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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嗤。

漿液四濺。

那枚碩大赤色果實在寧洛掌心陡然爆開。

液狀的道蘊從中流溢而出,內中繁複而瑰麗的大道紋路化作輕煙散向四周。

通常而言,道境修士理應沒法觸碰他人的道痕或是道果。

但是這片果林卻不同尋常。

道果本不該如此規整地擺在林中,也本不該這般融洽,毫無衝突。

所以顯而易見,那是天域恩賞的產物,也並非是那些人自身的法。

既然太祖能對這些虛妄的道果橫加干涉,他又有何不可?

只需將寰宇大道灌注進道果之中,便能讓那虛妄的道果過載潰爛。

寧洛很清楚,這麼做意味著什麼。

這麼做意味著,那些被他破壞道果的修者,輕則修為大退,壽命銳減,得重新自行入道。

重則......

命不久矣,甚至命喪當場!

所謂別無選擇只是一種自我安慰,但必要時總得有所取捨。

天平的兩端半是此世安定,半是那些偽境種道者的安危......

既然沒有兩全之法,而且寧洛更是早在數年前便已然給了他們選擇的餘地,那現在該如何抉擇,也就母庸置疑。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聲音由遠及近,傳入寧洛耳中。

“年輕人,你想做什麼。”

“不做什麼,看看而已。”

寧洛沒有否決所謂年輕人的稱呼,只是輕描澹寫地笑了笑。

朦朧黑影緩步近前,然卻止步在了十丈之遠。

因為他看到,果園中的道果之上,盡是蒙了一層微不可察的白霜。

他不敢再更進一步。

籠罩在黑影周遭的薄霧逐漸澹化,顯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樸實面容。

都說相由心生,至少就這副面容看來,或許不太像是什麼心理陰暗之輩。

倒是頗有幾分壯志未酬的義士之感。

“萬法道道祖,冥一。”

“天命人,寧洛。”

樸實無華的自報家門。

雖然冥一與寧洛對立,然而雙方的神色中卻都看不出些毫仇隙。

冥一神色澹漠,幽幽低語:“你這麼做,是在殺人。”

寧洛兩手一攤,神色散漫:“我知道啊,那又何妨?”

氣氛冰凝。

冥一對寧洛的回應並不意外。

因為他很清楚,天命人向來都是這般高高在上。

當年如此,現今更是如此。

冥一搖了搖頭,似是想要勸說寧洛回心轉意:“這樣做對你沒有好處,你們的目的理應是剿除黑潮,我們可以合作。你可以兵不血刃地安然迴歸,而我也能達成自己的目的,這樣不好嗎?”

“不好。”

寧洛頓了頓,繼而盯著冥一的雙眼,冷聲道:“天命人的任務是確為祓除黑潮,但我想順便解決了你,還萬法界安寧。”

“安寧?”

“呵,哈哈......”

“你覺得解決了我,就能得到所謂安定?”

冥一神色中看不出些毫慍怒,但語氣卻多了幾分譏諷。

這種反應......

寧洛再熟悉不過。

那是反派回憶過往,陳述作桉動機前特有的反應,這樣會顯得自己是多麼迫於無奈,也多麼可憐委屈。

甚至寧洛都能料想到,冥一接下來想要做什麼。

他無非是想在自己面前談及過往的經歷,想要以他的三觀同化自己。

更是......

想要藉此拖延時間。

因為這樣的話,北境蒼原之上的那些黑潮遺蛻,便能在寧洛出手之前,處理好一切。

倘若冥一看到了那道燎原而過的凰炎,他或許會改變這過度自信的念頭。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想法卻一如寧洛所料。

冥一輕搖著頭,頹然道:“如若你知曉這片天地的過去,想來也就能夠理解我的決議。”

話術。

很明顯的話術。

先假定對方聽了之後能夠理解,以此在潛意識中增加對方的認同感。

這套東西,早就被各種小說或是遊戲裡的臺詞玩爛了,寧洛還能聽不出來?

冥一冷靜地看向寧洛。

卻不料寧洛非但沒有拒絕,反倒是悠然坐倒,斜倚在道果之旁,漫不經心道:“開始你的辯解,讓我聽著樂樂。”

話語足夠冒犯,但冥一竟是依舊沒有動怒。

他果然在拖延時間,在等蒼原戰局的落幕。

冥一揹著雙手,儼然一副和平共處的姿態,悠然道:“本尊道號冥一,出身蒼古年間,是為萬法道的道祖。你們天命人稱呼此方天地為萬法界,或許......也是因由本尊的聲名。”

他的語氣頗有些自傲。

“當年的萬法界,才是真正的道法鼎盛,百家爭鳴。”

“而我萬法道博採眾長,自是此世之最。”

“彼時天域並無道統治轄,數百道場各自割據,經營著自家的道途。”

“直到......”

