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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彈琴。”車廂裡,沐夭夭也豎起耳朵,露出驚訝的神色。

周遭如此喧鬧,卻壓不住遠處音律,初聽時,耳畔只覺有清泉流淌,洗滌身心,眼前似有虛幻人影錯落交織,變幻萬千。

“是《光陰》,”一名弟子仰頭,從沉浸狀態脫離:

“傳說,乃昔年離陽真人所創,後來國師大人又改了一版。不過這一曲風格更輕快。”

竟是個懂些樂理的……季平安略感欣慰,手底下終歸,不全是沐夭夭這種吃貨。

馬車繼續前行,直至前方擁堵,便無法再動。

好在此處地勢高,憑藉修行者超凡的眼力,也能瞧個大概。

伴隨《光陰》琴音響起,白堤附近喧聲漸小,神都百姓們沉浸於那樂曲中,仿覺時光如水。

季平安也看清了,那岸邊搭建的高臺上,盤坐撫琴的年輕姑娘。

長裙素雅,頗有些書卷氣……素手撫琴,未動用半分靈素,卻隱有“音韻”雛形。

“還算不錯。”

季平安頷首,心想雖比之昔年故人,只沾染三分火候,但在這個年紀,實屬不易。

“好厲害,只是素琴就能牽動心緒,若是灌注靈素,會如何?”沐夭夭好歹為天榜前列,驚歎過後,頓覺此乃勁敵:

“宮廷樂師危險了。”

這時候,擂臺對面,宮廷首席樂師也撫弄琴絃,同樣一曲《光陰》悠揚響起,卻是迥異的風格,更沉穩大氣。

若乃獨奏,足以冠絕神都。然而墨林琴師在先,兩相對比,差距凸顯。

“不必聽了,這場墨林勝了。”季平安放下窗簾,蓋棺定論。

一曲完畢,宮廷樂師黯然起身,只覺心頭苦澀:“我輸了。”

鍾桐君起身行禮:“承讓。”

直到這時候,周遭民眾們才從樂曲意境中回神,喧聲再起,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旁邊有樂師走上擂臺,抱起古琴:

“鍾師姐,你在看什麼?”

鍾桐君將目光從遠處橋上,一輛離開的馬車收回,有些疑惑地搖頭,說:

“可能感覺錯了。”

撫琴時,心境通明,她隱察覺出有同道窺探視線。

……

第二座擂臺,擺在青杏園。

馬車過橋後沿著堤壩走了一陣,便看到前方一片文人聚集。

會場在一座院落中,外頭圍攏以讀書人為主的民眾,經久不散。

更不時有小廝扯著一幅幅畫作奔出,將其貼在長長的院牆上,以供讀書人品鑑。

“這裡人也好多,想進去要擠了,不如在外頭等結果。”黃賀捏著馬鞭,抻長脖子道。

眾人等了一陣,便見緊閉的院門轟然敞開,一名小廝唱著“首席畫師新作”,將一尺長山水圖卷掛起。

“筆力雄渾,意境悠久,實乃珍品。”一名老者讚不絕口。

“好一副潑墨,山之巍峨,水之綿長,妙哉。”另一名讀書人撫掌驚歎。

附和者眾多,品鑑繪畫這種事,畢竟門檻比聽曲更高些,大部分百姓是不懂的,只能聽權威評判。

聞言士氣大振。

這時候,院門再開,一名丰神俊朗,標準畫師打扮的年輕人走出,手中提著一尺畫卷,只往牆上一丟。

畫卷鋪展之際,眾人恍惚只覺磅礴山水撲面而來,有人驚懼後退,失聲大叫,只覺山將傾倒,水將漫出。

待定神,才意識到只是畫作。

全場寂然。

“形神初具,這次墨林派出的弟子的確不錯。”季平安低聲誇讚了一句,也只是“不錯”。

沐夭夭沒聽清,瞅瞅他:“你嘀咕啥?”

季平安莞爾一笑,忍住削她頭皮的衝動,閉上雙眼:“下一場吧,這局也輸了。”

話落同時,中年宮廷畫師苦澀拱手,搖頭嘆息,與一群百姓噓聲中離開。

倒也,並不意外。

……

“這就連輸兩場,豈不是隻剩下個圍棋?”車內,一名弟子擔憂道。

另外一名女司辰說:

“代表朝廷出戰的,乃是大國手連叢雲,我個不太懂棋的都知道他。墨林主修‘畫’、‘音’,強些並不意外。但棋道終歸不同。”

這句話得到其餘人的附和。

在圍棋上,大周人……準確來說,是神都人有著自己的驕傲。

神都棋院坐擁最頂尖的棋手,而墨林演武,與凡人對弈,當然不會派出大修士。都覺得朝廷贏面很大。

念及此,又振奮起來。

季平安卻並不樂觀。

只從前兩場看,墨林這屆派出的弟子在這幾年裡,也算優秀,棋道會差嗎?

