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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神貫注於棋局的人們並未注意到,那道身影究竟是如何走上擂臺的。

更不會明白對方的身份。

最終,仍是值守於附近的棋手率先反應過來,臉色一變,下意識想呵斥對方下來,又唯恐干擾大國手思考,只好生生憋下。

“這人是誰?”

“他怎麼上去的?想做什麼?”

遠處的民眾難掩疑惑,議論紛紛,調集來負責治安的官府衙役們先是愕然,繼而緊張。

季平安沒有理會身後嘈雜的聲音,他平靜地走到擂臺中央,過程中腳步沒有半分雜亂,彷彿丈量過,每一步的間距都完全相同。

“棋王”柯橋略顯圓潤的臉上,笑容微斂,疑惑地看向他:“這位是……”

連叢雲額頭沁滿汗珠,腰背前傾,死死盯著棋盤,完全忽視了他的到來。

季平安沒有理會前者,先是看了眼棋局,旋即,朝後者說道:

“不要撐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足以令旁邊的“裁判”,以及搶步欲衝上來的棋手們聽清。

“繼續下去,輸掉的回目只會更多,你該很清楚這點。”季平安語氣平靜。

一名棋手臉色微變,想要呵斥,可卻給旁邊的棋院院長拽住,輕輕搖了搖頭。

他們距離最近,何嘗看不出連叢雲在強撐?已回天乏術?

雖不知這突然冒出的年輕人來歷,但……起碼替他們說出了,想說,又不敢的話。

榮譽固然重要,但沒人希望一名大國手累死在臺上。

季平安皺眉,正要再開口,氣質儒雅,頭戴方巾,年過五旬這大國手終於被這句話擊穿。

一口氣洩下,中指與食指間夾了許久的黑子“啪嗒”一聲掉下,在棋盤翻滾。

他彷彿被抽乾全部力氣,頹然道:“我輸了。”

名為柯橋的微胖青年拱手,堆起客套的笑容:“承讓。”

譁——

此言一出,人群譁然。周圍的棋手們心有慼慼,失魂落魄,只覺信仰垮塌。

連叢雲竭力起身,彷彿矮了數寸的大國手邁開步子,身體忽地搖晃,就要跌倒。

關鍵時刻給季平安抬手扶住,體內靈素自掌心灌出,為老人續上氣力,淡綠色的星光在暮色夕陽裡格外醒目。

“多謝。”連叢雲感激地道謝,繼而在棋手的攙扶下黯然退場。

目睹這一幕,臺下喧聲一靜。

這時候,人們才意識到,鏖戰數時辰之久,連叢雲已油盡燈枯。

“唉!”不知何人,發出一聲悠長嘆氣,一股巨大的失望與沮喪籠罩全場。

“星官?”身披寬大袍服的微胖青年眼中劃過精光,認出術法來歷。

他努力回憶腦海中,有關欽天監年輕一代天才的畫像,並未尋到與眼前人吻合的。

所以……只是個尋常星官麼,勇氣可嘉……他心中點評。

季平安聞言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在棋盤上某處蜻蜓點水般落下,旋即邁步下臺。

“此戰,墨林柯橋勝。”

裁判沉默片刻,沉聲宣佈。

繼而看向“棋王”,卻見貌不驚人的柯橋得意笑容不見,定定凝視棋盤,回想著季平安臨走時的一瞥,有些驚疑不定。

是巧合?還是我想多了?

季平安臨走時,那彷彿尋常的一瞥,恰好點出整場棋局過程中,唯一可以翻盤逆轉的機會。

只可惜連叢雲並未把握住,而時間亦無法重來。

……

……

夕陽沉入地面,天邊晚霞如火。

圍觀的人群們在沉悶沮喪的氣氛中離場,將戰敗的訊息傳向整座神都。

若說“畫”、“音”兩戰落敗,尚屬尋常,那圍棋比斗的潰敗,成為了壓倒神都人驕傲的最後一根稻草。

皇宮,御書房。

“你說什麼?三場都輸了?”

烏髮油亮,氣質威嚴的元慶帝聽完老太監彙報,臉色驟然一沉。

門口侍衛噤若寒蟬。

鄧公公垂首回應:“是。今歲墨林弟子天賦極高,乃歷年之最……”

元慶帝拍案怒道:“朕不想聽這些。前兩項也便罷了,連叢雲在哪?帶他來見朕。”

鄧公公一臉苦相:“稟陛下。連國手苦熬數個時辰,下臺時已氣力不支,幸有一名星官出手救治,卻也精力損耗嚴重,已然病倒。”

元慶帝沉默聽完彙報,怒意稍減,靠坐在黃綢大椅上,眉頭緊皺:“墨林如何說?”