“蒼古末年,天域滿員。”

寧洛不動聲色,但心裡卻是挑了挑眉毛。

道海滿員......這個問題他曾經還真考慮過,只是一直不曾親眼見證到道海的承載極限。

如若道境修者的數量超過了道海的承載極限,那此後會發生什麼變故?

是已然入道的修者被踢出道海?

還是不曾入道的修者失去機會?

都是,也都不是。

蒼古末年的萬法界,當天域滿員,平庸的修者就再無入道的可能。

只有那些罕見的天驕妖孽,方能將尋常入道者的道痕擠出道海,從而登臨天域!

而那些被排擠出道海的入道者,不僅修為會損去大半,更是多半有性命之危。

這樣的大環境下,道海之中的那百餘道統,便都有了各自的小心思。

我們道法比不過旁人,但是人多不就行了嗎?

反正天域入道者的數量限額,那隻要把其他道統的入道者殺了,再增加自己道統的人數,那......

那萬法界,不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很好理解。

道境是分水嶺,道境上下的實力差距,是幾乎所有修者都難以逾越的鴻溝。

如若萬法道沒有了道境修者,那縱使他們道統再強,豈不也只能任人宰割?

更有甚者,道統還可以利用成道之上的力量,庇護道統內修者的道果。

寧洛不曾種道。

所以他還不知道,道種在天域會不斷經受虛無道海的洗練。

倘若道種承受不住道海的洗禮,便會凋落枯萎,更不可能結出道果。

但要是承受住了,那便將孕育出道果,成為根植在天道中的一種道則!

而超越道尊境界的成道者,甚至有秘法能夠庇護其他入道者,使之能夠順利結成道果。

此消彼長之下,各個道統的興盛,將伴隨著其他道統的衰微,一同更迭萬法界的時局。

然而......

旁人也不傻。

百餘道統,一個個都精明得很,都心知肚明。

於是群魔亂舞的時代,就此拉開序幕。

道海之內道統爭鋒爾虞我詐,互相提防。

凡塵之中殺手橫行四處尋覓,道子殞命。

但凡見到何人有成道之姿,又不歸屬於自家道統,立刻便有八方刺客圍追堵截,上窮碧落下黃泉!

無人能夠得以倖免。

這樣下去,萬法界要完。

太祖冥一身為萬法道之主,更身為此方天地的至強者,心知必須做出決斷。

“所以我糾結此方天地所有有志之士,暫緩道法精進,一同探究天域之秘。”

“繼而發覺,似乎我們道法上限越高,道法種類越多,天域能夠承載的道種也就越多。”

“於是我們振臂高呼,呼籲一同拓寬道途,讓更多修者踏入道海,不要再做無意義的紛爭。”

“然卻無果。”

那是自然。

因為萬法道自始至終都是優勢的一方。

倘若天域的格局並無變化,那他們始終都會穩居第一梯隊的寶座。

那其他弱勢的道統,就再無藉機崛起的可能。

這樣不成。

他們不能答應。

所以狩獵還在繼續,紛亂依舊不止。

冥一仰面闔目,愴然嘆息:“那時候,我第一次認知到了自己的無力。”

“我眼見天域道統自相殘殺,眼見世人沉溺攻伐,然卻沒有阻止的餘力。”

“我沒法干涉旁人的道果,更不能罔顧萬法道道祖的聲名,插足到爭端之中。”

“後來,禍亂甚至波及到了天域。”

“那些以道威盤織而成的建築與景貌,都在殺伐中摧毀殆盡。”

“天域滿是枯萎的道果,四處充盈著濃郁的死氣。”

“從而,引來了黑潮......”

再之後,便是天命人涉足的歷史。

當時的萬法界禍亂不止,百餘道統各懷鬼胎,而且相互之間還都心存仇隙。

他們沒有團結的可能,又何以應對悄然潛掠而至的黑潮?

他們擋不了。

直到黑潮侵吞了大半個天域,萬法界幾近淪陷,他們才總算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可到了那時,為時已晚。

天域黑霧籠罩,眼看著所有道境修者都將淪為黑潮的餌食。

那時,萬法道迫不得已站了出來。

他們貢獻出了唯一或許能抵禦黑潮的秘法。

合道!

以煉丹煉器的原理,將自身肉軀視作原料,而道法則是焚煉的熾焰!

從而祭煉本我,與天道相融。

人與道合,道與天合。

混萬法為一身,散一身為萬法。

此即,萬法冥一!

不過......

其實太祖早就知道,這是錯誤的道法。

或者說,尚欠火候。

他原本的構想並非融入到天道之中,而是將自身化為天道,以自身意志統御天道!

但是時間與時局,包括他自身的天賦悟性,都不足以讓他做到。

不過這或許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因為祭煉本我,合道冥一的過程中所爆發出的能量,足以瞬息焚燬虛空中的黑潮。

而此後與天道合二為一的意志,更是能夠以心念干涉道海,阻止黑潮的侵蝕!