一個時辰後,馬車行駛,穿過長安街,抵達了神都棋院。

這座清雅的建築門外,偌大廣場上,已是人滿為患,為方便觀瞧,棋院的人在各處架起木板,講棋人佇立一旁。

每當擂臺上落子,便有小廝將棋譜如傳令兵般送至,再由講棋人將拳頭大的“棋子”,貼在豎起的木板上。

“棋才下至中局嗎?”黃賀驚訝。

季平安笑著說:“一局棋動輒幾個時辰總是有的,急什麼,就在這裡看便好。”

沐夭夭腮幫子鼓起,小倉鼠般,氣惱道:“看不懂。”

季平安終於忍不住,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打趣道:

“難道琴就聽得懂,畫就看的明白了?”

沐夭夭生氣地挪屁股,跳下馬車,夥同其餘弟子,往人堆裡湊。

季平安莞爾一笑,卻仍舊靠坐在車廂裡,慵懶的不願踏足塵土。

至於棋局……恩,才至中盤,一切都還不好說死。

這局棋下的很慢,周圍觀眾換了一茬,又一茬,臨近日暮,局勢仍舊焦灼。

“從盤面來講,雖雙方仍皆有勝算,但白棋疲態盡顯,我料不足十步,黑棋便該顯出殺機。”

一名講棋人口若懸河,笑道:

“何況,眾所周知,連國手最擅長的,便是後期廝殺,以大勢壓敵,屠龍刀已成矣。”

“棋王”柯橋執白,“大國手”連叢雲執黑。

圍觀民眾看不懂,但大受震撼,聽聞是自家連國手佔優,不由精神大振,提前慶祝。

“呵,墨林小兒,妄圖與我大周國手交戰,實在可笑。”

“連國手雖年老了些,但棋力不減當年。”

“這一局,總還是我神都勝了。”

馬車內,季平安聽著那些議論,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連叢雲快撐不住了。”

黃賀一驚,詫異道:“公子你說什麼?”

季平安眼神平靜:

“白棋看似弱勢,實乃暗藏殺招,從開始便在佈局。連叢雲也已察覺,只是補之晚矣。若是他巔峰時,勝算還很大,不過終究年老了,體力下滑,時辰拖得越久,頭腦計算便越遲緩,如今,不過在死撐而已。”

黃賀吃了一驚:

“公子是說,那個什麼‘棋王’在故意拖延時間?消耗連國手體力?”

季平安好笑地指了指天邊晚霞:

“不然呢?一局棋罷了,再深思熟慮,也不至於此。”

“可……這豈不有違君子之道。”黃賀無法接受。

這個年代,下棋乃“君子之藝”,講究個風度,各種規矩繁雜。

季平安說道:

“圍棋如兩軍廝殺,若要取勝,自當無所不用其極。”

說著,他皺了皺眉,目光透過黑壓壓的人群,望向遠處擂臺上,那兩道人影。

準確來說,是落在竭力支撐的連叢雲身上。

他可以想到,這名老人身上揹負著何等大的壓力,令其寧肯消耗壽元,也不肯退場。

精神可嘉。但……客觀規律從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

這時候,新的棋譜送到,講棋人笑容驟僵,額頭沁出冷汗:

“這……這……連國手出錯了!”

伴隨精力下滑,連叢雲終於不可避免開始犯錯。

恰如兩軍對壘時,一支潰敗,便是全線潰退。

十步之內,棋局逆轉,整個廣場騷亂起來,所有人臉上都呈現焦急神色。

“連國手要輸了?方才不還佔據先機?”沐夭夭無法接受,急得快哭了。

“完了,‘畫’、‘琴’兩場,還可以說這本就是墨林專長,恩,按照國師發明的詞,喚作‘降維打擊’……但這棋卻不同。”另一名弟子也臉色焦急。

比賽這種事,事關整個神都,乃至大周人的榮辱,無人不在意。

這時候,隨著局勢明朗,本來興致勃勃的民眾們惶恐憤怒,人群裡同樣有高手,看出“棋王”的拖延戰術,痛斥其卑劣無恥。

民眾們恍然大悟,繼而愈發憤怒。

有武夫破口大罵,各種腌臢話不要錢般,朝擂臺上的“棋王”砸去。

可小胖子卻渾不在意,只盯著對面的大國手,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修行本乃逆天而為,連天都要逆,談何風度?

三場連勝,足以令墨林聲震神都,至於些許質疑,在勝利者面前並不重要。

見狀,圍觀百姓愈發憤怒,卻無計可施,場面氣氛壓抑。

“公子,我們要不還是……”黃賀看著臺上那竭力苦撐的老人,一陣揪心。

不由開口,想要離場。

無人回應。

直到這時,他們才驚覺車廂內空空如也,季平安不知何時下車,消失不見了。

“他去哪了?”

沐夭夭踮腳四望,面色茫然。

這時候,突然間……前方傳來喧譁聲,一群木院弟子循聲望去,繼而瞠目結舌。

只見遠處擂臺上,自家的大師兄不知怎的,繞開了阻隔人群的衙役,走到了擂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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