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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型制頗大的遊船緩緩駛入了新潭之內。
新潭是位於紫薇城東南方的一個湖泊。洛水在天津橋一帶分成三股,至皇城左掖門南再度匯合,然後向東北流,至惠訓坊分出一支流,即漕渠。漕渠有閘門,閘門一開,河水流入新潭之中,再向東行,直通城外。
新潭對洛陽是非常重要的。這不但是一個人工湖泊,同時也是巨大的碼頭。
大足年間,來往北市的商人多在此停泊,裝卸物資,因此商旅繁盛,是全國最大的內河港口,據說巔峰時一天進出上萬艘船隻。
“殿下,漕渠東北流至立德坊之南,西溢為潭。長安中,司農卿宗晉卿開以通州租航,四面植柳,蔚為大觀。”遊船之上,李延齡輕聲說道:“新潭北有洩城渠直通含嘉倉城。玄宗朝,洛陽以東租納,皆存於此。”
含嘉倉城的規模很大,最多時儲糧583萬斛有餘,幾乎佔了當時全國官倉糧食儲備的一半,可見其重要性。
而這些來自河南、河北、淮南、江南等地的糧食,就是透過漕渠從城外運進來,至新潭停泊,然後透過洩城渠北上,至含嘉倉城儲放。
如果再加上民間私人存糧,整個洛陽的糧食,足可供百萬人吃一年。
邵樹德聞言笑道:“老李最近讀了不少書嘛。”
李延齡亦笑:“我又不能上陣廝殺,便只能替殿下打理這些庶務了。含嘉倉城,修繕進度緩慢,殿下若想大用,還請增撥人手。若能儲滿數百萬斛糧谷,用兵也更為方便。”
邵樹德聽了有些感嘆。
任何一個首都,都是消耗大戶。
含嘉倉城全部修繕完畢後,可存六百萬斛糧食,單靠河南府一地顯然是不成的。
淄青、鄆、兗的糧食透過濟水或黃河,運至洛口,然後再透過洛水、漕渠體系運到洛陽城內。
汴、滑、徐等地的糧食透過汴水航道運往汴口,然後再輸進洛陽。
河北的糧食透過永濟渠水系輸往洛陽。
國朝的洛陽,主要是靠河南、河北養著的,胃口十分驚人。
其實從航運角度而言,汴州似乎更適合作為集散地。艱難以後,洛陽毀於戰火,朝廷乾脆放棄了洛陽,大力投資汴州,將其打造為航運中心、物流中心,令其一躍而為關東第一大都會。
汴州的興盛,已經持續了百餘年。邵樹德如果放棄洛陽,擴建汴州,並以之為都,從經濟角度而言似乎更划算。
但有些賬不是那麼算的。與朱全忠鏖戰這麼多年,在洛陽周邊打得有多艱難,自己心裡清楚。如果沒有兵出襄陽、南陽這一奇招,開闢第二戰場的話,朱全忠可沒那麼容易敗亡。
洛陽是有山河之險的。
他從來不信什麼江山在德不在險的說法。朱全忠用土團鄉夫扼守險要地形,持續消耗他的關西精兵,這種交換賺翻了好嗎?北宋被人稀里湖塗斬首的教訓,自當戒之。
當然也有人會說,都被人打到洛陽附近了,地形再險要也沒用,因為兵已經不行了,多半一鬨而散。但能多一分優勢,為什麼不要?
再者,他起家自關西,洛陽這個位置,比汴州更適合影響大西北。
“含嘉倉城不急,現在能儲放七八十萬斛糧谷,也差不多了。洛陽戶口還少,不著急。”邵樹德說道:“不過,昨日各地送來了不少俘虜,我撥一部分人手給你。冬日枯水之時,漕渠進一步清淤。”
漕渠與洛水並行,一路向東出城,然後在偃師縣一帶匯入洛水。
漕渠是人工航道,其水源一部分來自被其截斷的瀍水,一部分來自洩城渠排出的雨水之類。如果水位過低,新潭那邊的水閘還會開啟,由洛水為其補水,確保航運暢通。
“遵命。”李延齡應道。
其實這事不全歸李延齡管,邵樹德這話也不是對他說的。秘書監盧嗣業已經在旁起草檔案,事情最終還是要落實到都水監和工部身上。
“若發洪水,可有應對之策?”邵樹德突然問道。
開元十四年秋,瀍水暴漲入漕渠,漂沒諸州租船數百艘,溺者甚眾。
上陽宮那邊,洛水幾次發洪水時,也淹過不少地方,為此玄宗不得不加修了堤壩。
“殿下,城西千金池,上陽宮秋池,紫薇城九洲池或疏浚完畢,或清淤大半,庫容大大增加,不礙事。”李延齡說道。
城西主要是洛水、谷水入城,有著三個湖泊水庫,確實可以調整洪峰。
新潭主要用來調節瀍水及連日暴雨下洩城渠排出的水。
這些水的最終流向,都是穿城而過,東北向流入洛水。
“千金池我看過,確實很大,不錯。九洲池、秋池有些小了,清淤過後,庫容還是不夠。明日讓都水監趙克裕過來見我,我擔心以後雨水少了,漕渠、運渠水淺,影響到航運。”邵樹德說道。
千金池、秋池、九洲池、新潭,總計四個水庫,後三個在城內,庫容比起千金池還是少了太多。
其實還有個夏王池(魏王池),但那只是個景點,算不得水庫,小了點。
既然都於洛陽,邵樹德就不得不為航運的事情操心。
