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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瀾滄江水奔騰。

初夏的夜晚並不燥熱,季平安緩緩仰起頭,望向前方凌空而立的“仙子”。

羽衣道袍於風中鼓盪,身姿無可挑剔,氣質清冷出塵,蓮花玉冠束起滿頭青絲,手中挽著一隻拂塵。

拂塵萬千絲線宛若星光凝聚。

如含星子的清眸,威嚴中暗含一絲好奇地俯瞰下方的年輕人。

“你……就是季平安?”

聲音不大,卻猶如雷霆在耳畔炸開,這是道門陽神賦予的手段,可震懾心神。

可季平安卻只覺有些吵鬧,以及意外。

從他從雷州,萬里迢迢踏入神都城那一刻,便知道或早或晚,總有與道門掌教見面的一天。

只是今日這種方式,的確沒想過。

好歹是神藏境的巔峰強者了,不該遠離塵世,俯瞰人間麼……

唔,墨林演武的確是人間值得一看的事,神都棋院又與青雲宮不遠,投來注視並不意外,但親自現身,就有些出乎預料了。

恩……心中轉著這些念頭時,季平安自動忽略掉:

自己身為前·神藏境修士,欺負小朋友同樣也不太合乎身份,但不是重生了嘛,另算。

辛瑤光並不知曉他心中所想,見季平安在陽神震懾下,仍能保持鎮定,不由稍感訝異。

旋即想起這“小傢伙”連斬三場的戰績,便也似乎合理了。

非常人行非常事。

腦海裡,俞漁過往提起的,有關於這名“國師舉薦”的事,浮上心頭。

只是以往,雖也對季平安有了個印象,但以她的地位和眼光,也只是“留有印象”而已,遠談不上深刻,更不會生出接見的念頭。

真正令她投來視線的,並非近在咫尺的一局圍棋,而是白堤湖畔的那首熟悉的《光陰》。

而後,便暗戳戳以陽神觀看。

看他在白堤吹笛、在青杏園畫龍、在棋院落子。

雖已是當世一流的強者,但這個少年仍一次次重新整理她的看法。

終於沒忍住,現身一見。還是修行不到家。

……

“欽天監司辰季平安見過辛掌教。”念頭轉動間,橋上少年禮貌行禮。

語氣平和,眼眸清澈,聲音在奔騰的河水聲裡斷斷續續。

辛瑤光狹長雙眸凝視,饒有趣味道:“你認得我?”

季平安說道:

“有幸翻閱過道門典籍,神都之內,能以陽神之軀行走四方的坤道,想來唯有掌教一人。”

辛瑤光頷首,聲音維持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淡漠:

“果然如俞漁所說,見識廣博。”

那個嬌慣壞了的小丫頭會說我好話?……季平安不信,客氣道:

“聖女過譽了。不知掌教現身,有何指教?”

這少年……果然如俞漁所說,有些傲氣……辛瑤光眼神微眯。

以她如今的身份,不說令人納頭便拜,總也差不多,季平安卻是不卑不亢,有些意思。

“本座聽了你吹奏的那一首曲子,頗有國師之風。”辛瑤光朱唇輕啟,“不知如何習得?”

事實上,季平安吹奏的曲子與記憶裡國師的並不很相同,這既有辛瑤光回憶濾鏡的問題,也與他身份轉換有關。

人的心理年齡,與身體年齡息息相關。

暮年時,再有童心,終歸掩不住垂垂老矣夕陽般腐朽暮氣。

與之對應,當重返年少,再成熟的靈魂也會輕盈許多,心境變化,吹奏的曲子自然不同。

當然,區別雖有。但終歸是一人所奏,有些一脈相承的東西,是丟不掉的。

季平安回答道:“國師昔年所授。”

辛瑤光俯瞰他:“畫道、棋道、天文學識、乃至伱這面具、傳送符籙……”

季平安推的一乾二淨:“皆為國師饋贈。”

辛瑤光沉默了下,說道:“你的身份?”

“國師親傳弟子。”

“怪不得……為何掩藏。”

“避免麻煩。”

“倒是聰明。”

夜幕下的大石橋上,兩人一問一答,簡潔明朗。

這樣的對話許多年前也曾有過,不過那時問的是出題的大周國師,回答的是道門天才弟子辛瑤光。

光陰似箭,山河故人……

只是若有人看到這一幕,不知會何等吃驚。

辛掌教閉關許多年,神皇陛下都難以求見,卻在這夜晚,與一年輕人相顧對談。

辛瑤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如此說來,你是奉國師的遺願返回?繼承欽天監?”