老太監道:“言稱會繼續擺擂三日,若無人應戰,方會休止。”

“挑釁!這是在挑釁!”元慶帝手背青筋浮出,繼而喟然長嘆,毫無辦法。

歷來演武,本就乃宗門與朝廷鬥爭的延續,如這般放置於檯面上的,已是最體面的方式。

朝廷雖可請大修士出面,彈壓對方,但不對等的較量,反而會令己方顏面掃地。

……

……

夜幕下,長安街燈火通明,依舊繁華,各處飯莊酒肆中,卻瀰漫著悲情氣氛。

“三座擂臺,竟無一可勝,何至於此?我大周神都莫非當真無人?”

酒樓內,一名讀書人喝著悶酒,突地雙眼含淚,仰天長嘆。

旁邊,一名外地趕來的武夫拍案而起:

“這勞什子‘演武’,實在不公。怎不與我等比鬥拳腳?黑幕,全是黑幕!”

一名中年酒客說道:

“另兩個不說,我心中不甘者,唯有棋院那一場。墨林棋手不當人子,欺連國手年邁,無恥至極!”

“說的沒錯。”

“呵,定是墨林心虛,擔心輸掉,這才出此陰招。”

“我途徑賭坊,只聽賭徒咒罵連國手輸棋。然則大國手已傾盡全力,非戰之罪。”

一名名酒客加入議論,嘆惋者有,怒罵者有,憤憤不平者有之。

但最終,卻皆化為一聲無奈的嘆息。

“可……還是輸了啊。”

酒樓角落,一對江湖人打扮的兄妹沉默吃飯。

聽著那一聲聲議論,那裹暗紅布裙,個子不高的少女忍不住說:

“大兄,你說朝廷就這般忍了麼?”

她口中兄長,是個少俠打扮,額頭留有一道疤的青年,放下碗筷,皺眉道:

“不忍又能如何?除非還有厲害的牌可打。”

一名老僕走過來,笑了笑:

“少爺說的是呢。不過聽聞墨林還會擺擂三日,神都城臥虎藏龍,沒準就有人站出來呢。”

少女眼神憧憬,真的還有人能行嗎?

……

墨林所在驛館,乃禮部安排的一處獨門獨戶的清雅庭院。

此刻,院中燈火通明,屋簷下懸著一串的燈籠,將四方庭院照亮。

墨林一群“畫師”、“樂師”心情大好,擺下酒席慶祝旗開得勝,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與一片悲慼的神都城形成鮮明對比。

“咳,”酒宴過半,高明鏡輕咳一聲,吸引來眾人注意,笑著說:

“今歲演武大勝,楚臣、桐君、柯橋表現極佳。只是,還要擺三日,切記不可鬆懈,以防丟掉大好形勢。”

容貌俊朗,有君子風範的屈楚臣正色道:

“高師訓誡極是,吾等謹記。”

穿素雅長裙,書卷氣濃重的鐘桐君抿嘴輕笑,道:

“我倒盼著有更強的對手,今日那宮廷樂師雖大氣堂皇,但許是困於深宮,為帝王演奏太久,技藝雖強,卻失之靈氣,實在可惜。”

旁邊,有弟子調笑:

“依我看,大周朝廷已將底牌打光,縱使再派人來,也只更弱。”

一片笑聲中,高明鏡卻突然想起一人,感慨道:

“樂師不提。倒是畫師……神都還真有潛力極佳者。”

屈楚臣眼眸一亮,興致勃勃:

“能被高師看重,想必不凡。不知是何人等,可有機會切磋?”

“他啊……”高明鏡端著酒樽,腦海裡季平安身影淡去,搖頭嘆道:

“有緣無分,罷了。總歸只是潛力驚人,若論造詣,還是不及伱的,無須擔憂。”

說完,他瞥見桌案旁,始終垂著頭神遊天外的“棋王”,好奇道:

“柯橋,今日怎這般沉悶?不是你的性格。”

微胖青年回神,下意識堆起笑容:“有些疲累。”

眾人不覺有異,相比前二者,下棋的確消耗心力更多。

高明鏡勉勵幾句,叮囑他好生休息。

柯橋見眾師長、同門興致勃勃,欲言又止,終究沒說什麼。

……

國教,寂園。

月光突破雲層,將清冷的星輝灑下,映在迴廊外地板上,如同霜雪。

道門女掌教盤膝坐於窗前,纖纖玉指夾著筆桿,抄寫道經。

華美羽衣披灑,氣質清冷出塵。

“噠噠。”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身影推門而入,坐在她身旁,也不說話。

辛瑤光動作未受影響,也不吭聲,一大一小師徒兩個,彼此扛著。

最終,還是俞漁沒忍住,白瓷般的小臉遞過來,委屈道:

“師尊,你都不問我發生了啥。”

因為知道你忍不住……辛瑤光心想,“哦”了聲,道:

“發生了什麼?”