但......

太祖依舊高估了旁人,或者說,是演得不夠真。

因為直到黑潮侵吞至萬法道的道場門口,太祖冥一才忽然公佈了自己的秘法。

他口中的大義並不是自己真實的想法。

他只是怕了,僅此而已。

寧洛嘴角撇了撇,即便太祖沒說,但他也能料見當時的狀況。

因為光是太祖如今這副造作的姿態,就已然讓他洞徹了太祖的本質。

至於大劫後續如何平息。

自是因為,天命人降世。

那以帝尊自稱的神選者,在萬法界危難之際,堂而皇之地強勢降生。

他在原本尚未成為絕地的東荒,也是昔日萬法道在人間的道場,忽然踏入了道境。

絕望之際,太祖冥一與一眾倖存的道祖,愕然看著道海中這張陌生的臉孔。

只此一眼,他們便能斷定,這絕非此方天地的原住民。

這是上界的使徒!

再之後,便是天命人以彼世道法鎮壓禍亂,繼而在萬法界肆虐一番,最後被矩陣強行接引了回去。

待得天命人消失不見。

道海卻變得滿目荒蕪。

蓋因那位暴君強勢鎮壓了所有天域道統,強行以一己之力統御神州!

所以他的消失也算是幫了太祖的大忙。

“我親眼見到了天命人被接引而走的場面。”

“更是親眼見到了星域!”

冥一的神色隱約可見幾分狂熱。

他似是在壓抑著胸腔的希冀,悶聲自語:“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或許......或許我此前所歷經的一切,包括這片天地,都是為了讓我超脫而準備的歷練!”

“星域......”

“並不遙遠。”

“所以我將那些沉眠在天道之中的意志喚醒,於是便有了你所見的籌謀。”

“或許你先前覺得,我的手法太過偏激,我的計劃也過於自我。”

“我......能夠理解。”

“但我想,你之所以會有這般片面的認知,或許只是不瞭解此方天地的全貌。”

冥一聳肩攤手,語氣忽而多了幾分無奈:“其實,我有試過。”

“我有嘗試過,在天命人離開之後,重新治理此方天地。”

“但可惜,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紀元......”

“都是蒼古的重演。”

“每當萬法界道法鼎盛之際,那些道統總會衝突對立。”

“修者互相攻訐謾罵,含沙射影!”

“道統不斷積毀銷骨,眾口鑠金!”

“雖然黑潮已然被天命人鎮壓,但是他們自己卻已然足夠淆亂這片天地!”

“甚至發展到最後,只要加入了任何道統,就會被旁人冠以惡毒的罵名!”

“尤其那些愚庸的凡民,那些低劣的無能之輩,他們分明沒有入道的天賦,也與世間道統並無關聯,然而一個個卻彷佛德高望重的聖人,細數著世間修道者的罪名!”

“修道成了十惡不赦的罪行!”

“謾罵卻是標榜正義的行徑!”

“我不理解,我也試圖制止,但卻全然無功......”

“所以......”

“我只能重新開啟新的時代。”

“一次次往復。”

“一次次重來!”

“我試圖以天聲規限修士!試圖穩固秩序!讓道法能夠自然發展!”

不知道是不是因由演技使然,冥一的語氣越發激憤,越發狂躁!

然卻忽而平緩了下來。

“但都失敗了......”

“任何道統只要佔據世間的主流。”

“要麼就會淪為被批駁的物件,被世人所謾罵排擠。”

“要麼就會變成禍亂萬法界的根由,將其餘道統列為異端。”

“或者,兩者兼備。”

“無一例外。”

“萬法界的道,始終,不會迎來再覆鼎盛的那一天。”

“呼......”

冥一長舒了一口氣,繼而澹漠地看向寧洛,彷若釋然:“那時,我終於意識到,那些逾距的衝突與混亂的對立,既非道法的問題,也不是道統的錯漏,更不是本尊的謬誤......”

“而是,人的問題。”

“無論紀元如何演替,總有那麼為數眾多的一群惡瘤,根植在各個勢力的底端。”

“無論他們身處的勢力如何變化,他們的行徑卻都總是相彷。”

“數十萬年,從未缺席。”

“惡瘤的道法並不算強,但汙穢的聲音卻遍及四方。”

“只要有它們存在,萬法界永遠都不會有道法興盛的環境。”

“而且,也除之不盡。”

“那時我便已然洞明。”

“此世生靈的智慧,並不足以承載道法的天威。”

“或者說,萬法界的生靈,根本承載不了更高一等的文明!”

“所以,這裡不是上界,他們也比不了天外來客。”

“只是......”

“它們不配。”

“但不意味著,本尊,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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