氣候冷期即將到來,降水減少之後,一旦漕運停擺,便只能走陸路運輸,成本激增。根據司農寺報上來的資料,一輛馬車,在路況較差的驛道上,只能裝載十五斛糧食(約0.8噸),在路況較好的驛道上,可以運輸三十餘斛糧食。如果是新修的一等國道,那麼可以運輸四十斛以上。
但如果走運河,一艘船便可以運一千五百斛糧食,是馬車的數十倍乃至百倍,成本還低得多。
洛陽,承受不了漕運停擺導致的惡性通貨膨脹。
唉,都有把首都搬到海邊去的衝動了,反正這個時代的野蠻人也沒法從海上進攻。
“殿下,雨水真的會變少麼?國子監遣人監測谷水、瀍水、洛水、尹水河道,雨不曾少下,河水也未變少。”李延齡遲疑了一下,問道。
“未雨綢繆懂不懂?”邵樹德瞪了他一眼,道:“陂池是洛陽的命根子,馬虎不得。罷了,明日我讓趙克裕去一趟陸渾縣,尹水上游再擇地修個水庫,以備不時之需。漕渠有保障了,還有運渠呢。”
運渠從洛陽東南角出城,匯入洛水。這也是一條重要的航運通道,蓋因南市的貨物運輸全靠這條人工河。尹水在洛陽城東匯入洛水,一旦水位下降,運渠就要受到影響,這也不得不考慮。
因此,在尹水上游修個水庫,似乎很有必要。
二人交談之間,遊船已駛入新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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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船工宋二郎將麻繩扔上岸,王三一把接住,將其捆紮在石柱之上。
船已經靠泊。岸上的力工一擁而上,卸下一袋袋糧食。
宋二、王三也是舊識了,多年前曾作為船工被徵發,在汝水為梁軍運輸糧草。
宋二之子當時還在謝彥章軍中,幸好活著回來了,如今是汝州州兵的一員。
宋二、王三卻已到了洛陽。
作為有技能的船工,他們早早便被河南府徵集起來,全力保障洛陽的物資供應,一干就是兩年。
“洛陽的人氣越來越旺了。”宋二抬頭看了看新潭周圍正在大興土木的坊市,感慨道。
“你才離去幾日,見天感慨。洛陽不還是那個洛陽?”王三嗤笑一聲。
“你不懂。”宋二搖了搖頭,道:“這次我去尹闕,發現那邊忙得很,百姓幾乎都徵發起來南下了。”
“南下何處?”王三問道。
“大王修建的一等國道知道吧?”宋二下了船,問道。
“自然知曉。”
“洛陽、尹闕段通了,尹闕、臨汝段通了,就在本月,臨汝、梁縣段也通了。汝州韓使君調集人手南下,河南府尹闕等縣也有人去了,與唐州、鄧州那邊通力合作,修建郟城至方城的一等國道,共二百餘里。”宋二說道:“這路一通,以後咱們可能就要回汝州了。”
王三張大了嘴巴,欲言又止。
他不確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回到家鄉,好像不錯,畢竟家人還在那裡。但在洛陽生活,可能也不壞,委實難以抉擇。
“夏王不是修路就是挖河,各地百姓即便不上陣打仗,也得累死在河岸上。原以為主要河南府、汝州百姓累,今看來,唐鄧百姓也好不到哪去。”王三都囔了一句。
“嘿,這才哪到哪?折令公驅使兩萬淮軍降人開挖比水,那才叫一個兇殘,每天都有人累死。”宋二冷笑一聲,似乎一點不可憐那些淮兵。
比水即唐河,北通宛葉走廊南端的方城縣,南通襄陽。
南陽、襄陽的物資透過水運聚集到唐州方城縣,然後走旱路車運,至汝州郟城縣後,再轉水運。至臨汝縣後,再陸路走一段到尹闕縣,最後經尹水運至洛陽。
全程八百多里,七成是水路,三成旱路,將南陽、江漢的物資輸往洛陽。
所以你便可以理解了,邵樹德為何對貫通南北的一等國道如此執著。
太行陘口至孟州的九十五里一等國道早就通車了,河陽南城至洛陽的三十餘里今年也通了。
在南方,洛陽至臨汝段經過兩年多的修建,今年通了。
現在重點是打通宛葉走廊這二百里的路程,一旦貫通,洛陽的腹地將大幅度南延。
邵樹德曾經一度起意,試圖透過修建船閘的方式,看看有沒有“越嶺運河”的可能,但最後還是放棄了,不現實。
後來又嘗試導尹入汝工程,即把尹水與汝水貫通起來,也放棄了。
不過邵樹德現在還不死心,這次派趙克裕去陸渾縣為水庫選址,事情辦完之後,他還會順道考察周邊地理,看看有沒有辦法將尹水、汝水貫通起來。
將各個水系徹底貫通連線,是他長遠規劃的一部分。人力不是問題,缺的是技術,比如升船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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