季平安說道:“倒也沒想那麼長遠。”

辛瑤光清冷的容顏上,彷彿笑了笑:

“國師大人謀算天下無雙,本座亦歎服。既知大限將至,豈會對身後事毫無安排。欽天監在幾大宗派中底蘊最淺,送個天才弟子回來倒也理所應當。如此看來,今歲神都大賞有些看頭了。”

腦補的不錯……季平安心底點了個贊,微笑不語,權當預設。

辛瑤光話鋒一轉:

“不過。你今日行事,終歸還是孟浪了。無論墨林,亦或皇帝,都不會對一名來歷不明,卻身懷傳送符籙之人不管不顧。”

季平安臉色也認真了幾分:

“掌教的意思是……”

辛瑤光彷彿笑了下,說:

“本座昔年也承國師恩情,後續麻煩會替你料理。時間不早,快些回去吧。”

季平安抬了抬眉毛,說:“多謝掌教。”

雙方此生的初次對話,眼看就要終止。

就在辛瑤光陽神行將淡去時,季平安突然想起什麼,問道:

“還有一事,關於前段日子,刺殺我的妖族刺客,不知掌教可知曉來歷?”

辛瑤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搖頭說:

“神藏並非無所不知。況且這神都終歸是皇帝的地界。”

言外之意:

第一,這種小事我沒看在眼裡,神藏境也不會憑空知曉凡俗世界裡的事情。

第二,道門雖強大,但好歹也要給神皇面子,不可能肆無忌憚釋放神識,也不好對朝廷的事多加插手。

季平安並不意外,他只隨口一問。

上次遇刺後,他多次占星,嘗試推演“彭園案”與“官員被殺案”兩件事背後的真相。

但一來,他修為太低,二來,此事明顯有高位格強者干擾,故毫無所得。

罷了,終歸只是小事……

下一秒,辛瑤光身影徐徐淡去,彷彿從未出現過,那從其降臨開始,便籠罩周遭百丈,遮蔽二人存在的結界也消失不見。

“咦,阿爺你看,橋上突然消失的那個人又出現了。”

橋頭。擺攤販賣小吃的爺孫二人裡,小姑娘驚訝地指著黑暗遠處說。

老漢忙按下她手臂,叮囑道:“莫要亂看,可別沾上不乾淨的東西!”

上次爺孫倆目睹修行者殺人,就嚇得不輕,心有餘悸。

……

……

棋院外,聚集的人群已散去。

墨林弟子也迴歸驛站,高明鏡獨自一人,乘坐馬車,朝皇宮趕去。

大畫師閉目假寐,腦海裡,那個自稱“禾”的年輕人憑空“擦去”的一幕,反覆回放。

擁有空間傳送能力,無論是本身修為,還是使用法器,都絕非簡單人等。

墨林可以輸,但好歹要輸個明白。

忽然,馬匹發出嘶鳴聲,高明鏡猛地綻開雙眸,只見馬車還在行駛,可原本厚實的車廂卻一點點淡去。

他的視線,透過半透明的車廂,望見外頭不再是繁華的神都城,而是一片灰白的霧氣。

大畫師大驚,抬手扣住身旁畫軸,便要將其擰碎,釋放出畫作護體迎敵。

卻聽一個生冷淡漠的女聲傳來:“此事到此為止。”

高明鏡動作一頓,忽地肅然,拱手道:“可是道門辛掌教?”

“回去吧。”女聲縹緲空靈。

灰霧消失了,車廂也恢復了原本模樣,車簾外傳來車伕的咒罵聲,以及馬匹蹄子踏在月光下石板路面的聲響。

“恭送掌教。”高明鏡緩緩吐氣,心有餘悸,不敢絲毫造次,凝重地望了眼青雲宮所在方向,沉聲吩咐:

“不去皇宮了,回驛館。”

辛瑤光傳音,這本就一種態度。

即:不希望高明鏡繼續追尋年輕人的身份。

“所以……那個‘禾’公子是道門弟子?可並未聽聞道門這一代有這般人物,莫非是那傳言中不顯真容的聖子?”

