人撞在了鐵欄上與賀難四目相對,目眥欲裂,雙瞳含血。

“威脅……哈哈哈哈哈……威脅,威脅!”賀難猙獰地狂笑起來,雙手抓著鐵欄杆,額頭不斷地在欄杆上敲著。不多時他抬起頭來,厲聲喝道:“侯如明,你所貪巨數,助長歪風,魚肉百姓,罪大惡極,還敢在此大放厥詞?”

“侯如明!你收人賄賂的時候怎麼不像現在這樣大聲喊出來‘你威脅我’呢?”賀難神情暴戾,目光炯炯,似乎有烈火在其中燃起:“是啊,你本該在他人賄賂你的時候義正言辭地拒絕,但是你卻選擇了同流合汙。所以今日也好、往後也罷,你妻兒所遭受的所有苦難折磨都是你帶給她們的,和被你欺壓凌虐過的百姓所遭遇的一模一樣!是天道、是國法替百姓在你身上討還回來的公道!”

烈火,從賀難的眼瞳中延燒到了侯如明的心中,他的身子瞬間癱軟到了地上,本來淡定自若的神情也頃刻間煙消雲散,彷彿在那一刻老邁了二十歲:“究竟怎麼樣才能放過她們?她們是無辜的,我才是罪人,蒼天也好,黎民也好,報復全報在我身上……”

賀難把手中的紙筆順著空隙扔進了牢房內:“現在就把你在水寒郡內為官以來的大小賄賂事無鉅細地寫出來,包括誰賄賂過你,你賄賂過誰,每一筆的金額都寫清楚。如果你這卷罪狀讓我滿意,我會放過你的妻女,讓她們尋個地方隱姓埋名的生活。”

“否則,你就等著在九泉之下日夜為她們祈禱能多陪侍幾位客官吧。”

“謝謝,謝謝……”侯如明匍匐著身軀,雙手戰慄地撿過紙筆,淚如雨下,磕頭如搗。

賀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牢,連多看侯如明一眼的工夫都沒有,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就算別離了山河府,但賀瘋子依然是那個賀瘋子,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即將成為一股風,來吹動歷史的風車緩緩轉動。已經伏法的侯如明也好,還未見過面的王隗也罷,都是這個扭曲世道的縮影,賀難正是要以他們為引子,來肅清這個沉濁汙穢的時代,而水寒郡只是一個開始。

風蕭水寒,壯士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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