俞漁跌坐在地板上,悶悶道:“墨林演武的事咯,三座擂臺,朝廷派出的人全軍覆沒了。”

辛瑤光不甚在意:“勝敗乃兵家常事,我輩修士,何必介懷。”

俞漁小臉板著:

“就是不爽嘛,神都是咱們道門的地盤,最多分給欽天監一小半。它墨林跑過來耀武揚威,弟子就不很開心。”

辛瑤光嘴角揚起漂亮的弧度,故作無奈地說:

“所以來找師尊訴苦?可為師總也不能出手,以大欺小。”

為啥不行,可以偷偷做啊,偽裝成凡人什麼的……俞漁心裡嘀咕,她才不在乎“欺不欺小”,想了想,忽然說:

“我聽說,國師大人生前,最喜遊戲人間。動輒扮成凡人四處逛,才不講究身份高低如何。連村裡貓狗打架,國師都要管一管。

“對了,今天樂師打擂,彈奏的曲子,也是國師大人在前人基礎上重新譜的,就很不像個大人物。”

辛瑤光溫和笑道:“所以他老人家才是大周國師,世間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她放下筆,望著窗外明月,有些懷念道:

“你說的曲子,是《光陰》吧,昔年為師還曾聽國師吹奏過。”

“吹奏?”俞漁捕捉到關鍵詞。

辛瑤光“恩”了聲,說道:

“國師曾考證,此曲乃昔年離陽真人在江邊吹奏,為湖中歌姬所記下,後譜成琴曲流傳於世,久而久之,便謠傳成琴曲了。看離陽真人大半生都在江湖漂泊,怎會揹著瑤琴操練?易於攜帶的笛子才正常。”

俞漁仰起頭,也學著望向窗外明月,聽著師尊講述過去的故事,有些神往地說:

“真想聽國師怎麼吹奏的。”

……

青蓮小築。

季平安躺在藤椅上,靜靜望著天穹中那一輪明月,彷彿可以在月輪上目睹陰晴圓缺。

這個世界同樣有月亮,但與故鄉不同的是,這裡的明月沒有凹凸不平的黑斑,完美的有如一輪鏡子。

“公子。”黃賀推開院門,習慣地喚了聲。

季平安沒有看他,仍舊保持著望月的姿態:“心情不好?”

“恩。”黃賀搬了條板凳坐在房簷下,說道:

“監裡都在議論墨林演武的事,很多年輕弟子情緒激動。”

無論道門,還是欽天監,都將神都視為自家地盤,與俞漁情緒相通。

給外人在自家門口招搖,理所當然不爽。

季平安聽完黃賀的講述,道:

“不是說,還會擺三天麼,等朝廷後續的對策吧。沒準能翻盤呢。”

黃賀垂頭喪氣,沒有絲毫信心,起身去屋裡燒洗澡水。

初夏的夜風拂過小院,一旁大叢墨竹發出沙沙的響聲,季平安躺了一陣,忽然招手。

一根筆直精緻的竹子應聲折斷,將自己遞到他手中。

季平安隨手拿起刻刀,截去竹子兩頭,刀刃翻飛間,毛竹變得光滑趁手,表面多了一排孔洞。

就像一隻粗糙的,未完工的竹笛。

……

接下來兩天,仍頻頻有訊息送進欽天監,陸續有高手打擂,但毫無例外,鎩羽而歸。

這令不少心存期待,盼望朝廷還有後手的民眾大失所望,終於認清演武落敗的事實。

第三日,中午。

兩儀堂。

當季平安合上書冊,結束了今日的課程,起身準備離開時,給位列天榜,僅次於洛淮竹的天才少女攔住了。

林沁眉眼彎彎,一副好學生模樣:“一起去飯堂嗎?”

季平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想著這屆朝廷實在不爭氣,只好自己這個老人家去欺負小朋友。

時間也只剩下半天時間,不好浪費。

只好搖了搖頭,說道:“今天有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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