高明鏡心中思忖。

……

皇宮。

“所以,此人憑空消失於棋院?乃是一名修士?”元慶帝聽罷詳情,沉聲問道。

鹿國公遲疑道:“更大可能,是動用了某種法器。”

元慶帝眉頭緊皺:

“朕若沒記錯,凡涉及移形轉位的法器,並不常見。”

身為帝王,元慶性格中不乏多疑。一名來歷不明,且本領不俗的修士,出現在眼皮子底下……這令他本能警惕。

鹿國公遲疑道:“或許是江湖旁門?”

臉孔威嚴的元慶帝搖頭,江湖雖大,可終歸是小魚小蝦。

他左思右想,並不放心,先將鹿國公打發走,旋即喚來近侍:

“派人前往青雲宮,詢問掌教,可否知曉那‘禾’先生來歷。”

“喏。”

小太監領命而去,快馬加鞭朝青雲宮趕去。

元慶帝在房中等待許久,後者終於返回:

“啟稟陛下,辛掌教並未露面,只派人傳了句話。”

她肯露面才奇怪……朕親自求見都未必成……元慶帝嘀咕,問道:

“掌教說什麼?”

小太監道:“辛掌教只說一句,請陛下不必在意此事。”

不必在意?所以……掌教知道,但不願告訴朕……元慶帝解讀出含義,心中暗惱,卻也不好再追問。

冷漠擺手道:“知道了。”

……

驛館。

當高明鏡馬車停在門口時,有墨林弟子上前迎接:

“高師,您回來了。”

大畫師“恩”了聲,見弟子神色黯然,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邁步進院,只見一群畫師、樂師都聚集在庭院中等待,氣氛沉悶,與三日前形成鮮明對比。

“高師……那人的身份可查到?”

丰神俊朗,一副君子打扮的屈楚臣起身迎接,語氣急切。

他還記掛著,尋到那人,與之促膝長談……探討畫技。

穿淡雅長裙,滿臉書卷氣的樂師鍾桐君也起身,眼眸暗藏期待。

“棋王”小胖子悶不吭聲,坐在角落,聞聲也抬頭看來。

高明鏡迎著一群弟子們的視線,搖了搖頭,說道:

“此人身份神秘,恐與道門有瓜葛,不便深究。”

與道門有關?弟子們詫異。

高明鏡並未過多解釋,環視眾弟子,正色道:

“今日之敗,非戰不力。你等無須自責,也無須掛懷,須知天外有人,人外有天。勝不驕,敗不餒,方為我墨林弟子立身之本。演武終歸小事,你等的目標是神都大賞,切莫因些許挫折損毀銳氣。”

墨林弟子們躬身聽訓,一番發言,令頹喪氣大減。

畢竟都是心志堅定之輩,沒那麼容易被打擊。

高明鏡滿意揮手,命眾弟子各去修煉。

突然,小胖子“棋王”走過來,說道:

“高師,我今日與之對決數個時辰,總覺得那人有些熟悉。”

“熟悉?”

“是,”小胖子面露糾結,似在組織語言:

“他的臉我絕對沒見過,聲音也很陌生,身材普通,衣著打扮更是常見。我指的是氣質,與三日前,曾上臺將連叢雲帶走那名星官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只是……當時我與那星官也只短暫接觸,所以也可能是錯覺。”

這番話他憋了許久,終於說出。

星官?

高明鏡一怔,他對連叢雲那一場經過略有耳聞,但並未目睹。

當下仔細盤問,小胖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大概形容了長相,氣質,又補了句:

“對了,他當時動用術法,為連叢雲恢復精力,對應的應該是‘歲’星,或許是木院星官。”

說完,他驚訝看到高明鏡面色古怪。

為何……這個描述與那季平安神似?

可他乃是欽天監司辰,不可能與辛瑤光有所牽扯,再者……若是他,也沒道理易容。

“不必多想,大概是你瞧錯了。”大畫師拍了拍小胖子肩膀,如是道。

……

欽天監,青蓮小築。

安靜的房間內,一面牆壁盪開波紋,季平安一步跨入,確定周遭安全後。方卸下人皮面具、衣衫等物,裝入“錦囊”。

骨節咔嚓作響,恢復原本模樣,推門返回庭院,有些疲憊地躺在藤椅上。

近乎躺下的同時,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院門砰地推開,黃賀領著沐夭夭,以及其餘幾名木院星官一同湧入。

“公子,你在啊。”黃賀驚訝。

季平安打了個哈欠,神態慵懶,微笑道:

“不然呢,還等你去打飯。唔,發生什麼事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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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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